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顾见庭洗漱预备歇下，翌日还有活动要配合对接。
莫名烦躁，辗转难以入眠。
他们这一批从电影里出来的镶边小配角，被小公司们用打包友情价瓜分，像超市关门前的临期食品。
短期顾见庭还有几个品牌方的活动可以跑跑，但正儿八经的title没有，品牌挚友这样拐了弯的帽子也带不上，经纪人替他打了不少试戏的电话，没有回音。前途惨淡得一眼可以望到头。
李逐星近日倒是容光焕发，非常活跃，朋友圈更新频率之高，明显是在孔雀开屏，施展魅力。
圈中熟人，基本上有赞必点，李逐星的动态已经挂上了一连串熟悉的头像，顾见庭含笑也要顺手点个赞，手指滞住了。
李逐星文案是：“逛博物馆，开心。”
附图是他的自拍，背景信息量很少，看不出来玄机。
左下角有个路人背景，乍一看平平无奇，小姑娘脑袋倒是圆溜溜的可爱，很是饱满的一个后脑勺。
顾见庭深深吸气吐气，把手机阖上丢一边，不想，不问，不理。
却在接到秦时予的紧急电话时，问清楚了地址，睡衣外面随手套了件外套，小跑着下楼开车。
秦时予带着哭腔：“遐遐出事了，在仁济医院，你快来。”
顾见庭语气和缓：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慌里慌张窜出门的人不是他一样。
开车门的手直抖直抖，脑子里是摸不到捉不住的雾气，形容狼狈，没有任何想法。
秦时予吼道：
“你得来！就当是公司的安排！马上就来！”
顾见庭踩油门：“好，我当这是公司的安排。”
送医比较及时，仁济医院是秦家占了份额的高端私立医院，一秒钟都没耽误地给陈遐提供了最好的治疗，马上接入了高浓度的氧气，一氧化碳中毒的症状很快得到了缓解。
不过陈遐身体一贯没多好，再突兀地遭此劫难，肝肾以及血液的指标数字都很难看，人到现在没醒。
身经百战的医生平静地将她送入加护病房观察，而秦时予方寸打乱，定不下心来。
秦时予既不敢贸然将此事告诉陈适，又不能叫陈遐遭了这么大的事儿没个亲人在身边，她有个自己是生活废物的自知之明，喊了顾见庭过来陪护，电话里的鬼哭狼嚎是发自内心的恐惧。
顾见庭睡衣加黑外套，头发滑稽地翘起来几缕，眼角因心焦而发红，见到病房外拭泪的秦时予，没有多言，从喉间滚动出浑浊紧绷的声音：
“我能进去陪她吗？”不必问，不必多言，哪怕是生死一线，也是有他陪住的。
秦时予连连点头：“嗯，这么晚了叫你过来就是想让你陪陪她，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医生说没大问题要多观察观察……”
顾见庭破天荒地没有保持礼节与风度，不等人将话说完，大步流星地迈开步子。
是什么原因进的医院、病情严重与否，统统不重要。
她安好时，趾高气扬时，被众星拱月时，顾见庭没什么波动，静静地在一边拾起属于自己的尊严。只是当她遭遇不测，无论是大风大浪还是小小的刮伤，他鬼使神差地又过来看了。
在病床边坐下，看到了陈遐紧闭双眼安稳无声的睡颜时，顾见庭才有了与她重逢的实感。
渣前任遭难，正常人都会想看个热闹图个心理慰藉的。
何况有秦时予以老板的身份下的死命令，顾见庭揣摩几番，觉得自己在这儿非常合理。
陈遐躺着昏睡的样子很安静，像朵月光一般柔软、恬静，皮肤白皙，脸蛋娇软，可惜即便是无知无觉时，眉头也深深地蹙起。
她的心底压了很多事情，沉甸甸的，已融入血肉，不可剥离。
顾见庭轻轻抬手，缓之又缓地停在她眉头上，想抚平她的眉痕。
无济于事。
顾见庭回忆着他们曾经刻骨的欢愉，其实很早以前他就看了出来，她是一只被在翅膀上系了铅的鸟儿，两个人都默契地回避无视了铅块，当它不存在，顾见庭也尽量地托举，尽可能地给她带来自由与快乐。
此时此刻顾见庭恍然明白，既然铅块始终存在，便注定了她迟早会被铅块拖进深渊。
“颜颜……”顾见庭喉咙滚动了几下，方才艰难地吐出这个带着湿气的名字。
他不蠢，知道“陈遐”两个字背后代表的东西，不该跟他有关系，但凡是个大脑发育健全的人都晓得要明哲保身。
