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元十一年间,大雪纷飞。
挨着天汜城一带的山脉延申向北,路上银霜层林浸染。影卫快马加鞭,护送马车一路疾走。将近一个多月,才赶到离天汜最近的山——苍梧山脚下。
易轩头上全是斑驳的雪,他扫落头上霜雪,声音被风声吹远:“王爷,这雪越下越大了,今儿个怕是赶不回天汜了,我们找个地方避避吧。”
宁忘夏微微抬起帘子,帘外白雾茫茫,清冷的官道上仅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
他们驾着牛车,车上被麻布盖着的东西鼓鼓囊囊。大约是同路,这脚夫自西而来,一直跟在他们后头。
宁忘夏看着那路同行的人,个个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她眼里余光瞥见那堆东西露出的冰山一角,迎着光亮看有些刺眼,瞧不出具体是何物。
易轩策马靠前了一些,侧着脸用微不可察的声音道:“王爷,这队人有古怪。”
他们心领神会地对视一眼,易轩骑马放缓了速度,抬手示意跟在后头的影卫。
宁忘夏敛目,轻手垂下帘子。
一刻、两刻……
悬挂在剑上的穗子被大风刮到一边,清脆的铃声响起,很快稀落在大风之中。
脚夫倏然掀开身上披的斗篷,里面是黑衣蒙面,那牛车下压根不是运输的货品,而是银晃晃的真家伙!
隐匿在雪雾里黑影滚滚,充满杀意。正如宁忘夏心中所猜测那般,是冲着他们来的。
易轩不动声色地伸向腰间佩剑,手臂绷紧。
“杀了他们。”
马车里头是宁忘夏冰冷的声音。
易轩二话不说,策马冲向前去,其他影卫紧随着拔剑策马,动作一气呵成。
影卫隶属天枢阁,是摄政王宁忘夏的护卫。自先帝驾崩前,影卫一直属于皇帝掌管。无论是百姓还是朝臣,皆对其有所顾虑。先帝驾崩后,这只护卫随波逐流,更迭了几代统治者。可后面不知怎得,影卫就渐渐没落了。
直到淳元九年间长公主宁忘夏继位摄政王,独揽朝政大权。她重新重用影卫,影卫才慢慢风生水起,再次成为渊国惧怕的“刀”。
易轩的剑上沾满了刺客的鲜血,无数刺客死在影卫的剑下。
宁忘夏此次出行带的人不多,但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影卫,一人便可敌过百人。要收拾这批不知天高地厚的杀手,简直轻而易举。
“嗖嗖嗖——”
寒光迎风破开马车的内壁,直逼宁忘夏。宁忘夏反应极快,袖口滑出匕首,将箭矢劈成两半。
灵力与箭矢相撞,直接将马车劈开,马车瞬间四分五裂。
宁忘夏踏在一旁的枯木上,借力一点,稳当地落在雪地上。
远处暗影浮动,易轩的长剑贯穿刺客的胸口。
林子深处忽而传来琴声,剩下的刺客闻声纷纷鱼贯而入钻进林子。易轩扯过缰绳要追上去时,他们所处范围内降下一片血色的雾。
雪雾混着白霜,诡异至极。
密集的箭矢破开霜雾直刺而来,易轩和宁忘夏能轻易躲开。可其他人虽躲过了箭矢,却不小心穿过那层血雾,脸上血肉瞬间掉落,露出森森白骨。
他们痛苦地发出惨叫,鲜血染红雪地,空中血腥味浓郁了几分。
宁忘夏屏息凝神,握着匕首的清瘦骨节苍白几分。
“别掉以轻心,这是鬼祟之术,”宁忘夏警惕地盯着四周,风见停雪渐歇,苍梧山的景象慢慢映入眼帘,“敢以献祭之术杀我们灭口,幕后之人不简单呐。”
易轩劈开迎面袭来的箭矢,震惊道:“献祭之术?”
