我是燕临安,我今年十七岁,是个死人。
我真不是个好人。
只是很多人等我死了以后才意识到这件事,甚至有些人,还从未意识到这件事。
说说我死的那天吧。
那是个阴雨绵绵的日子。
我被雨弄得胃口不太好,早上只吃了半屉锅贴,一碗馄饨,哦,还有小半碗乌米饭。
虽然没吃饱吧,但我还是打算进行我的消食运动。
没成想,还没开始,我就被叫进宫了。
父皇病重,这种情况下,他莫名其妙要见我。
我有点懵,毕竟我又不是太子,也不是姐姐,好好的,父皇见我作甚。
我摸不着脑袋,就摸摸肚子,我想,见完父皇,我就去吃午饭,下雨天,我要吃鸭血粉丝,嘶溜嘶溜……我要吃盐水鸭,要吃酥烧饼,要吃……
“临安啊,你想当皇帝吗?”
我要吃……啊?
我慌了,我的平常不怎么管我的老父亲啊,这可不兴说啊。
太子哥哥和姐姐都议好了父皇走了以后的事情,还有风止哥,他不是和姐姐有什么逃离盛京计划吗,我还要和他们一起出京玩呢。
我疯狂摆手,对父皇说,“不想不想不想。”
父皇被我逗笑了,他的眼神很复杂,我看不懂,我也不想看懂,那是很讨厌的,高高在上的,含着虚伪的,抱歉的眼神。
好吧,我一下子就懂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父皇要那样看着我,为什么呢,我难得开始慌张起来。
我有什么值得父皇抱歉的。
我想了又想。
大抵是我的命。
我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需要知道,我要做的,是立刻逃离。
很奇怪的,父皇安然的放我离开皇宫。
风雨之中,我快马加鞭去了建木台,我想去找我的姐姐和风止哥。
我想,姐姐会保护我,风止哥会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于是我迫切的出发,走上了一条被所有人注视着的死路。
我走出父皇的寝宫,我看见了镇妖阁的无心和无情阁主,我走到宫门处,看见了二哥三哥,我走到街边看见了兴文哥,在江边看见慕山哥,他旁边甚至还站着轻云姐。
太奇怪了,我每看见一个熟悉的哥哥姐姐,我就想停下来和他们打招呼,我想告诉他们救救我,救救我。
可是他们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用父皇那种眼神看着我,那种,抱歉,奇怪,复杂的眼神。
绵绵雨丝渗进我的心里,我被这样的眼神吓退了,我疯狂的跑,疯狂的跑,跑向我的终点。
最终,我跑到建木台。
走进去时,我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我承认,我真的害怕了,我甚至害怕到有些愤怒。
我抽出了藏在马上的剑,走进了建木台。
阁楼外,我的姐姐在等着我。
阁楼内,林风止在星幕下沉默。
我忽然就笑了,我问,“阿姐,为什么。”
阿姐没有说话,她流着泪,虚伪的,高高在上的。
那一刻我恍惚至极,林风渡却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他拉着我,说临安哥,你快走,快走啊。
雨打到少年的身上,林风渡彼时只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比他还小呢。
是不是年龄小,没有羁绊揪着他,他才做了这一路唯一一个哭着愿意来救他的人。
他长大会后悔吗,会变得和我所有的哥哥姐姐们一样吗,会那样虚伪的来看他如何送死吗,会吗。
我愣愣的想,雨顺着我的脸流下。
不知何时,建木台外围满了修士,十七岁的我轻轻问,
“阿姐,风止哥,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你们?”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我说了,我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把我的修为展示于人前。
我其实不知道我的战力到底如何,也不知道我的天赋怎么样,我知道这世上很多事情,唯独不知道自己。
那时我只是想,想我走来这一路,二哥,三哥,阿姐,林风止,张兴文,沈幕山,沐轻云……
甚至是无心,无情,无命。
我都记着的,临安都记着的啊。
你们怎么能,怎么能,亲眼见我走上这条路呢。
所有所有,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刻——
雨滴到我的剑上,变成血流下来,我的双眼渐渐模糊,剑意却越发疯狂,一地的雨流不过血。
延绵不断的血甚至流到了长街之上,遍地是尸体和灵气——我不知道那时建木台死了多少人。
我只知道,我坚持到了最后。
“燕临容,林风止,我在问你们,为什么。”
回答我的只有沉默和他们虚伪的眼泪。
最后,镇妖阁的无心来了。
她给了我两剑。
一剑未死,一剑恨生。
我倒在血泊中,死死的睁着眼睛看着我的姐姐。
我用力勾起嘴角,血水中,少年恐怖的朝燕临容笑。
我死了,你们就会好过吗?