只是偶尔还是会怀念一点点，曾经明媚过的小女孩。因为一场谎言要达到虚假程度100%也很不容易，过往总归有几分不小心漏出来的真实。
而“陈遐”是没一点可信。
她昏睡，她疲惫，她不堪重负，没有开灯，窗外月光清浅，顾见庭仍能清楚地见得她眼下的一圈乌青。
小孩不会好好照顾自己。他一直都清楚。
顾见庭指节移动，又抚上她的脸颊，一如记忆中那般吹弹可破。
他沉迷其中，用指腹来回刮蹭了几下，一下后停住几秒，再摩挲，仿佛是在确认，他面前的女孩是存在着的。
夜间查房的小护士看到一个大帅哥泫然欲泣，两包眼泪将溢未溢，默默感叹着他的痴情，好心提醒道：
“帅哥，你别太担心，这个病人情况还好，没准儿过会儿就醒了。”
“谢谢，醒了后她能吃东西吗？”顾见庭想起来陈遐发作起来神经性反胃到咽不下一口饭食，胃却饿到发痛，每当那时，他便会拿勺子一口一口地给她喂容易消化的汤粥。
“能，醒了就能吃，最好还是吃流食，觉得外卖不健康的话，我们这儿也有小厨房可以用。”
高端私立医院配套设施齐全，及时消毒，何况是股东秦家的朋友入院，小护士对待工作的态度又严谨了三分。她望到顾见庭衣着凌乱，定是心乱如麻仓促出门，不由在心中又吐槽着有钱人不用为生活奔波，果然只用想着爱来爱去就好了。
“谢谢。”
顾见庭有礼温文，再三道谢，想到了什么，低头给助理何岸发消息：
【睡醒了麻烦通知品牌方，把明天的线下活动推一下。】
何岸这个苦命打工人享受下班后自由支配的时间，报复性熬夜睡得晚，看到消息秒回：
【你疯啦？你不怕被品牌方拉黑？我的祖宗啊，你能不能好好珍惜一下到手的机会。】
顾见庭不想多解释，不想把陈遐住院的事提出来，他二人不对盘，何岸知道是她的原因少不得要起口舌纷争：
【没事，好好给品牌方道歉吧，这件事秦女士也知道，保险起见，你再跟秦女士打声招呼。】
【你和秦女士都疯了吗？大哥，老板的男朋友是林烬不是你，你没靠山就别跟着他们一起发疯啊！！！】
整个艺人团队都与艺人休戚与共，何岸跟着顾见庭从台湾辗转至大陆发展，一路艰辛碰壁他全看在眼里，好不容易靠着电影镶边角色配合宣传事业迎来重大突破，有了好的机会，看到顾见庭临门一脚放弃，宛如半夜看到了鬼故事。
何岸惊惧着急得团团转，发了无数个感叹号和问号轰炸。
顾见庭反扣住手机，外界不再与他相干。
“颜颜，颜颜，颜颜。”
他像是个鳏夫，面对一个空荡荡的壳子，怀念自己不再复返的爱人。
一夜未眠，顾见庭不觉疲乏，眼睛酸了涨了，不曾有片刻的闭目休息。
要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天亮后，该算了的都算了，他还是在资本家威压下不得不低头的打工人。
“咕咕咕——”
朝阳初升，肚子饿得直叫，陈遐自饥饿中醒来，瞪着两眼望着陌生的白色天花板。
一氧化碳中毒容易对大脑产生影响，她晕晕乎乎，暂时不辨东南西北、身在何方。
“醒了？是不是饿了，我外卖买了食材在小厨房里炖着汤，估计过会儿才好。”
陈遐头顶出现一张放大了的俊脸，询问的语气慵懒平淡。
见了鬼了。
已经做好准备打持久战拿下顾见庭的陈遐摸不着头脑，警惕地往被子里缩了缩，随之发现没有打吊针的那只手被顾见庭的大掌覆盖，成了一道温柔的枷锁。
“我是被放倒之后穿越回四年前了吗？”
陈遐腹诽，心里想什么，被一氧化碳伤害了大脑，直接说秃噜了出来。
抽出手，渣女本性暴露，见顾见庭近在眼前，伸手去够他的脸。
捏捏他脸颊上的肉，摸摸笔挺的鼻子，最后下滑到嘴唇，软的，弹的。
对于这手感，陈遐万分满意。管它是不是穿越呢，又摸了顾见庭两把，揩了他的油，摸到就是赚到，就算再被顾见庭横眉冷对龇牙咧嘴地挤兑一番，那也不亏啊。
预料中顾见庭贞洁烈男式的反抗没有来临，顾见庭平缓地跟她描述事实：
“我不想来，是秦老板打电话，一定喊我过来的。”
“……嗯，谢谢。”
陈遐这么一想，很合理。
“你既然醒了，这边没我什么事，秦老板要求的我做到了，我回去继续工作了。”
顾见庭轻轻拨开陈遐的手，没反抗，也不等于不反抗，像摘掉一片沾上衣角的枯叶，傀儡般无悲无喜，礼貌得体。
