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奕钦猛地推开诊疗室的门,房间内所有人瞬间都将目光投向站在门外这个穿着白衬衫单手拎着西装外套的男人。
赵奕钦冷着脸穿过神色各异的人群,大步走到诊疗室最里面。他将外套扔到右手缠着纱布、孤身一人坐在长椅上的男人旁边,这个动作仿佛什么开关,诊疗室内各人不再注意他,重新回到各自手头的事情上。
“你怎么来了?”林牧珩头都没抬,双腿夹着一瓶矿泉水,试图用完好的左手单手拧开瓶盖。
赵奕钦深呼吸了几回,伸出手将水瓶抽出来,拧开后重新放回林牧珩的手里。“如果不是护士看见了,你是不是就打算一声不吭?打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赵奕钦问,声音里是浓重的无力感,“林牧珩,林牧珩,我以为你能稍微,稍微能……”
能什么呢?赵奕钦没说完,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
林牧珩自顾自地将水瓶里的水喝掉大半,然后才慢悠悠地开口,却不是在回答赵奕钦的问题:“既然来了,顺便帮我把袋子里的药按照说明拿一下吧,把药喝了,我们就走。”说着,他还踢了一脚脚边的塑料袋。
赵奕钦的一口气被他就这样轻飘飘地堵回来,他站在原地,最终在这场无声的对峙中败下阵来,弯腰拿起那个塑料袋,将要吃的药分门别类都取出来,然后放进林牧珩已经摊开的掌心里。
大概五六颗药丸,林牧珩看也不看,一次性倒进嘴里,就着剩下的矿泉水咽下去。赵奕钦注视着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而后男人站起身,把赵奕钦的西装外套捡起来递给他:“走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沉默着走过或站或立的人们,对诊疗室内的哀嚎和哭声充耳不闻。赵奕钦走在林牧珩身后,目光从他的背影略过,最终落在了他缠了层层绷带的手上。
接到林牧珩受伤的消息时赵奕钦正好从实习单位出来,程良在电话那头语无伦次,急得六神无主:“小赵,牧珩哥受伤了。”七个字宛若平地惊雷,炸得站在灯火通明的单位大楼底下的赵奕钦遍体生寒。
他还能勉强维持冷静,大步流星跨到路边拦了辆计程车,匆匆报了地址,不忘分神听程良在那边颠三倒四的叙述。程良现在也不在镇上,是医院里同纹身店熟识的小护士看到林牧珩举着血淋淋的手镇定自若地走进急诊室,身边一个陪同人员都没有,这才赶紧给程良打了电话。
程良被事情绊住,赶不回去,记起赵奕钦的实习单位就在镇子周边,病急乱投医似的拨了个电话过去,让赵奕钦回去看看林牧珩。“要不是有人看见了,”程良说,“他估计能瞒着我们瞒到伤口都好全了!”
赵奕钦无言。高考结束后他和阮银砾都去往了京城,又过了一年,秦昱关了Skip,带着吴冶去京城开了一间新的酒吧Fireworks。随后程良自学考上了美院,也离开了镇上。
曾经凑在一间屋子里吃饭玩笑的六个人,兜兜转转,只剩下林牧珩一个人还留在那条酒吧街上。
秦昱曾经劝过林牧珩,说把原来那间纹身店盘出去,他和阮银砾帮着在京城找个门店——纹身嘛,灵魂不在于店址,而在于纹身师。依林牧珩的纹身技术和绘图风格,不愁在京城没有发展。
林牧珩却没同意。男人在这件事情上难得执拗且不好说话,他低声笑了几声,说:“我哪儿都不去。”
秦昱劝不动,想着来找赵奕钦去劝。当初在酒吧街,看起来是六个人凑成一堆,其实暗里早就分成了几对儿。阮银砾爱往秦昱跟前凑,赵奕钦则是喜欢缠着林牧珩。这种喜欢更像是一种习惯,没什么道理。
“我哪里劝得动他。”赵奕钦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他喜欢酒吧街,喜欢在那里待着,那就随他吧。”他手里把玩着来京城那天林牧珩送给他的临别礼物,是一小块儿玉。颜色透亮,没有经过雕刻,盘在手心里温润又细腻。
林牧珩还住在之前和秦昱合租的房子里,秦昱去了京城之后,他嘴上说着要找人分摊房费,其实还是自己一个人就这么住了下来。
清冷的白炽灯被“啪”的一声打开,林牧珩把装着药的塑料袋往鞋柜上一扔,对赵奕钦说:“进来吧。”他自顾自换了鞋,就去冰箱里翻吃的。
现在已经深夜,林牧珩懒得开火也懒得点外卖,打算啃两口前几天纹身店小孩送的蛋糕,凑活着垫垫胃,就直接睡觉。他端着蛋糕一回头,就看见赵奕钦站在厨房门口一脸的一言难尽。
“怎么了?”林牧珩问,想绕过赵奕钦往客厅走,被小孩往旁一迈挡住了去路。
“你就吃这个?”赵奕钦问。
“不然呢?”林牧珩说,扬了扬自己受伤的手,“我这样,怎么做饭?”
