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进入了每年一度的雨季,前几日数见不鲜的好天气仿佛过眼云烟,几乎要压到楼顶的黑云让一点阳光都透不出来,压得人心下燥郁。
秦昱坐在阳台上,手边是一盏袅袅升烟的清茶。他不懂茶,只是有时候会泡着喝,虽说品不出个一二三所以然来,但起码能够静心。他手里捧着一卷从书柜底翻出来的林牧珩几年前画的纹身图样,张扬又肆意,没有而今这么稳重内敛。
他还没打算开门迎客,酒吧这行向来随心所欲,老客也都知道他每年这个时间段不做生意。微信里倒是不时有人问他什么时候开门营业,秦昱都打着哈哈敷衍过去,把不开门营业的这段时间权作年假,用来静静神稳稳心态。做生意最忌心浮气躁,更何况他这段时间的情绪算不上平和。
阮银砾被秦昱赶回学校上课。男人的原话是这么说的:“保送归保送,该上的课也要上,每天在外面晃把心都玩野了。”
小孩在微信那头敲敲打打删删改改,最后才发来一个好字。
秦昱正眯着眼睛数林牧珩的图样里藏了几个细节的三角形,放在一旁的手机就震动起来。是花店打来的电话。
“秦先生,”那头是很平稳的声线,但并不耳熟,估摸着是花店新来的员工,“今年还是准备马蹄莲吗?”
秦昱愣了愣,缩小通话框去翻手机的日历,才发觉日子确实逼近了。这段时间有阮银砾这个小孩给他打岔,出门好几趟要么给小孩收拾烂摊子,要么哄小孩替小孩开导心结,真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
电话那头还在唤:“秦先生?”
“啊,啊,”秦昱回过神来,说,“是,还是老样子。马蹄莲,我十四号上午去取。”
挂了电话,也没心情再去数图样里被林牧珩藏了几个三角。秦昱将手机倒扣回去,深吸了一口气。那杯清茶已经没了温度,冰冷冷的。阳台外的大雨顷刻落下,砸到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狂风吹得楼下的树东倒西歪,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拦腰折断。
从天晴到暴雨,只需要一个眨眼的时间。
秦昱端起那盏茶,一口闷掉。冷掉的茶水带点清苦,顺着舌尖苦到了舌根,清涩的味道顺着食管让心脏那个地方也不可避免地疼了疼。
天色黑了下去,秦昱坐在暗淡的阳台上,眨了眨眼。有些伤疤横亘了整个年岁,不是时间可以简单治愈。留的时间久了,不痛不痒,平时想不起来,却每到时间总会疼上一遭。疼着疼着,也就习惯了。
林牧珩打电话来,在听筒那边大呼小叫:“兄弟快来接我,店里没伞,回不去了。”
玉白的瓷杯搁在小圆桌上,盏底还沉着三两片茶叶。只有手机屏幕的那丝微弱的光,衬得秦昱眼底一片死寂。他抬眼看着窗户外的狂风暴雨,道:“有伞没伞都是要淋湿的。”
林牧珩把骂人的话吞了回去,瞟了一眼店里悬挂的老黄历,心下了然。“前些日子不挺好?”林牧珩说,他没打算安慰秦昱,只是反问他,“怎么了,阮银砾不来,你就颓废得宛若丧家之狗了?”
阮银砾三个字一出,秦昱就轻声笑出来。小孩不像别的十七岁少年朝气蓬勃,但或许是名字里带着星星的意思,秦昱总觉得这个名字就该放在心上熠熠生光。
“跟他有什么关系。”秦昱说。林牧珩这招很好使,起码目前看来起效极佳。纹身店老板嗤笑了几声,看着外边儿的倾盆大雨,说你别来了你来了我俩都回不去。
“我也没打算去。”秦昱说,似乎听到有人在敲门,一边应付着林牧珩一边往玄关去,一打开门就看见外面站着个**的赵奕钦,手里还拄着一把长柄的伞,就这么一小会儿已经在门口的地上聚集起了一小滩水渍。
他想按挂断的手指转了个弯儿,点上了免提,一挑眉说:“林牧珩还在店里,没回。”
“哎呀!”赵奕钦一跺脚,越过他的肩膀往里头看,“阮银砾在吗?”