体验了顾见庭有温度的骨血后，陈遐又去抓他的手，阻他要离开的态势。
“秦老板不给你下命令，你就不来了吗？”
“是。”
顾见庭又要平静地扯掉陈遐的手。
几番拉扯被推拒不好看，陈遐转移了话题：
“我包里有份文件，夹了蓝色小夹子的那个，能帮我拿过来吗？”
还得谢谢秦时予知道把她装证件和常用文件的包顺了过来，省了几遭麻烦。
顾见庭步子一停，怕是有公司相关的正事，小心地从床头柜上的包里依言拿出来那份，递了过去，没多扫一个字。
陈遐没接：“你签了吧。”文件上别了支签字笔。
顾见庭这才面带讶异地翻看内容。
甲方陈遐，乙方顾见庭，劳务合同，名为生活助理，实则不堪入目，报酬丰厚无比，至少是能让他度过目前的困境并且很长一段时间高枕无忧。
陈遐是有备而来，早早地备了陷阱，今次择日不如撞日。
顾见庭默然。
他只看过古早台剧和近期热门大陆剧豪门追妻火葬场的套路。
理论上来说，应该是一番纠葛，高位的那人得痛哭流涕，解释，道歉，翻来覆去讲身不由己。
原来现实中的高位者，只要心念一动，纵然从前剜下的伤口深可见骨，也不会低头稍微表演一下后悔和歉疚，勾勾手指头，要讲一个健全的人的人生继续玩弄。
顾见庭无意入局：
“我签不了。”
陈遐哄劝：“还是签了吧，签了，对你好。”
“你凭什么觉得你再勾勾手指头，我就又会像一条狗一样爬过来？”
“我没这么觉得——但是勾勾手指头，让你们全组停工还是容易的。”
顾见庭心一揪，何岸打给了十个组，才收到了一个小剧组的试镜邀请。是一个小成本精品剧剧组，穷得一分钱掰成两分花，没心思勾心斗角，每个人都在卯足劲干活，氛围他喜欢，同事也喜欢。
“别逼我继续恨你。”
“恨我的人多了去了，真不差你。”
顾见庭腕子抖了抖，忍着要一把丢出去的冲动，压着火气把文件放回原位，不欲再废口舌。
陈遐看着他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身形，慢条斯理地补充：
“我还尤其能把你身边那个我看不惯的那个谁扔回台北。”
拿别人身边亲近的人威胁，是陈家、秦家、宁家还有好一圈子人惯用的谈判手法。
陈遐完美融入。
不知道能不能算是一种长进。
顾见庭驻足，转身，抄起来文件，签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
刻意发出了更大的摩擦动静。
丢回病床上，问：“你满意了吗？李夕颜小姐。”
打蛇打七寸，算她打对了，改不了进一步的覆水难收。
陈遐虚虚握了一握他的手，消解他的愤怒与不甘：“合作愉快。”
亲生父母给的名字听起来就是又亲切又舒坦。
比无数人讨好谄媚唤出的“陈小姐”顺耳。
顾见庭不是可以轻易将往事轻易揭过，什么都稀里糊涂地过去。讨生活，不磕碜。
他笑：“我祝老板您，得偿所愿，真能合作愉快。”
他的判断并没有错。
和顾见庭的相逢与控制不住地想要再次占有，在陈遐的计划之外。
原计划中，那一次回大陆力挽狂澜，陈遐以决定之后的人生都只是作为为陈家兢兢业业奉献的养女活着。一是时间来不及，二是不想明白地断掉这份感情，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地封印住，成为永恒属于“李夕颜”的部分。
她也没有想到，会一见到顾见庭就失控，乃至不惜做一个阴险小人，既要又要，能与他纵情欢愉一日，便是一日。
陈遐垂下视线，不能语他对视，他的这双眼睛能看透的东西实在是太多。
她不想被他看穿她的阴暗、虚伪。
陈遐微微颤着声，吐出的内容诚恳无比：
“顾见庭，至少我是真的想要你。这不够吗？”
是想要。
甚至没办法打感情牌忆往昔。
未婚夫宁放的冷血寡欢声名在外，而陈家迫切地需要稳固的旧贵家庭傍身，这一桩纯属利益交换的包办婚约不知何时会履行。
顾见庭笑说：“现在竟是如此抠门，名分也不给，想让我陪你玩什么游戏呢，你们这个圈子都是这么玩的吗？”
既然他笑，陈遐没有吝啬笑容的道理，跟着展颜，陈遐道：