我只是要一个为什么,你们却不肯给我。
那我死也不会让你们安宁啊。
你们,
可不要小瞧我啊。
……
雨滴到我的眼珠上,我朝着天空,恍然间想起昨天。
准确来说,是我死前的那一天。
我早上吃多了,练了好一会剑。
姐姐来看我,说父皇病重,这两天我要多注意,别犯事。
我说好,中午的时候,我去建木台蹭饭,风止哥在修炼,我带着林风渡玩了好一会儿。
下午,我去书院看书,我看见兴文哥好像在和慕山哥吵架,但他们看见我,就立刻停下了。
他们给我买了点吃的打发我离开,兴文哥还笑我嘴边的烧饼屑没擦干净。
我撇撇嘴,傍晚回了宫,还遇上了太子二哥,他这两天忙着父皇的事情很累,我特意关心他,还把自己刚买的糕点分给他。
二哥摸摸我的头,说临安大了,懂事了。
我当然大了,只是我天天不干正事,让你们觉得我很小罢了。
我说我都十七了,其实可以成婚了。
二哥笑我,我凑到二哥耳边说,哥,我等着你给我赐婚呢。
二哥咳了一声,说,等长姐成婚了再考虑我吧。
我不以为意,姐姐和风止哥很快就要成婚了,而且,他们还不一定在盛京城呢。
我摸着肚皮离开,临走前我还遇见来找二哥说事情的三哥,我笑嘻嘻的打招呼,三哥拍拍我的肩膀,叫我最近老实点。
我说我老实的很呢。
睡前我还在想,姐姐的婚宴上会有什么好吃的呢。
这实在是很平常,很满足,很快乐的一天。
我想想,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大抵是我睡着的时候。
国师应该进了宫。
老皇帝一定会单独见他。
国师大抵说了些什么关于我的话,例如他算出了一个变数,一个令人意外的变数——周文帝最小,也是他最不在意的儿子,燕临安。
国师用自己最后的寿命言灵,他告诉周文帝,我会做下什么扰乱王朝命运的大事,比如说,弑君?
国师走后,无心应该也会来见老皇帝。
无心会夸我,说我燕临安修为深厚,智多近妖,绝不能留。
我那年纪大了脑子糊涂的老父亲应该在犹豫,可是没多久,建木台就传来了国师的死讯——国师确实是用命,证明他所言非虚。
老皇帝是个谨慎的人,一个特别谨慎的,甚至残忍的人。
他会对这个他从没重视的儿子感到好奇,感到愤怒,甚至可笑。
变数是一,欺骗了所有人是二。
所以我燕临安一定要死,而且要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杀死。
所以,他安排了我的一路。
而且,其中一定有镇妖阁的帮助,一定有。
他们一起为我定好了我的路。
一条完美的死路。
这才是我死前的那一天,完整的一天。
我知道张兴文和沈慕山在吵什么,我知道阿姐和风止哥要离开盛京,我知道身为太子的二哥一直不喜欢林家,我知道三哥那晚来找二哥要说什么,我知道,镇妖阁第九层藏了些什么。
我知道,是天要杀我。
至于如何杀我,无非是镇妖阁或者建木台那里做了什么。
我死前的那一夜,你们做了些我不知道的事情,迅速的,绝情的安排好了我的死路。
所以,我死的那一天,同样也做了些,没有人知道的事情。
我靠自己,拼凑好了自己死前的那一天。
希望有朝一日,有人能拼凑好我死的那一天。
我等着看呢。
无名。
……
天辰十六年,八月十五。
燕周皇宫。
皇帝慢悠悠下着棋,他的对面坐着张兴文。
今夜宫中宴会刚起,外面便下起了蒙蒙细雨,不激烈,却也扰人。
宴会上还是那老几样,只是人越来越少了,皇帝觉得没意思,索性便也离了宴席,叫上张相,君臣二人一起下棋躲了个清净。
张相平静的下了一子,皇帝兴致大起。
“许久不同你下棋了,张相的棋艺又精湛了不少。”
“皇上折煞臣了,臣的棋艺远不如您。”
皇帝笑笑,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
