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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初遇时(下)

旧传中关于韫竜地莲的记述并不少,大体是以传说来呈现。书中说曾有一处地貌宛若星河的深渊,为天龙前身的居所。

正因此,渊内育生出了特殊的莲种,其内根脉自成一阵,可吸纳天地灵气,但也让其育生的条件变得极为苛刻,灵气蕴而不发,始终无法开花。直到天龙烧尾化龙,其焰洒落大地,融入地脉,遗光映照极星,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星阵,与莲种的根脉相连,反倒是让这地莲也重获了新生。

韫者,藏也。藏龙焰于地星之中,韫竜地莲由此得名。

韫竜地莲被种入萯山,乃是依附天柱神力凝出的星阵而才得以生息,贸然将其从中移出,自然是活不长久,也起不了好的效果的。

“依照书中所说,我想若要将地莲安然取出,首先要明确其根脉所联系星阵本象,再想办法将其抽离。”

莫子占从未修行术法,尚且不会将周身灵力聚于双目,没办法识察玄法阵术,也分辨不出弥漫在此间的灵障,但……他会观星。

“可时过境迁,星辰也会随之改易,所谓北辰,众星拱之[1],要想找出地莲所依附的星象,就得先寻得当年的极星所在,以此来进行反推。”他从书中抬头,眯着眼望向顶上的一线天。

晚霞褪去后,墨色在天际尽数铺展开来,让其上星光变得愈发明晰。

男人的视线未从莫子占身上移开,闻言,垂眸重复了一声:“当年的。”

“嗯!极星会因岁差而变,所以每个千年,都会有其专属的极星。”

莫子占朗声应道。他眸点星光,整个人神采奕奕,满袖春风尽是少年气,着实招得人不忍挪目,让人心觉,每个千年都有其极星,那他,便是眼下这一千年的极星。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成‘魁’,玉衡、开阳、摇光成‘杓’,再加上招摇和天锋来定斗柄之向[2],”他口中念念有词,手上也不见得能歇着,比画出北斗九星来,“沿北斗斗口的两星,也就是通过奎宿最北的鞋尖上的第七星,与其中的亮星,也就是王良第四星的连线来寻找。”

“左右枢星、天乙、太一、帝星、天枢,和勾陈都是它们所在那个千年里的极星[2]。而结合天龙塑像的碑文所刻,其烧尾时,极星应当在……这。”

莫子占偏过头,指尖向前一点,好巧不巧隔空点在了男人的鼻尖:“天乙。”

“再以此延伸一个周天,把星脉都给引出来。”他比画出一个圆,划分出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度[3]的周天,在其上依照所学分别比出其上星云,样子像在胡乱绘涂,但实际上却极有章法。

“我说的,对不对?”他问这话时,喉咙有些发紧。

早在第一次翻阅这本旧传时,他就已经琢磨出了所说的这一切。可这终究只是纸上谈兵,哪怕来到古渊,四周的布局与景象多少能印证他的猜想,但没能落到实处去验证,他还是缺了点底气。

男人并不是他遇到的第一个修士。

作为北地的大城,来往不周城的修士并不在少数。可大多修士都倨傲得不屑于与他这样凡子交谈,少数也有和善的,却也只是笑着将他所说的皆当成童言,完全没有在认真听,还有的确实听进去了,可完全不善星术,听不懂他在讲些什么,然后挥挥手让他上一边玩去。

“嗯,很对。”男人应声。

这推论其实很是稚嫩,局限于凡人的眼界与框架中不得出,但一针见血。仅是这么一提,男人就已大概知道该如何行术了。

闻言,莫子占眉目舒展,上下扭了扭肩膀,试图把自己冒上来的嘚瑟劲给抖掉少许。

男人将他的动作尽数收入眼中,温声道:“没想到,小友竟通晓星学。”

莫子占用手指卷着袖子,最后还是没忍住,不带半点谦逊地回了一句:“应该的。”

他想起先前遇到其他修士,被推搡着说凡人无知,别瞎掺和,心气一瞬就冒了上来,话也跟着变密了:“‘七月流火’农夫之辞也;‘三星在户’妇人之语也;‘月离于毕’戍卒之作也;‘龙尾伏辰’儿童之谣也[4]。人最早会去看星星,不就是为了知天文而求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时和而安吗?就算我是凡人,立身于世,抬头便能观天,星空非修士所独占,所以我会星学,一点也不奇怪,明明是理所应当的……”