秦昱一皱眉,赵奕钦就知道大事不妙,转身想跑,被男人伸伸手指拎住了校服领。酒吧老板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里都掺着寒意:“出什么事儿了?”
……
小孩儿被安置在家里茶几前的地板上。秦昱很不客气地从林牧珩衣柜里扒拉出了几件干净衣服,又找了个一次性的毛巾,让小孩儿洗个澡换衣服。
“我着急!”赵奕钦仰着脸看面前神色不虞的男人,心急盖过了对秦昱的畏惧,他一字一顿重复道,“我着急!”
“急什么,”秦昱的脸几乎要冻出冰碴儿来,居高临下地盯着赵奕钦看,“林牧珩马上回来收拾你。至于阮银砾,那么大个人,还能跑丢了不成?”
赵奕钦说不过秦昱,十七岁的小孩对上二十八岁在社会里摸爬滚打的成年人还是有种莫名的害怕。他乖乖接过毛巾来擦头发,把自己的头发擦成鸟窝一个,看着秦昱又欲言又止。
秦昱看出来他不放心,干脆给他倒了杯温水:“阮银砾怎么了?”
小孩儿回去上课才没几天,平常放学之后给秦昱发微信,中规中矩乖乖巧巧。秦昱不让他打架,他真的连句口角都不跟人拌。用阮银砾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一锯嘴葫芦,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这回能让赵奕钦着急忙慌地上自己这来找人,大雨天的,看架势还不是什么小事。秦昱有点猜测,却又没底。他离开学校已经很久了,对于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也没什么研究,但他猜想最坏的总归不过是被欺负狠了,一气之下翘课躲起来罢了。
那也没关系。改天让程良领着两孩子过去把场子找回来就行。
“秦昱……哥。”秦昱看得仔细,赵奕钦本来想喊叔,话到一半改口叫了哥。倒是比阮银砾懂事,不是开口管林牧珩喊叔,就是秦昱来秦哥去的。
小孩畏畏缩缩地陷在秦昱从林牧珩床上薅来的毯子里,问他:“你知道银砾的保送名额被取消了吗?”
这是秦昱未曾设想过的缘由。他的眉头锁得更紧,那边林牧珩也宛若落汤鸡般的进了门,看到赵奕钦还穿着湿衣服,过来就要把人拎着往浴室走。
“等会儿。”秦昱抬了抬手,阻止了林牧珩的动作。他大步迈到赵奕钦跟前,“你说什么?取消了?为什么取消?”
他话问得又急又燥,跟吃了枪药似的,三个问题一连串儿地冒出来。赵奕钦看着秦昱的眼睛,里面是疑惑、着急、担忧和——一点点的愤怒。
他还没理清秦昱复杂的情绪,就听到秦昱又问了一遍。为什么取消阮银砾的保送资格,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转瞬间就直接将结果砸在了所有人的眼前,为什么明明昨天一切还都是很好的,今天就直接翻天覆地。
可赵奕钦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和秦昱一样,只来得及仓促接收到这个结果,甚至都来不及去消化去分析去探究来龙去脉,阮银砾就从学校里跑掉了。
“我不知道。”赵奕钦低着头,攥着毛毯一角的手指用力到泛白,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听学委说的,学校今天决定取消他的保送资格。”
“没有理由?”秦昱追问。
“没有理由。”赵奕钦轻轻地摇头。
秦昱还想再问,被林牧珩挤到一边儿去。“还有什么可问的,”林牧珩把他推开,自己牵着小孩的手把他拉起来,“现在问这些有什么用?抓紧时间把你家小孩儿找着是正事儿。”
赵奕钦被林牧珩不由分说地推进浴室里,门一关,纹身店老板倚在一边儿的墙壁上冲着秦昱扬了扬手里的手机,上面显示着纹身店的员工群:“我让程良他们都去帮着找了,小赵同学这边我照看着,你出去,想想阮银砾有没有跟你提过什么地方。”
林牧珩说:“就巴掌大块儿地方,人还能跑丢了不成。”
外面的雨渐渐停了下去,乌云逐渐散开,秦昱冲着林牧珩点了点头,在茶几上抓了把水果糖塞进兜里,转头往外跑去。
……
只是秦昱并不知道往哪里去找阮银砾。他和小孩见过很多次面,百分之九十都是在酒吧门口。再有别的地方,就是阮银砾的家。
他打定了主意,一刻也不耽搁地就往阮银砾家里跑。路两边儿的树叶还盛着刚刚那场暴雨的雨珠,随着风的拂过滴答落到秦昱的头顶。
在赵奕钦开口之前,秦昱从未料想过事情会这么严重。尽管阮银砾经历得多,但他归根结底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十七岁的人能有多大磋磨,学习就是生命里顶天的大事儿。秦昱还能记起来阮银砾求他去家长会时眼底狡黠又得意的光。
但现如今,保送资格被取消,哪怕秦昱没经历过这种事,也已经能够设想到阮银砾的崩溃,甚至可以感同身受。已经得到的东西再失去,远比从未拿捏到手中更加绝望。
但他想不通,保送这种事是很严肃的,怎么可以说取消就取消,无缘无故,没有理由。
秦昱三步两步地跨上台阶,把阮银砾的家门敲得震天响。“阮银砾!”秦昱一边敲一边喊,顾不上扰民,“小兔崽子给我滚出来!”
