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晰这日夜里高热不退,次日晌午方才清醒过来。
吴初樾往宫里递了告假帖,又修书一封告知家中母亲,便在裴云晰房里守着她。
她和宋世子的对话让她听去大半,因此裴云晰醒来,见到的便是红着眼眶的吴初樾。
“傻季蘅,你终于醒了。”吴初樾见她睁眼,先是笑了,后眼泪又从眼角滴落:“你真傻……那宋世子也是个傻子,你们俩还真是般配。”
裴云晰头晕目眩,只是牵着挚友的手微笑:“你和二哥哥也是,大家都傻,我们真不愧是一家人。”
裴云曜今日抵京。
他中途在一处城池因公事耽误了几日,因此刚进京城南门便马不停蹄直奔皇宫大内,赶在宫门下钥前觐见。
高堂上帝王听他一一回禀,欣赏之情溢于言表,“裴爱卿,此行幸苦了。”
“微臣愧不敢当。”
“朕听闻你家中祖母和小妹都在等你,”皇帝慈爱:“快回去看看吧。”
裴云曜从文华殿出来时,夕阳烧得正红火。
这一路的艰辛困苦、危机波折,都在此刻烟消云散了。
还好,他挺了过来,又站在了京城土地上。
裴云曜一路赶回家中,站在门口迎他的裴云暄和吴初樾老早看见了他的车架。裴云暄激动落泪,挥动手上的绢帕:“二哥哥!二哥哥!”
他一下车,便被裴云暄撞进了怀中。
裴云曜身体轻颤,再不忍心说教,只轻拍着抽泣的小姑娘安抚:“暄儿不哭,二哥哥回来了,正好好地站在这儿。”
他一抬头,与站在街上掩唇流泪的吴初樾两两相望。
一眼万年。
裴云暄哭了一会儿,像是反应过来吴初樾尚站在她身后,忽然想起羞涩来,立刻退到一边,跑到吴初樾身后轻轻推了推她:“快去呀。”
裴云曜舟车劳顿,站在家门口,见到心上人,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松快。他轻声笑道:“没我管着你们,你被季蘅带着越发没礼数。”
吴初樾也跟着笑,她擦去眼泪,缓缓福身:“……问裴二郎,安好。”
裴云曜眼角湿润,笑着拱手回礼:“仲英一切如故。吴姑娘,妆安。”
裴云暄想不明白,为何这二人忽然板正地行礼问安起来,但她自知应该留下空间给这对壁人,因此寻了由头去打点裴云曜的行李,便走开了。
二人隔着几节台阶对视,一时无话,只紧紧瞧着对方,都笑得情真意切。
“季蘅呢?”裴云曜和吴初樾一道进府,二人并排行走,中间隔了几拳距离。
吴初樾说:“你先去看过老太太,再去蘅芜苑吧——季蘅她病了。”
听见裴云晰抱恙,裴云曜先是皱眉,又不忍心再问,只道:“好。”
三人一起去荣恩堂,祖母卧病在床,拉着裴云曜的手泣不成声,只喃喃道:“平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樾儿,”祖母伸手,吴初樾赶紧过去,和裴云曜一起跪在祖母床边,握住老太太枯枝一般的手:“你们算是熬过了一道坎,就快要出头了。”
二人沉默不言,唯余眼眶微红。裴云暄流着泪安抚:“祖母莫要哭了,别伤了身子。二哥哥回来是喜事,您笑一笑,乐一乐,明日身体便会康健了。”
裴云暄伺候着祖母安枕,裴云曜忧心忡忡,领着吴初樾向蘅芜苑去。
他推门进来时,裴云晰正愁眉苦脸地喝药,嘴里还对梦辽嚷嚷着:“快拿些蜜饯来给我,苦死了苦死了!”