“说到棋,朕最近倒是想起儋州传来的消息。”
当年他们这群人里,棋下得最好的,是沐家小姐,而前几日,儋州城传来了她孩子离世的消息。
棋术那样好的女子,怎会不知道自己的枕边人究竟是什么人呢——
沈慕山,一个愚蠢的疯子罢了。
只是难为了那孩子,平白因这些恩怨入了诡道。
物是人非啊。
张相勾起唇角,他没有继续皇帝的话题,只是看着棋局不经意道,
“臣夫人走的早,对家中幼子疏于管教,这几日臣亲自教孩子下棋,幼子顽劣,下错了便要悔棋,臣不许,他竟想掀了棋局,弄得臣哭笑不得。”
皇帝把玩着棋子,随意下了一步,“年纪小,孩子气罢了。”
张兴文:“是啊,他下的匆忙,但也聪明,眼见一步错入棋局,不愿步步错,自然就不下了。”
细雨绵绵,阴天赏月,别有意境。
张兴文抬起头,外面的小雨仿佛透过窗纸,丝丝飘到他日益苍老的脸上。
他不自觉低低念了声,“真像啊。”
今夜小雨绵绵,月上中天,这样冷的气息和寒意,真像那一天啊。
皇帝轻轻笑了下,他好像没听到张相的话。
“建木台那,要热闹起来了吧。”
张相没说话。
窗外风雨如晦,屋内温暖如春。
皇帝盯着棋,笑道,“他走的早,若是今日他还在,怕是要嘲笑你我这般年纪,还要为难小辈了。”
张相:“这些年,哪里没有他的影子呢。”
苍茫雨幕中,二人对弈。
皇帝下了最后一子,帝王静默不语。
张兴文:“臣输了。”
燕临夏:“今时今日,朕不敌他。”
不要小瞧那些孩子,就像当年,父皇在一夜之内用尽手段,也要杀死临安。
可死了又能如何呢,他死前做的那些事情,让所有活着的人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父皇的驾崩,临知的病逝,上任无心和长公主的恩怨,灵安的出生,张家的大火,沐轻云父母的死,甚至前些日子沈家那孩子的执迷不悟……
哪一件没有他的影子,哪一件又有呢?
如今,又有少年人要走出建木台了。
若是他们能走出去,就让他们走出去罢。
深夜。
雨丝轻轻的飘着,月光洒满燕周。
今日中秋,阖家团圆。
国师的死讯传来,长公主也派人为那群少年开了城门。
张相出宫去了,临走他唤帝王,
“陛下。”
“中秋安乐。”
数年为君的帝王忽然觉得有些冷。
他轻轻闭眼。
书院里,姐姐和建木台那个小子说话,两个人亲密的都快成一个人了,太子殿下很生气,觉得成何体统。小临安就在他旁边蹦蹦跳跳,嘴里还塞着鸭肉烧饼,满嘴流油的,太子殿下更生气了,觉得臭小子就知道吃,都不知道分给哥哥吃。临知看出他的脸变黑了,就搂着太子去玩,经过凉亭,慕山和他的小青梅对弈,但慕山总是输,他哪里能赢的了沐轻云,傲娇的太子殿下想,本殿下都赢不了,你凭什么赢。正巧遇见兴文,他和临知一起搂着太子朝前走。兴文说,殿下,你日日看书紧绷,今日我便带你去看个好玩的。什么好玩的?太子好奇,临知坏心眼的在太子旁边笑,他说张兴文这个书呆子想去看近日回京述职的李将军耍刀罢了,哦,说错了,是李将军家的小姑娘耍刀。太子殿下无语,临知跟着他,兴文则是嘿嘿不语,只一味推着太子殿下朝前走。
太子殿下步步走着,一直向前走着。
他向前走着,直到背后的人都渐渐停下,他还是向前走着,直到蟒袍变成龙纹,他还是向前走着,一直走着。
他告诉自己,他是天子。
日月轮转,他被皇命推着向前。
直到故人已故。
直到过去变成过去。
漫长的黑夜里,帝王少年时的一切都变成了遥远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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