说完这一通,连莫子占都觉得自己跟着炮仗似的,怎么别人说一句就被点炸。

舔了舔嘴皮子,正想着该怎么把话给收了回来,就听见男人笑了一声,轻得像一阵风从耳边拂过。

他猛地朝对方望去,虽然完全记不清对方的样子,可对方在笑这个事实却深印在他记忆里,留下一个可供描述的形象。眸含暖煦融冰雪,笑似柔风抚碧莲。红尘难见仙颜笑,愿以此生换常伴。

“所言甚是,方才是我狂妄了。”

莫子占压着嗓,弱气道:“我扯远了……”

男人温声回了一句:“没有,你说得很好。”

莫子占感觉自己的脸烫烫的,应该是羞得红了。来到这古渊后,他简直像一只开屏的花孔雀,把身上所有漂亮的羽毛给秀出来的同时,也把他腹中那点像芝麻绿豆一样的墨水给倒腾干净了。

不过这也是因为他觉得眼前的男人和别的修士不一样,他还挺喜欢这个大哥哥的。

好吧,不是挺,是特别喜欢。

喜欢到让他忍不住想多表现表现,希望能留下个好印象。

然而,接下来当莫子占看见男人依他所言,三两下绘出一幅星图,他深刻地意识到他是遇到行家了。

得遇知音的喜悦和班门弄斧的羞赧,两道思绪在打架,本就没有完全消下去的红晕,又添了几重深色,烧得整个人晕乎乎的,连手上的旧传什么时候被人抽走了都不知道。

一直到发现男人已经把旧传给翻看完全,并依照着其上所说,点明了莫子占那一通讲说中的缺漏与错处,他才慢慢反应过来,愣愣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写了什么?”

男人含笑道:“偷学到的。”

刚才莫子占端着这书读了好几页,涵盖了不同的字形,男人要做的只不过是按照他所说,对应着书上的藏笔来找规律罢了,既修玄法,这点本事还是要有的。

莫子占眼珠子左右一转,好胜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他不服气,闷闷地吐出一句:“等着,我以后一定编出来一个你破解不了的。”

以后……男人没有应话。

莫子占没有发现男人的异样,视线锁在男人好看的指骨上,看着那莹白的指腹按压在书中藏字之上,想起自己还在后面写了一些算不得成熟的个人见解,一时慌不择路,生怕自己的秘密彻底露了底,把旧传抱回到自己怀里,说道:“这个要还回去的。”

他说话时有点底气不足,只好搬出个大人物给自己压压:“偷书会遭圣人嫌弃的。”

说完,又觉得他这样很无稽,别人一个修士,用得着怵圣人吗?

莫子占拍了拍自己的脸,觉得自己前些天跟莫子钦聊天聊多了,被传染上书呆子气了。他暗自埋汰了自己的表兄一番。

幸好男人并没有恼他这一通质疑,温和应道:“嗯。”

既有思路,不稍多时,男人便成功把第一朵韫竜地莲移出。莲叶如翡,叶脉隐隐流动着浅淡的蓝光,花瓣薄如蝉翼,晶莹剔透,在夜色中更显空灵绝俗。

“真好看,想带回去让阿娘也看看。”莫子占自言自语道。

莫怀亦素来爱花,每次看见好看的花都会笑弯眼,可惜不周城位北又常入寒风,比不得其他那般四季明媚,哪怕是入了春,能见到的花种也仅是寥寥。偏生身子骨不好,腿脚也不利索,也没法去外头踏青,莫子占只能挖空心思在别处带花给娘亲看。

“可以给你。” 男人将地莲推到莫子占面前。

莫子占一怔,没有收:“仙长你不是特地来寻这地莲吗?这对你挺重要的吧。”

“无妨。”男人道。

莫子占还是摇头,他心里门清,自己就是个来看热闹的,地莲能被取下来,依仗的主要还是男人自己。而且他听男人讲说那个星阵,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大概能明白一些事。

古渊自有灵障,要绕开其设阵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更何况还要为单独一朵地莲拟造星象,更是耗费心神。若是太贪,一下取莲取多了,还容易惊动天地骨遗留在此处的神力,那到时候要处理起来可就更麻烦了。