“你们这个圈子也是这么玩的，你看看你这个那个同行，攀附上谁家少爷小姐，面子上不知道，里子是好过的。你们这个圈子，还有些人，更不挑食，就说上次那给你甩脸子的蓝成渝，他自己都不干净，或者你身边，挑两个干净的给我听听？”
统统扯下水去，不要想着上岸。
顾见庭误入了言语陷阱，皱眉道：“比如小林就是好孩子——”
“哦林烬啊，好孩子，好孩子们有门路搭上小予？”陈遐点到为止，截至目前，林烬还是好友的心头肉，话不能讲太难听。
其实她也不明白现在突然把顾见庭拉回来算什么。算她疯狂的欲念，疯狂到抛却道德和自尊。
没法说爱过没有，有没有过喜欢。她这类人提感情，像是演喜剧。
顾见庭的背挺得很直，仿佛脊背是直的，便等于维持住了不弯的脊梁。
他苦笑着问：“你既然看不上娱乐圈的人，觉得娱乐圈藏污纳垢每个人都不干净，那你当初又何必跟我在一起？”
陈遐说：“所以你以前一点出头的机会都没有。”
两个人第一次聊过去，居然意外地心平气和。
顾见庭讶然了一秒钟，随之波澜不惊：“你以前总是鼓励我，讲天道酬勤，只要我好好磨练踏踏实实一步一步走，会有回报的。”
陈遐摊手，毫不心虚理亏地跟过去做切割：“你也知道，这话是‘李夕颜’讲的。我本人，要是这么天真这么蠢，陈家早就被旁人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他此生最刻骨的爱人“李夕颜”早已被埋葬在过往。
但是那一具别无二致的皮囊还留在人间，他又能做怎样的抉择呢？
顾见庭一时无话。
陈遐捏住他外套的一角，并不想坐以待毙：
“我不会亏待身边的人，你放心。当然圈里有踏踏实实做事的人，虽占少数，既然有东风袭来，对大家都好的事，顺势而为又有何不可呢。”
已堕落成了卑劣和肮脏，在这片无间地狱中，她不要一个人。从在再见开始，她清楚她要拖着他下坠，为了咬一口解药，获得片刻的麻醉喘息，她不惜让无辜的顾见庭成为她的陪葬。
对，就是这样。
顾见庭凝视着她风霜未改依然纯真皎洁的脸。现在顶着这张无辜脸的人，讲出来的话，没有感情，字字算计。
顾见庭苦笑，没力气去嘲讽，好像脱了力：
“为什么是我呢，陈小姐。你了解的，我一直以来，想要得到的，想要的生活，都特别简单，我不适合你这边的生态，你更不缺旁人的相伴。为什么又跟我过不去呢陈小姐。”
顾见庭的指控太真实明确，陈遐无可辩驳，她更不想胡乱地编出一堆鬼都不信的假话，心虚地低声重复：
“顾见庭，我们之间相处中一直以来都是你付出让步的比较多，但是……我知道我现在不管说什么都特别假特别不真诚，大陆那么大，那么多人来人往，两个分别的人再遇见的概率无限趋近于0，在统计学上，可以定义为‘不可能事件’。你原本在台湾，竟然会飞越海峡在这里和我又遇见，我就觉得，上天对我仍然慈悲，我们两个还能再见面再说话，难道不是一种恩赐与奇迹吗？顾见庭，我想要你。”
顾见庭看起来淡淡的，其实快疯了：“上天对你是慈悲了，看来对我是残忍得很，又派你来折磨我。”
陈遐鹌鹑似的没讲话。
以前理亏的时候，窝窝囊囊把软乎话往外头倒就没事了。
“对不起”“我的错”诸如此类，到如今的局面一个字都不能讲，高处不胜寒，她的脖颈不能随便弯。
顾见庭又扫了一眼合约，木已成舟，他们两个的名字都在上面，顾见庭背过身去讲：
“我去看一眼汤。”
“谢谢。”
迅速进入角色是演员的必备技能。
就当是又打了一份工，顾见庭最擅长兼职了，不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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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不平等合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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