赵奕钦只觉得这一晚身心俱疲,他甚至连质问林牧珩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他抿着唇,强硬地把林牧珩手里的蛋糕抽出来,说:“等着。”
一碗清汤面不需要很多时间,鉴于林牧珩的冰箱空空荡荡,赵奕钦甚至都没有办法从里面掏出一颗鸡蛋来替林牧珩补充一点营养。
餐厅的灯被换成了惨淡的昏黄色,林牧珩坐在灯光下,左手用筷子不太方便,所以赵奕钦给他换成了一把银色的叉子。他慢悠悠地卷着面条往嘴里塞,一口面条被咀嚼了许多下才被咽下去。
“说说吧。”赵奕钦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透明的液体在杯子里晃荡了几下趋于平稳,“这伤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林牧珩的关系似乎发生了颠倒,林牧珩不再在两个人的关系中扮演着长辈一般的角色,转而变成赵奕钦开始更多地关注林牧珩、关切林牧珩。
只是林牧珩似乎也开始变得叛逆,对所有的事情都只是高拿低放,他不想说,就没人能够知道。
“没什么。”林牧珩说,把面条拨来拨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赵奕钦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杯子和碟子被他的动作震得小小地颤抖了一下。“林牧珩,纹身师的右手有多重要用不着我来告诉你,”赵奕钦盯着他,想从他无所谓的神情下面看出哪怕一丝后悔与懊恼,“你路见不平,你拔刀相助,你有没有考虑过你以后要怎么办?”
“赵奕钦。”林牧珩把盘子一推,看着他说,“我的事情我自己有数。”他站起来,椅子在地上被拖拽出尖锐的声响,“我累了,你早点回去吧。”
“我不懂。”赵奕钦坐在Fireworks的吧台,面前是一杯长岛冰茶,“我跑回去,不是为了听他跟我讲,他的事情与我无关的。”
阮银砾坐在他的身侧,把玩着一颗车厘子,听到赵奕钦的抱怨,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并没有跟你说与你无关。”
“但也差不多是那个意思了。”赵奕钦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感觉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很果断地拒绝了我对他的善意,他甚至都不想要我在他的生活里出现。”
阮银砾的动作顿了顿,暗红的车厘子顺着他的指尖滚到了木质的吧台上。“虽然如此,但你仍旧不死心不是吗。不过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阮银砾正色,“你和珩哥之间,除掉高考那年发生的事情,是不是还有什么我们都不知道的事?”
阮银砾目光锐利,直直地看向赵奕钦,仿佛就要看破他故作无谓的伪装,直直射进他最难以启齿的内心深处。
高考结束那天,林牧珩和赵奕钦之间的别扭氛围,就连一贯并不敏感的程良都有所察觉。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赵奕钦在林牧珩接他回家的路上,半真半假地问他:“我以后跟着你学纹身怎么样?”
