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黄的树叶摇摇欲坠的挂在倚青苑那颗八棱海棠上,宰相府里今日又迎来一位娘子。府内众人从晨起便熟练的各司其职,一切都是有条不紊的进行。
而此时刚分派到倚青苑的幽兰与莲香正捧着合卺酒在屋外满身局促的打着转。
“这何时才能进啊。”恭敬站了快一个时辰的幽兰全身都冒着酸。
莲香面露难色的皱眉道:“你问我?”
方才爷进屋时特意吩咐等叫再进,之后不知怎的屋里就传出茶盏碎裂之声,之后就是一直沉寂到现在。
一阵秋风扫过,屋内飘来沙哑浑厚的声音“端酒进来”,两人打个冷颤忙恭敬的推门而入。
映入眼帘一地茶盏碎片并桂圆莲子,二人小心翼翼的要将酒与杯盏放至黑漆螺钿镶嵌桌上,可桌上那把明晃晃的弯刀锻打匕首正阴森的透着寒光。
二人直愣愣定在原地,不知所措。
“放酒退下。”殷赋不含温度的四个字灌进丫鬟耳中,二人忙不迭领命搁酒退出。
随着关门声响起,端坐在拔步床上的许清岚这才抬起眼帘望向立于自己眼前的夫君,当朝宰相殷赋。
高大伟岸的身躯复手而立,暗红的直坠婚袍与发顶的镶碧鎏金冠倒是将他原本五官分明带着一丝痞气的脸衬得和润了些,只是那眉眼间不温不火的神情体现着他此时的平静与从容。
许清岚自嘲般的勾唇一笑:“呵,宰相肚里当真能撑船,刀都架脖子上了还对我不责不怪”。
这清泉般的嗓音倒是动听的很,殷赋上前一步屈膝蹲在她的面前,这突如其来的靠近,扑面而来的男子气息使她额间描的金花都皱出了细褶,剪水般的双瞳里丝丝往外冒着凉意,樱唇微抿,紧握在一起的一双柔荑都泛起了白。
这般明显的拒意被殷赋悉数收入眼里,他唇角一勾,平静沉稳道——
“我知你恨,可如今你已入府,将来该如何行事,我希望你考虑清楚,这一次我不怪你,若再有下次。”
殷赋一顿,掸袍起身眼里的凉薄直坠人心,不紧不慢道。
“许府怕是连你也不剩了。”
说完从容不迫的行至紫檀圆凳处,撩袍一座,坦坦然倒上酒后便望向眼中氤氲雾气,浑身轻颤的许清岚道:“别忘了,是你自己选的。”
是啊,自己选的...
前事已成定局。这往后的,若真要让结局如自己的意便不可再这般意气用事。徐徐图之,从长计议才是稳中求妥的方式。
想必,许清岚深吸一口气,压下委屈与怨恨,展出一抹颇有诚意的微笑,提裙向殷赋款款而去。
那如柳般轻柔纤纤的身姿,配上这一身红艳艳云锦描金的嫁衣,尽显娇艳玲珑。
是个美人,不得不说许太傅这姑娘养的娇嫩。
可惜了,殷赋对她没兴趣。
“往后我该改口唤夫君了吧。”清岚端起酒盏,恭顺的坐在殷赋面前的圆凳上,双眸里尽是温婉清雅。
殷赋看的心下一乐,这人脸转的倒是快,他黑眸轻弯略一颔首道:“随府内众人一并唤‘爷’即可。”
这一夜,殷赋并未像往常纳妾一般给个一夜的面子,而是饮下酒后淡淡说了句早些休息便推门离去了,清岚还维持着握杯的姿势,看似平静的面容下多少又浮现出些委屈和羞愤。
看着门外踌躇不前的两个身影,清岚起了提点的心思,冷冰冰道:“杵在那做什么,这便是相府的规矩?”