人间自百年前遭遇神战波及,邪祟破开苍梧山界门来到人间,不少百姓深受其害。上清境上仙不忍人间被邪祟侵扰,派下上仙指引他们修炼各种术法以应对邪祟。
方才刺客所使用的术法乃邪术的一种,此法最初是仙家用来应对邪祟所用。可随着皇帝继位,此术法就被有心之人所曲解,用来谋财害命。
之所以说它是邪术,是因为此法使用时不仅可以使所触碰之人死亡,与此同时,施法者的寿命会慢慢流逝,害人又害己。
宁忘夏咬破指尖,朝空中虚写下符文,默念道:“非命非命,请尔请命。”
易轩与一众影卫都自顾不暇了,正欲去帮宁忘夏,却又觉得自己多余。
在年少时宁忘夏就展现出惊人一面的天赋,破例被国师收作首席弟子。几年后,宁忘夏的修为突飞猛进,就连修为在渊国算顶尖的国师也不是对手。
宁忘夏低声呵道:“不想死呆着别动!”
她眼里一凛,夺过易轩手里的剑,当空劈下。洋洋洒洒的淡金色光点萦绕四周血雾,几道丝线穿云破风,直逼刺客面首。
仅仅离刺客不过一寸距离,再逼近一寸,刺客当场就会首级分离。
宁忘夏背过持剑的手,另一手轻轻一挥。
血雾破碎,四周重归于静,就连地上躺着的影卫也渐渐缓过来,受过的伤完好如初,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别愣着了,把人抓了。”宁忘夏把剑抛给易轩,“问不出东西来就杀了。”
易轩明白,还没上前询问个所以然来,那些刺客纷纷痛苦地捂着脖子,口吐白沫。
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苍梧山里头响起非人的叫声,等反应过来时,冒着滚滚黑气的东西已经冲上面前了。
就在宁忘夏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时,几道冰冷的灵力从她旁侧刺向黑雾。灵力以迅雷之势瞬间击溃那团黑影,空中燃起幽幽灯火。
一阵叹息自头顶而起。
“居然献祭给了苍梧山中的怨灵。”
那道声音温柔地像能化开冬日冰雪,平静淡然。
宁忘夏随着声音往后看去,竟一时晃了神。
是他?
薄暮下余晖映着青色,青衣翩跹,轻盈地落下,雪地间发出沙沙的响动。蛰伏在雪间的鸟雀闻声而散,天地一色,如同温和的卷帘画卷。
“到底是什么人,居然用这种术法对付你们?”
——
“你到底是何人!”易轩以及其他影卫都将此人当作不速之客,经过刺客使用献祭之术召唤邪祟开始,他们已经不相信任何一个出现在苍梧山脚下的人了。
更何况眼前这人银发银眸,从外观上就与正常人大相径庭。
他们很难不把这人当作苍梧山中的邪祟。
可宁忘夏不同,她眼底深沉地瞧着眼前之人,脑海中不断交织着百年前妖界遭遇神战的场面。
她上一世为九尾灵狐,受到尊神降下请柬令,本应该无忧无虑地修炼飞升。谁知那上清神域的两位尊主因凡尘善恶纠缠不清,最后大打出手。
本身为执掌善恶一方的天道,动起手来直接将阵印最脆弱的妖界覆灭,大量的妖逃往人间,企图求得居身之所。
可九尾灵狐一族就没那么幸运了,自神战波及而下,他们第一个受到牵连。
妖界战火连连,狐族覆灭,她也难逃此劫。
宁忘夏做梦也想不到当初那个对自己有过相遇之恩的银发少年,竟然会在苍梧山再次相遇。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样貌上与之前相比棱角分明了不少,俊美得遥不可及。
“小狐狸,吾名傅洵舟,来自上清境。”
“有缘再见。”
她一直记得在忘川河畔傅洵舟对自己说过的话,直到自己转世轮回到人间,她发誓一定要寻到傅洵舟。
人间几回春,天上神仙临。
为了能寻到他,宁忘夏不惜用尽手段,当上那令人敬畏的摄政王之位。她手里握着最锋利的刀,强到令所有人像那惊弓之鸟,闻风丧胆。
她能到这个位置,也绝对不是信手拈来,而是日积月累而来的容忍。
千万喜悦在此刻涌上宁忘夏心头,竟有些语无伦次。
宁忘夏寻遍傅洵舟的踪迹,就在前阵子影卫打探到在北觅一带有上清境的上仙踪迹,这才马不停蹄地赶着去。
本来以为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没想到是上天不负有心人,宁忘夏再次遇见了那位上仙。
只是,傅洵舟似乎没有认出她来。
他不紧不慢地上前一步,影卫手里的兵器就像受到牵制,往下沉着。他神色依旧波澜不惊,对所发生之事置若罔闻。
“你……”宁忘夏看着靠近的人,心里无限的话溜到嘴边,却变成了冷冰冰的一句:“有何贵干?”