“不怎么样。”林牧珩把着方向盘,打了右转的转向灯,“你以为纹身,是什么很容易让人接受的职业吗?”他语气淡漠,仿佛在说什么与自己无关的话题,“纹身师这个职业,即使自成一圈,但想让所有人接受,短期内可以说是不可能。”
“赵奕钦,如果你不是非走这条路不可,如果你不是喜欢得要命,又或者你不是没这个工作活不下去了,”林牧珩说,“纹身师永远不会是你的首选和最佳选。”
很正常的回应,是一个二十九岁青年人对十八岁少年人的谆谆教诲,是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对小孩未来最客观的点评。赵奕钦也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动了自己,嘴一撅坐在副驾驶开始生闷气。
而从考点到林牧珩和秦昱合租的屋子,整个车程林牧珩再也没有开口同赵奕钦说过话。
后来赵奕钦把这段对话倒给阮银砾听,后者一针见血:“你是不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不是想跟着林牧珩学纹身。”阮银砾停顿了些许,在这个短暂的沉默间,赵奕钦恍惚意识到,自己似乎要触碰到蒙在自己眼前的最后一层薄纱。阮银砾接着说,“你想要的,根本不是纹身师这份工作,而是林牧珩这个人。”
只是当时的赵奕钦仍旧懵懂,不明白一来一回间他和林牧珩已然过招。所以他看不懂阮银砾眼底的唏嘘,也不明白或许有些故事的结局从开头就已经注定,就在他来不及说出喜欢的时候。
阮银砾看着眼前陷入沉思的好友,知道自己今天晚上或许无法从他嘴里获得答案,于是他从高脚凳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黑色丝绸衬衫随着他的动作被拉起,露出一截少年人的腰身来。“珩哥那边我会拜托秦昱去问问的,”阮银砾拍了拍赵奕钦的肩膀,说,“你们两个都是成年人了有什么话说开……”
“我强吻了他。”赵奕钦突然开口打断了阮银砾的话,他看到阮银砾震惊的眼神,无力地勾了勾嘴角,“如果你说的是这种事情,那么在我大三那年,我强吻了他。”
阮银砾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后只能发出一个不明所以的拟声词来。
赵奕钦端起那杯长岛冰茶一饮而尽,酒液顺着他的喉咙流进胃里,灼烧起一片并不明显的温度。
高考结束那天的对话被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在那个暑假,赵奕钦还是缠着林牧珩一起出去下馆子出去玩,仍旧像个小孩儿一样缠着他眼中很酷又无所不能的哥哥。
赵奕钦不常喊林牧珩哥,但他也不像阮银砾对待秦昱那样替人起了各种各样足够腻死人的称呼,他只是老老实实地喊“林牧珩”。或许身边阮银砾和秦昱的例子给了他莫大的勇气,甚至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就做好了撞南墙也不回头的准备。
要离开去往京城的那天,林牧珩来送他。在爸爸妈妈的关注下,赵奕钦只是很克制地给予了林牧珩一个拥抱,就在他松开林牧珩的时候,一小块温凉的玉就被塞进了他的掌心里。林牧珩似乎是想伸手揉揉他的头发,却还是放下了手,对他说:“去吧。”
赵奕钦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种说法,就像这回他去京城之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一样,但他还没来得及把抱怨说出口,就被一旁的父母催促着登机。林牧珩站在原地,冲他小幅度地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机场。
赵奕钦以为他和林牧珩的故事还有很长,但却没想到这块玉就仿佛一个休止符。每次找林牧珩,纹身师要么说自己有客人很忙,要么说自己在勾图不方便。而等到赵奕钦放假回镇上,站到纹身店的门口,林牧珩也只是塞给他一瓶牛奶,让他早点回家吃饭,不要在酒吧街闲逛。
两个人这样拉扯了整整三年。在这段拉扯中,赵奕钦明白了曾经和阮银砾在那间舞蹈教室里探讨过的命题答案究竟为何,但他也开始意识到了林牧珩的疏离,知晓了林牧珩的无声拒绝,可是他总觉得自己仍旧有机会——因为那块玉,也因为他是赵奕钦而那个人是林牧珩。