见她还是这般活泼不着调,裴云曜稍稍松了口气,却在看见裴云晰明显清瘦的身形时再次呼吸一滞。
裴云晰抬眼看见裴云曜进来,先是一愣,复又红了眼:“二哥哥,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呜——”
她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这大半年的委屈、辛酸,都被她揉在了眼泪里,好像只要能在哥哥面前哭出去,便能忘却这段难挨的时光。裴云曜走到她床边,接过梦辽手中的药碗,无奈地笑着说:“我这一回来,倒惹得几个姑娘们挨个哭一场,这下真不知道我是回来好,还是不回来好。”
“你胡说什么呢!”裴云晰被吴初樾抱在怀里,底气十足:“你再不回来,我和初樾都要撑不下去了。”
这话她说的有些夸张,但是在哥哥面前,裴云晰再想稳重,还是忍不住要撒娇,想再当一会儿被哥哥贴心溺爱的小姑娘。
裴云曜无言,只是将勺子递到裴云晰嘴边,罕见地温柔:“二哥哥就在这儿,我们季蘅再也不用哭了。”
吏部给裴云曜批了假,让他好好在家休整几日。吴初樾要回宫任职,陪着老太太用过晚饭便告辞了。
裴云暄到裴云晰屋里陪着她,裴云曜也坐在厅中,听两个妹妹叽叽喳喳细数这大半年来发生的事。
他欣慰裴云晰如今已能独当一面,撑起这个家,但更多的还是心疼。
他看着本是家中看似最幼稚随性的三妹妹,心生愧疚。他这个做哥哥的终究还是没能护好她们,白白让这两个小姑娘受苦。
“季蘅还病着,淑若,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裴云暄却不依:“今夜我想和三姐姐一起睡。”
裴云曜站在门口,见姐妹二人紧紧依偎,也不再规劝,只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女使伺候裴云暄梳洗,又铺好了床铺。裴云暄开开心心钻进被窝,在裴云晰身边躺下。
梦辽熄了灯,出门在廊下守夜。
“三姐姐,”裴云暄忍不住轻声道:“今日我真高兴。”
她尚且不知宋怀弋的事情,裴云晰本想告诉她,却看见妹妹笑弯了眉眼,全是幸福的神色,她顿时于心不忍。
若是现在告诉她,只怕是这小姑娘又要忍不住掉眼泪。
裴云晰心中苦涩与悲伤翻涌,却还是轻轻搂住妹妹道:“我也高兴。”
家人团聚,平安无恙。她是真的高兴。
此番回京,裴云曜已是今非昔比。因此即便是他休假在家,次日清晨,拜帖便如雪花般涌入裴家门房。
裴云曜本想全都回绝,一来他不想一回京就又被卷入朝堂风波中,能偷得几日安生也是好的;二来他是真的累极了,实在不想应酬。
他却在拜帖里见到了赵彦秋的帖子。
此前因为传言的事,他拒了赵彦秋多封拜帖,自认为与赵彦秋已不算交好。但昨晚他听裴云晰提起,大年初一时赵彦秋带着他妹妹登门拜年,也算是给彼时的裴府做足了面子。
这样一来,他若不见,便显得是他家小气了。
思虑再三,裴云曜接了赵彦秋的拜帖,又挑挑拣拣,寻了些昔日同窗的帖子一应接下。
不多时,赵彦秋便独自走进前厅。裴云曜有些错愕,他没想到赵彦秋竟是亲自跟着仆下来递的帖子。
前年他和他大哥,与赵彦秋算是闹了个不欢而散,然而裴云曜此番历练归来,已把自己的性子修平了不少,对着赵彦秋礼貌微笑:“许久未见,鹤疏兄光彩依旧。”
“仲英,”赵彦秋笑着回礼:“恭贺仲英载誉归来。”
二人在前厅坐下,闲聊片刻,裴云曜又察觉出赵彦秋话中有话,他想了想,轻叹一声,坦言道:“鹤疏兄,你我二人同窗之谊,去岁又承蒙你照顾我家,这份恩情没齿难忘。鹤疏兄若是有话,不妨直说。”
赵彦秋放在桌上的手猛地攥紧,他浅笑道:“谈不上照顾,何来恩情,仲英言重了。”
空气忽然陷入沉默,裴云曜不催促,也不说话,只用余光默默打量着赵彦秋。
赵彦秋略长他几个月,一直被赞为“京城第一公子”。他不懂女郎们是如何评价郎君的,只是在他看来,赵彦秋品貌皆为上乘,模样英俊非凡、气质更是芝兰玉树。
裴云曜在心中叹息,人确实是好的,只可惜这心思太过细腻,倒是和他家、和他三妹妹并不投缘。
许是没料到裴云曜没接他的话,赵彦秋有些局促,他默了默,终究是把藏在心中许久的话说出了口:“还有几月,便是秋闱了。”
赵彦秋这样的饱学之士,上次恩科竟然未中,其实裴云曜也是不相信的。他入仕后隐约听人提及过,赵彦秋本该是二甲第三名的好成绩,却因为彼时官家与他父亲、中书令赵倾生了嫌隙,便将他和他妹妹赵彦灵的名字从榜上划去了。