见二人忙进屋放下盥洗用具后恭顺跪地听音,清岚方不紧不慢的卸着腕间的金镯,许久之后悠悠道:“今儿的事,露出去半个字,仔细你们的皮。”
说完给了一个屏退的眼神便轻巧起身往妆台去,也不等服侍自顾卸了满头珠钗,听见关门声响起之后才减慢了手中的动作,流出些落寞来。
深秋的风天然带着一股愁绪,顺着下支的窗棂无声无息的潜进屋里,透过轻薄的床帐吹进清岚心间。
原以为的无眠夜,竟是沾枕便来了困意。清岚隐约感到自己被一阵风吹离了地面,轻飘飘荡在空中,而眼前那猛然窜起的冲天火光竟让她反觉浑身冰凉。
尖细的笑声不断回荡在耳边,那带着威逼利诱的“咱家”极其强势。她被盖上盖头,像是踏进了即将埋葬她的深渊。
猛然睁眼,清岚深深喘息着。天边微亮的光晃进屋内,她吐出一口气撑起身子,这已经踏出来的一脚是如何也收不回去了,既然如此,便好好过招吧,先从那份名单开始,敲开这扇通往未知的门。
她唤来幽兰与莲香进屋服侍,看着二人脸上若隐若现的窘意,想着自己也不是什么好想与的人,不过若能将其收为助力,那之后形势也会便利些。
于是先是对二人温和一笑,随后与之聊了些父母姐妹的家常,再接着问了些府内其余娘子的情况,最后才故作关心地问起近日都在休沐期的殷赋会在何方。
只要休沐,他定在书房。
听到了自己想知道的内容,清岚命二人退下后,面无表情地轻捏起茶杯上的盖钮随意转着,约莫几吸之后手下一松,任由茶盖落桌发出一阵闷声,随即便起身袅娜娉婷的往院外走去。
寻到荷香池往右上几步石阶,穿过九曲回廊便是殷赋的书房。府中重要位置的路线她早就背下,这条路最短,可来往之人不少,自己初来乍到如此现眼不太合适。
清岚扭头,装作赏荷拂柳的顺着荷香池饶了半圈,趁四下无人闪身进了拱门之后的一排联房内。
“恭迎娘子。”清岚循声回望,便瞧见那拿着接头用的紫穗子早已等候多时的对接之人。
清岚微一颔首,神情如常道:“装作引路,边走边说。”
往倚青苑走的路上,清岚已经想好了如何进入书房,礼部更换的人员名单只有可能在书房,在快靠近院门时,那丫鬟又侧脸提醒一句:“宫里着急,娘子务必要得手。”
收回望着背影的眼神一踏进院,就瞧见幽兰急促的小跑过来神色紧张道:“娘子初来府中,极易走丢的,相府很大前有花池与柳湖,后有两座百人高的小山,往后出门还是着人跟着为好。”
清岚静静看着幽兰那急的有些冒汗的鼻尖,突地一笑,柔声道:“那走吧,带我去书房一趟。”说完优雅的一回身就往外走。
一路上紧跟在身边的幽兰,殷勤小心的介绍着所经之处,还不时穿插些府内秘事。穿过九曲回廊后,她就发现幽兰慢了步子,带着严肃和畏惧的说道:“前头便是书房,爷有规矩府内娘子不可入内的,丫鬟随侍更是不可过这垂门。”
“嗯,那你便候于此处。”说完便径直往垂门内走去。
一过垂门,穿过蜿蜒百余米的青石板小道便是些香柏宝塔松之类的绿植,绿植尽头便是书房。
清岚拿眼冷瞧着紧闭的朱漆木门,六根楠木柱子将这所府内书房撑得是恢宏大气。上翘的飞檐并着特意刷了油的青瓦,无一处不在彰显着坐拥之人的尊贵。
门前阶下握刀环臂而站的正是殷赋昨日派去接亲的心腹,侍卫莫及。
清岚缓缓上前站定在莫及面前,抬眸轻笑柔声道:“十日之后醇亲王设棋宴,爷必会去的,我特来帮爷一个忙。”
说完便定睛看着莫及,见他只微一挑眉并不动作清岚便不疾不徐的抽出帕子在手中捻着,故作深思道:“醇亲王是何棋艺不必我多说吧。”
莫及几不可查的深吸一口气,淡淡开口:“爷不喜娘子擅来书房。”
清岚微抬眼帘面不改色地望着莫及。半晌之后,她蓦的低头一笑,再抬眼时有些遗憾的道:“无妨,我在此等他,劳烦莫侍卫通传一声,就说我有法子助他。”
说完冲着莫及温婉一笑,便大方的往松柏处的石桌石椅走去,随后自然一坐,垂手于膝,乖巧等着。
清岚知道,这次参宴之人俱是高官,更重要的是他们会有一些动作,而这些动作涉及刚刚继位的圣上,不管殷赋以往如何不以为意,现在的他必须要赢这一局,只有赢了棋局,他才能作为新晋参加局后酒宴,而所有端倪全在酒宴之上。
而莫及则踌躇几吸后,还是敲门进了屋,他是亲眼见着这几日爷告了假,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暗自下着功夫,那棋盘都快被敲出坑了。
清岚余光瞥见莫及进了屋,就知自己赌对了,唇边挂出一丝笑意。
正午带着丝燥意的微风拂起了清岚鬓边的碎发,耳边的子规啼断断续续的也未停歇,她轻轻用帕子沾去鼻尖微密的烦躁,真真是过了许久,久到发顶都被日头照升了温,才听到门口传来动静。
自打莫及汇报完便一直立在窗边静默注视着她的殷赋,在心里过了许多种可能,至于她究竟是哪一种,试了才知。
殷赋回身隐在日光与烛光间的暗影里,缓而慢的逐字说道:“倒是有趣”
空幽的声调似静谧山林般让人听不出情绪。
清岚顺着刚踏出门的莫及看去,就见从未关的房门内缓缓走出的殷赋正定睛看着她,她起身知礼节的蹲了蹲,接着便缓步上前,于台阶下站定。
殷赋居高临下的淡漠看着她,一言不发,似是在等着看她想买弄些什么。
清岚莞尔一笑,柳眉微蹙带着丝委屈道:“爷可是在生我气?”