赵奕钦还年轻,赵奕钦觉得自己还能等,等林牧珩开窍,等林牧珩想通,等林牧珩喜欢上自己。但他忘了,林牧珩比他年长了十一岁,那怎么可能会比他晚,比他晚开窍,比他晚想通——比他晚知道喜欢是什么。
林牧珩比他年长了十一岁,赵奕钦肯等一个结果,但林牧珩早早地就把结果同着那块玉,递给了赵奕钦。
大三那年的大年三十,阖家团圆的日子。赵奕钦窝在沙发上一边听着春晚一边看他们六个人的群里聊天记录疯狂滚动。群里最有钱的两个人被程良和吴冶拐着弯儿地要红包,秦昱和阮银砾也大气,一个接一个地往群里发,赵奕钦不怎么留神也抢了好几百块。不知道闹了多久,阮银砾突然问起林牧珩怎么不出来抢红包。
“牧珩哥今年一个人过年,”程良说,彼时他已经考上了美院,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回镇上,“可能在包饺子吧,没看消息。”
赵奕钦看到这条消息顿了顿,身体抢在大脑前做出反应。他拿起沙发背上的围巾和大衣,匆匆将自己裹好,只来得及对父母说声“我出门了”,就匆匆往林牧珩家里去。
大年三十街道两边的店铺都关了门,只剩下昏暗的路灯孤零零地立在路边。赵奕钦一口气不歇地跑到了林牧珩家门口,老楼隔音不好,甚至还能听到领居家电视里欢天喜地的春晚声,他“哐哐”砸着门,没能等到林牧珩来开门,只能自己去地垫下摸钥匙。
拧开门锁,入目是一片漆黑,只有阳台上透进来几丝外面的光亮。赵奕钦没走几步,就踢到了一个玻璃瓶子。玻璃瓶在地上咕噜咕噜滚出去老远,赵奕钦眨了眨眼,才在沙发边看到了歪坐着的林牧珩。
他收回了准备开灯的手,摸着黑坐到林牧珩身边。“怎么喝这么多?”赵奕钦轻声问。
林牧珩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有些低沉嘶哑:“你怎么来了?”
“来陪你过年。”赵奕钦说,他小心地把林牧珩手里的那瓶啤酒拿出来,搁到一边,“不高兴?”
林牧珩还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不该来的。”
林牧珩往后仰了仰头,就着微弱的光线赵奕钦能够看清他凸出的喉结。男人喉结微颤:“你来做什么呢?你该待在京城的。”
“可我不想在京城。”赵奕钦将自己的手插进他的指缝间,缓慢地收紧,“林牧珩,林牧珩,”他喊得缱绻,三个字在他的唇间被揉碎又重新塑造,“林牧珩,我喜欢你。”
林牧珩没有在意他的小动作,男人只是曲起了腿,一只手抵在自己的额头上。“赵奕钦,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吗?”林牧珩哑着嗓子说,“多的是比我好的人,你起码不该选择我。”
赵奕钦又记起了那年六月,窗外的树影婆娑而过,他听到林牧珩冷漠的声音:“纹身师永远不会是你的首选和最佳选。”
时隔三年半,林牧珩坐在一片凌乱中,几乎要融进黑暗里,对他说:“你起码不该选择我。”
他突然读懂了林牧珩三年前的话里的未尽之意。男人句句在说纹身师,实则句句在说他自己。
他说,赵奕钦,如果你不是非要喜欢我不可,如果你不是喜欢我喜欢得命都可以不要,如果你不是喜欢我喜欢得没我就活不下去了,那你要知道,我永远可以被替代。你没那么喜欢我,你不该那么喜欢我。
世界上好人那么多,而林牧珩从来不是赵奕钦的良人。
林牧珩早在赵奕钦仍旧懵懂的时候,就把所有出路全部堵死。他没给赵奕钦任何生还的可能性,连同他自己一起溺死在这片没有边际的苦海里。
赵奕钦不知道自己是愤怒还是无力,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么久以来都在做无用功。林牧珩甚至都没有给予他撞南墙的机会,南墙从开始就不在那里,南墙从开始就被拆得砖瓦不剩,徒留赵奕钦一个人同空气较劲。
他抿了抿唇,用力地扯着林牧珩的领口把他拉向自己,一个近乎于撕咬的吻在两个人的唇齿间展开,直到血腥味慢慢蔓延开,赵奕钦才恍然回神。他慌乱地松开了林牧珩,慌不择路地逃离了那间屋子。
“如果不是程良告诉我,他受伤了,”赵奕钦垂着头说,“我都不知道我们两个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但你选了镇子附近的实习单位,就说明你还是想见他的。”阮银砾说,他又回到了椅子上,双手撑着脸看着赵奕钦,“你还喜欢他吗?”