受此无妄之灾的学子并非仅赵家兄妹二人,还有不少世家子女也因此落榜。裴云曜事后反思这段经历,只觉得他能免遭此劫,除了裴家确实门庭冷落,大约还跟那位宋世子脱不开关系。
赵彦秋说:“我此去入闱,把握定是比上次要足的。”
如今西北战事起,赵倾作为从龙之臣,再次受到官家器重,赵彦秋此言不无道理。
而赵彦秋并不知道裴云曜能通过寥寥数语参透他话中深意,“我若是能登科及第,家中便要给我说亲。”
“仲英,”赵彦秋站起身来,恭敬拱手,躬身行礼:“吾家世代簪缨,恪守诗礼传家之道,与贵府门当户对,亦算佳配。愚虚度二十载光阴,自幼修习经史子集,此番入闱,便是带着十拿九稳的把握。”
“令三妹妹,温婉端方,知书达理。”赵彦秋越说耳根越红:“今日登门,实是无颜面对。往昔欺骗于你,谎称对季蘅并无爱慕之意,此等行径,实乃小人所为,还望仲英能容我一诉衷肠。若得成全,必以三书六礼郑重迎娶……”
“鹤疏兄。”裴云曜出声打断,换得赵彦秋愣神。
裴云曜看着昔日同窗好友,一番恳切溢于言表,即便他亦有所不忍,但他却不得不做这个恶人。
“这本不该同你说,但既然你有此意,感念你我二人昔日同窗一场,我也不想欺瞒你。”
默了片刻,裴云曜沉声道:“季蘅已与肃国公世子宋怀弋,两情相悦。”
“那宋世子,早已将此事上达天听,”裴云曜垂眸饮茶:“季蘅笈礼就在明日,想必那赐婚诏书也快下来了。”
赵彦秋愣在原地,像是不敢相信自己所闻。
宋怀弋……宋怀弋?
他竟然一点风声都未听见过。
裴云曜读懂了他的困惑,平静道:“肃国公府虽出了个跋扈世子,但毕竟是将门,想来令行禁止,口风甚紧。”
赵彦秋察觉自己失态,深深行礼:“……鹤疏失仪,还请仲英莫怪。”
恍惚间,一些细枝末节却冲进了他脑海。
课堂上裴云晰的频频侧目,竟不是看他,而是他身侧的——宋世子。
赵彦秋失魂落魄,却还强撑着一副清浅笑颜。他似是心有不甘,看着裴云曜:“你说季蘅与他两情相悦,但宋世子那副轻狂模样,可是人尽皆知,莫不是季蘅受了他蛊惑……”
“赵鹤疏,”裴云曜冷声打断:“你现在才是真的失态了。”
赵彦秋如堕冰窖。
他恪守礼节、循规蹈矩二十几年,唯一一次鼓起勇气去争取,不想却是一场笑话。
“季蘅那性子,我自是不愿她嫁到高门大户,但若是她执意,便是谁也拗不过她。”
裴云曜双眸深沉如潭:“鹤疏,你不止晚了一步,亦是无缘。”
想到他们二人曾经交好,共论诗词、探讨文章,裴云曜见赵彦秋如此,心中也不好受:“你我二人仍是好友,我替季蘅深谢你一片真心。若是你不介怀,今天我便当没听过你说的这番话,日后我们两家走动依旧;若是你还是在意,那自此便也断了往来吧。”
赵彦秋摇摇头,俊美的脸上却是苦笑。他向裴云曜行了一礼:“鹤疏自知今日唐突,择日携了薄礼,再来你府中致歉。”
说罢,他转身离开。裴云曜望着他单薄背影,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他昨日送别吴初樾时,从她口中听得了宋怀弋同裴云晰说的那番话。震惊之余,只剩唏嘘和无奈。若要问他真心所念,非要他从这两个郎君中选一个,宋怀弋与赵彦秋,于情于理,不论今朝还是往日,他都愿意选后者当自己的妹夫。
只可惜,他这个三妹妹倔强执拗,如今她心中怕是只能装下那宋世子一个,即便明知前途未卜,她也抱着一腔孤勇、奋不顾身地往那火坑里跳。
他一早便思量好,若是裴云晰等不到宋怀弋,不论是退婚另择他人,还是坚持不娶不嫁,他这个做哥哥的都会护她一世周全。且不说如今裴云晰已经很有出息,即便是她一直像少时那般散漫慵懒,那他便一直将她养在家里,养她一生又有何妨?左右他大不了裴云晰几岁,应当也不会比她早走太久。
他们一家子兄弟姐妹,这么多年相护扶持依靠走来,未来也会一直紧紧相依,永不分离。
老二这个家不能没有你啊老二[熊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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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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