“我就是随口一说,没有真的想要。比起这个……仙长,有没有那种我也可以用的,抓个符一变,就长出很多五颜六色花朵的法术。”莫子占问。

男人摇头:“花草虽静,但也是生灵,要令其违背规律生长乃是通天之法。”

“唔……这样的呀,”莫子占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他还以为这是什么轻而易举的事。

莫子占思索了一下,又问:“那换个方式呢?比如想办法让花完好地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一小会,然后又咻地将它们移回去,让它们继续好好生长。”

“如此一来,倏尔一念起,便能见满园春色。”

“感觉还能运用到这地莲上,比如说将仙长你方才拟出来的星象弄成定式,然后把这些地莲都给笼进去,就像连花带土一起罩在盆里带走。会有这样的术法吗?”他偏头问道。

“目前没有。”男人回道。

他稍一沉思,又接着说:“但若是你想学,日后可以有,权当谢礼。”

这语气,简直把创制新的符法说得像捏出新面点造型一样简单,莫子占不懂太多术法间的规矩,但他能感觉到,男人在仙门里一定是个很厉害的角色。

他发出一声惊呼:“真的吗?我想学!”

“你若喜欢玄法,可想前去十方神宗修行?”男人问。

这样一个好苗子,不踏上修途,实在可惜。秉着惜才爱才的心,他还是头一次想要带人回宗门。

“仙长是出自十方神宗的?”难怪这么厉害。莫子占有听说过这修界第一的玄门。

“嗯,可想随我去?”男人继续问。

然而莫子占却低下头,情绪一瞬间掉了下来,反复吞咽着,直至喉咙干涩,才为难吐出一句:“我暂时……还不能离开家。”

四书五经中,他唯爱《易》与《诗》。其中《诗》有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深恩,昊天罔极[5]」。

“舅舅舅母带着表兄一块上京了,娘亲缠绵病榻,身为人子,我没办法她独自一人。”莫子占闷声说道。

“再等上三……不,两年,那时舅舅他们也该稳定下来了,我还能有机会吗?”他踏上修途意味着什么,所以他需要时间去放下俗世尘缘,需要时间去与他的至亲道别。

旁人若是能得机缘,定是不管不顾想要和仙人同去,他倒好,还讨价还价起来了。

幸好,这位仙长脾气好得让他吃惊。

“……好。”男人答应道,“我会在千日后再来,届时你可再作抉择。”

“千日。”莫子占反复念着这两字音,认真地点了点头。

“正好千日后有一场宗门考核,你资质甚佳,表现一番自会有其他仙君收你为徒,你可跟他们好好学。”

莫子占不解:“为什么是其他仙君,你不收我吗?”

“我不收徒。”男人道。

“为什么?没有破例的可能吗?很是说我哪里不好,遭您嫌弃了?”莫子占有些着急,连敬语都冒出来了。

“没有,你很好。”若是有哪里不好,也讨不得男人主动开口请人。

他的语气放得很轻,仿佛是在有意哄人,又仿佛是单纯在宣发身上的孤寂:“是我会照顾不好你。”

莫子占听得别扭,不依不饶道:“我很自立的,不用你来照顾!”

男人蹙眉,似乎对于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对拜自己为师这件事如此执着而感到不解。

“你就考虑一下嘛”莫子占伸手抓住男人的袖子,摇了一下。

一直泼人冷水终归不太好,男人轻叹了一声道:“我在宗门内设有一道阵法,若你能破解,就……”

“就让我做你的徒弟!”莫子占眼睛一亮,“什么阵呀?”

“镜天。”男人回答。

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这并不妨碍莫子占自信满满地点头:“好,我一定会名正言顺地成为仙长你的徒弟,你可不能抵赖,要等我哟。”

莫子占伸出自己的小尾指,道:“约好了,别中途就把阵给撤掉,得留着等我。”

可是男人明显不大懂他这动作的意思,又或者觉得这种幼稚的约定方式太不符合他仙人的身份,总之并没有伸出手去回应,只点头“嗯”了一声。

莫子占对此倒也一点都不觉得尴尬,三两步向前,把男人的手捞起来,心满意足和人勾上了手指,并一本正经地教育道:“我们凡人和别人约定事情都是要这么做的。”

男人平静地瞄了一眼被勾得有些发烫的尾指,应道:“好。”