喜欢吗?
喜欢的吧。所以才会选择镇子周边的实习单位,所以才会接到程良的电话时六神无主地赶回去,所以才会见到林牧珩无所谓的神情时觉得浓重的无力与悲愤,所以才会听到林牧珩同他划清界限的时候,像被人揭开了最后一层遮羞布,愤恨退场回到京城。
阮银砾没有等赵奕钦的回答,他已经从面前人的脸上读出了答案,于是他接着问:“那你觉得他喜欢你吗?”
林牧珩喜欢赵奕钦吗?
赵奕钦皱着眉头思考了很久,慢慢地摇了摇头。
阮银砾用力地叹了一口气,他没问赵奕钦的摇头是代表“不喜欢”还是代表“不知道”。他敲了敲桌面,岔开了话题:“他右手受伤了,最近怎么办?程良也不在。”
“他自己可以。”赵奕钦说。
这回是阮银砾摇头:“只有在无人依靠的时候,一个人才会什么都可以。”
这句话宛若平地惊雷般在赵奕钦的耳边炸响,他猛地站起身来,看着阮银砾。他嗫嚅着重复阮银砾的话:“只有在无人依靠的时候,一个人才会什么都可以。”
赵奕钦有父母做依靠,有阮银砾陪伴,那么林牧珩呢?在秦昱和程良都离开后,他还剩下什么呢?
有些东西似乎将要呼之欲出,但赵奕钦没有心思再去探究更多了。他匆匆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像大三那年的大年三十一般,留给阮银砾一句“我去找他”,就朝着门外跑去。
从京城到赵奕钦从小生活的镇子,两个小时的飞机和三个小时的车程。等到抵达镇上,已经是凌晨三四点的样子了。大多数商铺还没有开门,只有零星几家早点铺子正在忙忙碌碌地搬着桌椅,为接下来的早高峰做准备。
经过酒吧街的时候,赵奕钦脚步顿了顿,等到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纹身店门口。纹身店的牌匾是林牧珩自己设计的,尽管仍旧不被大众文化所认可,但其实纹身背后承载的文化、技艺、功底等,却是一样都不比主流文化要少。张扬的“林”悬挂其上,一笔一划都在讲述纹身师的肆意不羁。
他仰着头打量了一会儿那个招牌,重新低下头来,却不经意间看到了贴在卷帘门上的一张告示。
店铺转让。
赵奕钦不想去了解这张告示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思绪早就在目光触及的一瞬间疯狂地发散开来。林牧珩的店,林牧珩无数次拒绝秦昱的好意保留下来的纹身店,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甘愿将它转让出去?