殷赋仍旧一脸面无表情,用透着凉意的目光看着她,清岚做出些局促样子先道了歉,而后便诚心实意的表达着自己可以帮他,为表信服,她说出几招醇亲王常使的棋招出来。
殷赋虽仍静静地注视着她,但清岚眼尖的发现他的面色在她提到其中某一招时微微一动。
她眼含期待地望着殷赋,见他神色微松,便自顾拎了裙摆,提步而上,在殷赋身前踮起脚尖按着心内不适轻声说道:“我熟知他的棋数。”
“是吗?”
还是这般凉薄,不过好在算是有了回复。
清岚笑道:“爷这书房内可有棋谱?可有《菊中对》?”
凡是有棋谱之人大多都有这一本在棋界如雷贯耳的书,见殷赋并未接话,只是略提了唇角。
清岚逐字接着道:“这书是妾所著。”
殷赋侧目看她时眼里的冷漠被惊诧换了下去,将当即否定的想法往下按了按,思忖着若非她所著又岂敢如此胡说?加之他自然知道清岚入府并非她一己之力,醇亲王?
无声嗤笑后,面上显出些兴味来,还当真有趣。
清岚看着殷赋的神色便知此招有效,冲着殷赋甜腻一笑道:“爷与我对弈一局不就知道了?”清岚的云淡风轻里透着股稳操胜券。
这毫不掩饰的把握令殷赋起了些兴趣,看着她的目光中包含了些审视,半晌后起唇道:“随我来。”
照了许久日头的清岚一进屋内,便被屋里的暗影夺了瞬光亮。眼前一片漆黑的她蹙眉闭目,缓了好几吸才徐徐睁眼。
窗框上都拉着厚重的布帘,任凭屋外如何日头高照,屋内都是一副宛如黄昏的亮度,一整面墙高至房顶的书柜不觉使人肃然起敬。
柜前那一张黄花梨细雕云纹鹤影大案足有四臂长,桌上点着深幽的沉水香,与那墨香四溢的笔砚混在一起,倒是有些独特的静心作用。
“怕黑吗?”深沉的嗓音响起,清岚侧身望去,殷赋复手立于她身侧,如松如竹的身姿带着一股傲然。
清岚微微摇头捏着嗓子道:“不怕的。”
殷赋一声轻笑,掠过她往书房右侧走去,清岚顺着他的身形看过去,这才看清书房右侧是一大茶海,茶海边儿上是一方正紫檀桌,桌上端正放着一副棋盘。
与这规整的布置有些出入的是棋盘周围散了一地的棋谱,清岚抬步,柔柔婉婉的走过去,将棋盘上的残局尽收入眼底。
“你如何得知醇亲王设宴一事?”殷赋端着茶盏抵在唇边,双眼探究的紧盯住她。
清岚微微歪头,笑道:“等了宰相大人这么些光景,不先赏盏茶吗?”她说的温柔,甚至还带了丝娇嗔。
殷赋略微一愣,放下茶盏不言语,只用他那双漆黑不见底的深眸望着她。
清岚微一叹息:“与这些相比,爷难道不该更想赢吗?”说完微微抿着唇,颇有些无奈的意味。
殷赋的眸子越来越暗,捏着杯子的手发紧,摩挲旋转着精致的茶盏。
明显是在考量。
清岚摸住一颗白子,落在了殷赋先前犹豫的地方,带着确信道:“若下这儿,要不了几步就该输了。”
说完将眼神留在了殷赋眉间,指尖轻轻一转落在了极不打眼的一处,徐徐道来:“若想赢醇亲王,只得练一招险中求胜,从开局便勾住他。爷给我五日的时间,若觉得我的法子无效,妾愿凭爷处置。”
说完取过殷赋面前的黑棋,从容落子,一面悠闲的自己对弈一面悠悠开口道:“五日之后,我再教于爷稳中求胜的法子。”
随着话音一起落下的白子已经稳稳包住了占据重要位置的黑子,殷赋这时的眉间才终于展露出深思与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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