“千日后你真的会来吗?”莫子占惴惴不安地又再确认了一次。

“嗯。”男人抬眸望着对方的双眼,少年人压根不会掩盖自己的情绪,那种糅合了悦然、期待与担忧的神思完整地倾泻了出来,并没有因他这一轻声的应答而发生改变。

言语终归比不上实际的玩意能来得让人踏实。他想起多年前他拜师时,师尊交予他的石令。他对那位长者并无任何师徒情谊可言,或许正因此,那枚石令一直被他放在芥子中从未取出,或许可以拿来借花献佛。

又思及这孩子不懂事地跟着他跑出来这么久,警惕实在有些太弱了。虽说不周城有天地骨庇护,也总得有些傍身的东西,想了想,又拿出了几张早前写下的小通符令一起递了过去。

“这是调火令,你只需如此便可催发。”男人搓在符心上,为莫子占演示了一番,引得人又惊呼了好几声。

“至于这,是宗内予以新弟子的一道护符,也算是凭证。”

莫子占接过,指腹摩挲着石令,尽力用自己的体温去将其捂热,脆生生地开口:“仙长,我还有个问题。”

男人:“什么?”

“你是不是在脸上加了什么术法?我好像……记不住你的脸。这样你下次来的时候,我认不出你怎么办?”莫子占问道。

“我认得出你。”男人轻声答道。

堂堂仙尊自然是会说到做到的,所以那年在大荒,哪怕对方浑身是血,整个身子消瘦得不成人样,面上出现了从未见过的惊惶,他也还是一下认出了那个小孩。

也终究还是为他破例了。

莫子占从前总以为,他的归途里,只有血泉葬荒原。

可现实与之相反。

他的归途里从来仅有星辰映小楼。

莫子占睁开眼,天市垣的弟子临时居室里只剩下他一人,周遭一片寂黑,过于清晰的梦境让他的脑袋发胀。

他的指骨抖得厉害,却在不停往上抬,直到握住脖颈。

正想要使劲握紧五指,耳边似是响起那一句:望吾徒子占,能幸福快乐,好好长大。

莫子占松了力气,眼睛不自觉地发酸。他把盖在身上的被褥往上掀,把自己彻底盖住,将自己包裹成一颗与世事隔绝的茧。

事到如今,来给大家捋一下时间线吧,初遇是1291春,到十月中(舅舅考完殿试,加上应酬和官员任命考核啥的处理了很多事回来),莫子占被帝鸠带走了,然后舅舅回家发现这一切,就向国师太蔟仙君温以凡求助,目前这人并没有正面出现过,结果被敷衍了两年,然后1293十月中,许听澜来赴约,距离千日提前了十几天,结果没找着他的小孩,反而遇到了舅舅知道小孩被抓的事,然后许听澜用了不到一个月把大荒铲了,把小孩接了出来,带回了十方神宗,也就是最开始莫子占以为的初遇。

[1] 每一个时代,北极星都只有一个,选用距北极最近的恒星充任,其余所有天体,都围绕北极星旋转。由于岁差的原因,北极在恒星间的位置只是在一个短时间内保持不动,它大约26000年绕黄极移动一周,故每一个极星,最多也就只能使用1000年。

[2] 北斗星是现今北纬60°以北、拱极圈范围内最为明亮的星座,其中七星为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除天权星为3等星外,其余都是2等星。前四星呈方斗形容器,可以盛物,合称为魁。第五至第七星,合称为杓,俗称瓢。若加上杓前两星招摇和天锋,便合称北斗九星。《淮南子·时则训》所用斗柄十二月指向的星不是开阳或摇光,而是招摇。用招摇定斗柄的方向,这是北斗不仅仅为七星的明证。

[3] 古代将圆周分成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度,与现代圆周为360的制度有区别。

[4] 出自《日知录》顾炎武

[5] 出自《诗经·小雅·蓼莪》,“哀哀父母”中“哀哀”表悲痛与哀思,也体现了感动与敬爱,“生我劬劳”指指父母为了养育自己所付出的辛劳和努力,“欲报深恩,昊天罔极”中“昊天”指苍天、上天,“罔极”则意味着无边无际、无法穷尽。表子女在面对父母深重的恩情时,感到无法报答的无奈与感慨。

全文相关内容结合《天上人间:中国古代星座体系》《古代天文历法讲座》《通天:中国传统天文史》《中国天文考古学》《灿烂星河:中国古代星图》《中国古代二十八宿》《中国科学技术史》天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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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初遇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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