赵奕钦不愿想,但他知道答案早就摆在了他的眼前。他想起自己对着林牧珩说的“右手对纹身师有多重要用不着我来告诉你”,是啊,林牧珩比谁都清楚纹身师的右手有多重要,所以他义无反顾地“见义勇为”,然后把这个他守了十来年的店子转让出去。
赵奕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林牧珩家门口的,他有气无力地举起手拍了两下门板,又记起来这个时间点林牧珩应该还没有起床,于是收回手,颓然地倚着墙壁下滑,他坐在地上,环着屈起来的双腿,将脑袋埋进膝盖里。
比起纹身店被转让,他更在意的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从来没读懂过林牧珩。他没读懂过林牧珩对纹身的执拗,没读懂过林牧珩送出那块玉背后的含义,没读懂过林牧珩那年的拒绝。他从来都没读懂过林牧珩。
他以为的喜欢,他以为的爱,归根结底像是一场他自己感动的拙劣表演。他以为林牧珩没对他动过心,但男人早在他十八岁那年的夏天就将答案告知于他——不是不喜欢,不是不想要,林牧珩是觉得自己配不上。
他配不上将要去往京城拥有光芒未来的赵奕钦,他没有办法生拉硬拽着要求赵奕钦陪他去面对红尘世俗的指指点点。林牧珩和赵奕钦,不是秦昱和阮银砾,他们身后既没有许家的保驾护航,也不如同两人皆是孑然一身、独立自我。赵奕钦还有父母,林牧珩只有纹身。
林牧珩比赵奕钦年长了十一岁,他需要考虑的已经不仅仅是喜欢和爱这种最浅显的命题,他要考虑的,更多的是世人的眼光与小孩的前程。赵奕钦选了新闻,他命中注定要成为大众面前的标杆,那么他就不应该选择林牧珩,不应该选择一个同性的恋人,也不该选择一个以纹身为职业的恋人。
那块玉,就是林牧珩在用自己的方式跟赵奕钦说,再见。
赵奕钦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久到腿脚发麻,身旁的门才响动了一下。他扬起脸去看,林牧珩正推开门往外扔垃圾,右手仍旧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赵奕钦慢慢地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个学播音的人:“疼不疼?”
林牧珩没想到赵奕钦一大早就在自己家门口坐着,有些吃惊,又听到赵奕钦没头没脑的问话,皱了皱眉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小孩儿通红的眼尾和还泛着泪花的眼睫吸引了注意。“你哭过了?”林牧珩的声音低下去,“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即使在这种时候,林牧珩还是义无反顾地护着赵奕钦。
赵奕钦心下一酸,伸出手抱住了林牧珩的腿。一晚上的心绪起伏一晚上的情绪波澜在这一瞬间终于爆发出来,他哭着问林牧珩:“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林牧珩无奈地蹲下身子,看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赵奕钦,完好的那只手在小孩的身后轻轻地拍着,防止小孩一口气没喘上来哭晕过去。赵奕钦一边哭一边问他,为什么不说,又说他比林牧珩小了十一年,林牧珩不能欺负他什么都不懂就自作主张地把他蒙在鼓里。
“你不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小孩哭得一抽一抽,攥着林牧珩衣摆的手却一刻没松。
“告诉你什么?”林牧珩难得温和,他拍着赵奕钦的背,小心翼翼地把人往自己的怀里揽,“告诉你世界上不是所有的感情有你情我愿就足够了的;告诉你谈恋爱不止是要考虑喜欢不喜欢,更要考虑合适不合适;告诉你你不仅要考虑自己的喜好,还要考虑父母能不能接受、大众能不能接受。”
“不是所有人都像阮银砾和秦昱那么幸运的。”林牧珩叹了口气,“但你也知道,他们两个的人生里,除了遇到彼此这件事情,在别的地方都是一塌糊涂。”
所以命运向来公允,它给予了阮银砾和秦昱不见天日的童年与少年时期,于是赠与他们彼此相遇;但同样的,它给予了林牧珩和赵奕钦无忧无虑的童年与少年,那么相应的,他们注定错过。