阮银砾家的门没能被敲开,倒是隔壁邻居家的门开了,探出来个小脑袋瓜。**岁的小孩看着面前气喘吁吁的男人,嗫嚅着说:“阮哥哥没回来呢。”
秦昱道了谢,从口袋里掏了几颗糖出来递给小孩,教他:“那一会儿他回来了,你让他给我打电话。”他指了指自己,慢慢地说,“秦昱,记住了吗?”
从阮银砾家出来又往酒吧那边晃了一圈儿,路上碰到无头苍蝇般到处乱窜的程良。程良一把攥住秦昱的手臂,苦哈哈地问:“珩哥只让我们找人,没说去哪儿找啊。”
他苦着脸,盯着秦昱的眼神都在放光,仿佛瞧见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似乎是在希望秦昱能跟他们画个重点圈个范围。但秦昱也只是摇头,程良不知道往哪去,秦昱也不知道。
那阮银砾呢?他一个人,还能往哪里去?
秦昱这么想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微信拨通语音通话。阮银砾的头像还是那只猫,只不过换了个姿势蹲在墙头。猫蹲在墙头,墙头显示在秦昱的手机上,一声两声,最后显示连接不上。
阮银砾没接。
秦昱烦躁地捋了把头发,刚想往一高那边去碰碰运气,目光瞟过那只蹲在墙头的狸花,动作顿了顿。
下一秒程良就看到他秦哥整个人弹了出去,连句话都赶不上说。“诶,秦哥!往哪儿找啊?”程良对着秦昱的背影喊。
“你们去一高!我换个地方找!”秦昱说着,不过转眼整个人就没了影儿。
阮银砾拍狸花猫的地方是夹在酒吧街和一高围墙之间的一条小巷子。那里不怎么有人经过,流浪猫就在那里聚集,晚上出去找吃的,白天就窝在那条巷子的各个角落睡觉。
这条巷子里的流浪猫都不怎么亲人,颇有领地意识。见到来了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又察觉到他身上禁止靠近的低气压,各个弓着身子呲着牙,毛都炸开了,想吓走入侵者。
秦昱不怕,仔仔细细地一个一个角落找过去,绕过几只炸成毛团的球,在巷子的最里边儿找到了他想找的人。
阮银砾倚着墙壁坐着,怀里窝着一只狸花猫,正是照片里的那一个。他垂着头,刘海遮住了眼睛,看不清他的表情。
秦昱跨过去,踢了踢他拦在路中间的腿。怀里的狸花先反应过来,抬起头就冲着秦昱咕噜咕噜,是警告的意思。秦昱弯下腰伸出手把狸花揪到一边儿,蹲下来看小孩儿。阮银砾这才抬头看他,眼眶红了一圈儿。
阮银砾估计还有些理智,没怎么淋到雨,让秦昱松了口气。狸花还在旁边打转儿,被秦昱用手往外推了推。
“你怎么来了?”阮银砾哑着嗓子问。
“我怎么来了?”秦昱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将想要爬到阮银砾身上的狸花猫抚开,“我来接一只流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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