傅洵舟顿下脚步,身后传来兵器砸进雪地的声音。
“想劳请姑娘帮在下一个忙。”
他们之间不过咫尺,宁忘夏呼吸漏了一拍,话不着调说:“本王日理万机,恕我不能奉陪。”
傅洵舟轻轻地“啊”了一声,指尖微蜷在衣袖中。
宁忘夏脑子一梗塞,心里当即后悔万分自己说的话。
“姑娘难道不想知道怎么阻止邪祟侵扰龙脉吗?”傅洵舟的声音轻飘飘地在宁忘夏脑海中晃过,她嘴唇微张,似乎要说什么。
“或者说,就想平白无故被禁术害死吗?”
解决龙脉被邪祟侵扰确实是件关系重大的事,在妖界那几年虽比人间少了几分勾心斗角,但人间好歹是她第二个寄存之地,她无法做到眼睁睁看着人间像当年的妖界一样在神战波及下覆灭,而自己束手无策。
而刺杀他们的这群人身份不明,如有傅洵舟在,查清这事绝对不难。
“你要我做什么?”
宁忘夏压低声音,故作镇静。
傅洵舟解了法术,声音低沉:“替我在天汜城中找个人。”
“找人?”
“对,找人。”
宁忘夏撇撇嘴,抬手示意。影卫立即反应收了刀,站在宁忘夏身侧。傅洵舟嘴角始终挂在一抹淡然的笑,如不可浸染的天边之月。
上清境的仙需要她一个身在凡间的寻常人帮忙找人,实在是无稽之谈。宁忘夏暗想,难道傅洵舟发现了她的真身,故意找个理由想趁机除掉她。
毕竟在人间,百姓都十分厌恶妖,巴不得天下所有妖物死伤殆尽。
随后,她自己否决了这个想法。
既然傅洵舟百年前没有选择杀死自己,而是送自己去往生,就不难发现他对妖心里是没有芥蒂的。
兴许是在朝政勾心斗角接触多了,把眼里没有世俗的上仙也给看成了阴暗小人。宁忘夏不禁暗讽自己,转即对傅洵舟道:“敢问……”
傅洵舟拱手,云淡风轻道:“吾名傅洵舟,来自上清境。”
——
宁忘夏并没有将寻找傅洵舟的事一五一十告知影卫,而是选择了拿去北觅请上仙封印龙脉的事欲盖弥彰。好在苍梧山往前不远处有驿站,易轩重新置办了一辆马车,继续快马加鞭朝天汜去。
马车内铺着厚厚的羊毛毡,内置一张矮桌。桌上摆着一只精巧的八足香炉,正燃着袅袅的熏香。
傅洵舟撑着下颌,侧目看马车窗外。
大片阴影垂下,修长的脖颈牵引出单薄的暮色,愈发绝美。
宁忘夏魂不守舍地盯着他看,杯里的茶凉了大半。
良久,或许是注意到了宁忘夏**.裸的目光,傅洵舟提醒道:“不喝吗?”
宁忘夏没缓过神来,将凉掉的茶往口中送去,一股的苦涩味袭来。
“……”
她面色不改,转移话题:“敢问上仙要找什么人?”
宁忘夏心想,天枢阁内部有大量的探子,想找个人轻而易举。不过前提得知道那人,是男是女,高矮胖瘦。
不知道这些的话,好比大海捞针、海底捞月。
果不其然,傅洵舟自然地说:“不知。”
“……”
宁忘夏语塞:“上仙当真不知?”
傅洵舟颔首:“不知。”
这可真是棘手。
宁忘夏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的人,这好像与她印象里的差距有些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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