赵奕钦在林牧珩的怀里止不住地摇头,他泪水涟涟,连句话都说不完整,却执拗地拽住林牧珩的衣领:“不是的,不是的。”他想说林牧珩就是他想要的,有林牧珩存在的未来才是他想去到的未来;他想说命运说的话算个锤子,他赵奕钦自己的东西自己去拿;他想说,他想说林牧珩你不能这样,你不能单方面的不要我。
但多少话全部堵在了嘴边,伶牙俐齿的准主持人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窝在林牧珩的怀里一叠声地否认与拒绝。
“好了,”林牧珩动作轻柔地把他推开,细致地替他擦干净眼泪,在赵奕钦近乎祈求的眼神中,曾经的纹身师温柔又不容抗拒地下达了最后的话,“你该回去实习了。”
后来的故事除了林牧珩和赵奕钦没有人知晓细节,只知道林牧珩关了纹身店,全国上下东南西北地跑,一整年下来都未必见得到人影,也只知道赵奕钦毕了业既没有选择继续深造也没有选择实习单位递发的offer,每天神经兮兮的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后来阮银砾同秦昱聊起两人的事情,语气里满是唏嘘。明明相爱的两个人,却异常坚定地将对方推离自己的身边,阮银砾想了很久,却不明白林牧珩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对赵奕钦的感情,除了爱,更多的是责任。”秦昱窝在他的身边,手里捧着阮银砾调的乱七八糟的酒,缓缓地说,“他想赵奕钦好,他认为自己是赵奕钦的拖累,所以他强迫自己不要接受赵奕钦。”
“怎么会是拖累呢?”阮银砾还是不理解,“是职业的关系吗?还是说,他自己觉得比小赵大了十一年,所以不行?”他越说越困惑,“十一岁而已,我跟你也是差了十一岁啊。”
“不是职业的问题,也不是年龄的问题。他什么时候想通了自己不是赵奕钦的拖累,他们两个什么时候才可能有转机。”秦昱悠悠地说,将剩下的酒塞进阮银砾的手里,道,“他自己过不去心里这关,我们谁急都没有用。”
阮银砾懵懵懂懂地“哦”了一声。在二十来岁少年人的世界里,仍旧奉行着“有爱就能解决一切”“爱无坚不摧”的行事准则。秦昱看他眼睛里仍旧带着迷茫,便知道他还没能理解,忍不住伸出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又凑过去亲了一口。
“别担心,”秦昱笑着说,“用你们年轻人的话来说,爱什么时候都不着急。”
阮银砾却明显地抓错了重点,他不满地扑腾了两下,嚷嚷道:“什么叫我们年轻人!”他伸出手去抱秦昱,“你也年轻,我们一样年轻。”
我们一样年轻。我们在爱里,不知岁月长。
阮银砾和赵奕钦步入二十七岁那年,京城夜间电台多了一档节目,名字叫“心声”。主播的声音很好听,低沉磁性,带着些不明显的温柔。秦昱很喜欢这档节目,节目播出的时候正好是他下班的点,阮银砾开车来接他,他就坐在副驾驶上听广播。
阮银砾总觉得这个主播的声音很耳熟,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于是满心都被秦昱喜欢这个节目的醋意所占满。只是吃醋归吃醋,每次去接秦昱的时候,他还是会老老实实地把电台调到这个频道。
今年京城入冬早,阮银砾开着车慢慢地汇进绵延不绝的车流里,窗外是灯红酒绿、车流人海,秦昱玩心大起,在窗玻璃上呵了口气,歪歪扭扭地画出一个爱心来。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秦昱头也不回,扒着车窗往外看风景。车外凛冽的寒风把他的鼻头吹得红彤彤的,阮银砾瞟见了,趁着堵车伸手拽住他的后衣领把人拉回来,以一种不容反抗的姿态毫不留情地关上了车窗。
“什么日子?”阮银砾问。二十七岁的他显得成熟可靠,在公司和许家都扮演着说一不二的狠厉角色,只是在秦昱面前,才会流露出一些同十七岁的他一样的幼稚又无理取闹。
秦昱洋洋自得地笑了几声,没说话。他跟阮银砾在一起十年,彼此包容彼此支撑着走到现在,阮银砾看他的模样便知道这人心里又有了盘算,因而只是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没再追问。
电台节目已经进行到听众来电的环节,阮银砾不怎么听这种节目,把着方向盘的手指轻敲着,盘算着今年年终福利要怎么安排。直到属于赵奕钦的声音响起来,他才猛地回过头看向秦昱。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头绪。
秦昱笑意不减,冲着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将自己的脸往围巾里埋了埋,靠在宽大的座椅里认真地听着。
阮银砾这才恍然大悟,节目主持人的声音为何于他而言这么耳熟,十一月十六号又是什么日子。
原来三十八岁的林牧珩,一直就在这里。
节目里来电的听众仍在娓娓道来:“今天是十一月十六日,是一个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的生日,我想借着这个节目对他说声生日快乐。我知道他一定听得见。”
“我是个纹身师,从二十二岁开始接触这一行。当初想做这个的目的,是不希望故乡镇子上那家纹身店落到别的人手里。那家纹身店我也不知道究竟开了多久,我在店里打打闹闹奔来跑去闹了两年,它就成为了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地方。”
“在做纹身师之前,我学的是播音主持。从播音主持转到纹身,别看都是艺术,真的做了才知道什么叫隔行如隔山。但没办法,还是要硬着头皮做,为了最快程度地上手,我有段时间整夜整夜地熬,熬到后面进过一次医院,医生跟我说,年轻人,你这是不要命啊。”
“我当时很开心,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笑见牙不见眼,把医生吓得以为我是出了什么问题,差点把我拖到隔壁精神科去检查。但我真的很高兴,因为终于有人意识到我喜欢他,喜欢得可以连命都不要。当然我并不支持这种不自爱的行为,但我只是想说,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他。”
电台里的人用了“ta”,但阮银砾和秦昱都心知肚明,这个“ta”不是“它”,不是指纹身,而是指“他”。
前方的车流慢慢地向前挪动着,电台里的人也在缓缓地讲述着。
“盘下纹身店的钱是我找我一个朋友借的,他比我年长十一岁,得知我需要钱什么都没问,没问我要做什么,也没问我以后打算怎么办。他只是把钱打给我,然后跟我说这钱算随份子。”
“哪有人随份子随这么多的啊。我把这话说给他听,又问他你不怕你这随份子随空了啊,他说我还不知道你吗,你会让我这份子随空吗。”
阮银砾扭头看秦昱,秦昱冲他眨眨眼,笑得狡黠。
“那个朋友很相信我,但我不怎么相信我自己了。那个人拒绝了我好多次,我都没有办法数清楚。我是不是没有说,我喜欢的那个人,就是那家纹身店的老板。后来他见义勇为,被人拿刀把右手给割了,没办法纹身了。”
“他真的拒绝了我好多次,后来在夜里练纹身练到崩溃的时候,我想着说,算了吧没缘分的事情强求干什么呢。结果还是那个随份子的朋友,告诉我他去天南海北地跑,是在找门路学播音主持。”
“三十三岁的人,天南地北地跑,去学播音主持。当时我想哭又想笑,想哭是因为我觉得他好笨,想笑是因为,最后兜兜转转,我们两个还是被绑到了一起。”
“只是职业互换,只是身份调转。现在我二十七岁,他三十八岁,我想问问他,我主动了那么久,这次你要不要主动一次试试。”
“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我在京城第三美术馆有一个纹身展览,我们不见不散。”
电话挂断,电台响起一首悠扬的旋律。阮银砾把着方向盘,跟着前方的车流慢慢地往前开着。
“你看。”副驾驶的秦昱蓦然出声,“下雪了。”
今年京城的雪也来得很早,洋洋洒洒的雪花飘扬落下,秦昱降下车窗伸出手去,雪花落在他的掌心,被他的体温融化,留下一滩并不明显的水渍。
“他会去的吗?”阮银砾问。
“他会的。”秦昱回答。
雪越下越大,白色慢慢覆盖了整座京城。其间穿行的人们在雪花的见证下白了头,彼此携手向着未来缓缓踱步。数九寒冰下,一颗关乎爱与坚持的心脏仍旧炽热跳动着,从未被冰封。
他们携手,他们白头。他们永远爱着,永远被爱。数九寒冰终会破冰,绿芽生长,爱意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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