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若不是合德来房间将我唤醒，我估计会睡到晌午。
她似乎已经从昨日舞姬集体被杀一事的惊吓中走出，娇俏的脸颊透着少女的红润，纤眉微拧的拍了拍被子，“快醒醒小凤，冯先生已经在乐坊等了你一个时辰，他说你要是在不过去，就不用来了。”
乐坊……
冯先生！
我一听到冯先生，整个人想打了鸡血一样腾地从床塌上坐起，抬眼朝窗外高挂的太阳一瞧，心道不好，这下迟到了！
等我到乐坊，离远便看见冯先生坐在假山前的亭下弹奏竖琴。
春风吹起他飘逸的衣衫，腰间的玉带子被风刮出美妙的声响，如泉水般丝柔的发随风飘动，高洁的犹如敦煌壁画走出的上神……
我被这场景弄的晃了神，要不是一声轻咳，恐怕我这幅花痴模样还会更久些。
随声望去，发出声响的人正背对着我。
修长匀称的身量，宽肩窄腰身材比例极佳，还未靠近就可以感受到他身上与生俱来的那种从容不迫的气质。
我脚步匆匆的走近一看，这男人……居然是王莽！
他怎么会来乐坊？！
冯先生看见我来了，眉眼温润一笑，对我柔和的说，“王公子需要凤求凰的乐谱，你抄给他。”
这是我分内之事，我立刻点头，跪在矮桌旁，拿起不远处桌子上的乐谱本和笔，摊开空白竹简，开始快速抄写。
我的字迹在书馆抄书的时候练的，不能说多好，但起码工工整整。可今儿这笔却十分不舒服，我只好尽力克服，想着刚好可以借此机会拉拢王莽……
冯先生在我抄写的时候一直在抚琴，悠扬婉转的曲调出奇好听。
我的视线也时不时就朝他的方向跑去。
倏然，我听到另一种旋律挤进这琴声中，明明萧萧瑟瑟，响动却清脆蓬勃。
我视线偏移，刚好同那深邃的双瞳撞在一起。
王莽长身玉立，犹如挺拔的松柏。
白皙的指根漫不经心地夹着一片翠绿的叶子，薄唇含着微动，发出动人的旋律……
竖琴和竹叶的曲调渐渐融和……
他们一文一武，一黑一白。一个温文儒雅，一个英气逼人，二人明明是如此不同之人，可奏出来的曲子确实那么的锲合。
我捏着不和手的毛笔，眸子望向冯先生。
他低着头，长发从竖琴边缘滑下。可他毫不在意，那种脱俗洒脱，不卑不亢，到了极致。
一时之间，我的眼睛竟无法从冯先生身上移开，而我也丝毫没有发觉，有双如星辰般的双眸也紧盯着我，菱角分明的面庞上透露了些许自己都没察觉的不快。
一曲结束，我也抄写完。
双手递给王莽，他接过后看也没看，卷起竹简放入袋中，脸色沉沉的转身走了。
我不解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疑惑万千，刚刚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来了脾气？
世家公子果然不好伺候……
我也没有在意，拉拢讨好王莽，至少也要在他心情好的时候！我蹭到冯先生的身边，乖巧老实地跪在他身旁的软垫上，抱歉的作揖解释，“先生，你不要生我的气，我昨天睡晚了才会来晚，以后我一定准时。”
冯先生一怔，一脸迷惑的看着我，收起竖琴摇摇头，“我没有生气。”
我迟疑片刻，才慢慢开口 “可是你刚刚不是同合德说，让我在晚就不用来了？”
他温柔一笑，有些无奈的看着我回答道，“我一会儿要去济阳王府邸弹奏，你下午自己找些事做吧。”
我这才明白，原来他又要出府演奏。
虽然我很想跟着去，可是无奈技术不好，冯先生又几乎都是独奏，所以只好作罢。
看着他的马车离开，我的心里也空落落的，肩膀突然一疼，转头合德竟然现站在我的身后。我对她做了个鬼脸，拉着她跑向公主府后山的一片竹林。
这里也是公主府的地界，但更是我和合德的秘密基地，也是我们一直在谋划的一件事的排练场。
“小凤。你练习的怎么样了？”
合德坐在我身边，有些期待的问我。
我摇头，跳舞就不是我的强项，我的运动细胞还算发达，但是肢体动作就不行了，不协调还总是记不住动作。
我仰躺在地上，有点担心，“合德，你说冯先生看了一个男的朝他跳舞，会不会吓得昏倒啊？”
合德笑着拍了拍我的头，也躺在我身侧，安慰我道，“胡说，你分明是女的！到时候你穿我或者飞燕的衣衫装扮，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给他跳舞，他开心都来不及，岂会晕倒？在说了，难道你想一辈子不告诉他，你是女的？”
告诉冯先生我的身份……
他会如何想我？
不男不女的怪物？
还是戏耍他，毫不尊师重教的坏徒儿……
我抬臂无助脸，愁云满面。
合德却将我拉起来，带着我跳起我和她一起编排的新舞。
留仙裙。
飞燕和合德在歌舞坊像两只美丽的仙鹤在一群白天鹅中起舞，而我这只丑小鸭也打算跳一曲留仙裙给冯先生看。
一开始我并没有下定决心暴露自己的女儿身，只是想着穿着女装，带着面纱，在他的眼前跳一曲，我就满足了，甚至不要求他知道我是谁，只要他知道有一个女孩为了他跳一曲，就够了。
可今日合德话却让我动了心，若是真让冯先生知晓我的心意，会……如何呢？
我和合德已经练了很久，基本都记得差不多，只是有些地方还是不熟练。练了一下午，我累的不行，刚回公主府，合德就又被叫到歌舞坊。
我只好一人回住处，还没进院子，就看见一个眼生的小厮手捧一锦盒站在我门口。
看我回来，步履敏捷的向我走来。
我疑惑看他在我面前站定，语气恭敬有礼，“燕公子，这是我家主人特意送来的礼物，请您收下。”
“你家主人是谁？”
“我家主子是元城莽公子。”
王莽？
我紧忙接过锦盒，小厮很快退下。
走进屋内，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只华贵漂亮的毛笔，一看就是做工上成的好东西！不过，王莽干嘛要送我一只笔？是觉得我写字不好要多练练字吗？
我疑惑不解。
不过，也来不及让我想清楚。
日子飞速的过着，很快就到了我要给冯先生跳舞的这一天。
而这一天也是除夕夜。
今夜是除夕，是个所有人欢庆守岁的日子，公主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因为我要留在公主府度过除夕，所以没办法回家陪爹娘过年。好在公主对我极好，早早便送了好多贵重礼品去我家，爹娘也十分开心。
留仙裙我练了这么久，就是为了今天。所以，在众人欢聚于前堂的时候，我秘密的在冯先生的房间里留了一封锦帛信。
这是我第一次给他写信，内容又都是露骨的爱慕之词，甚至紧张到手抖的字迹都不像自己的了！
我偷偷摸摸的在竹林换好女装，心七上八下乱的很，坐立不安的来回徘徊。如果不知道的，离远一看还以为是一个白衣女鬼在竹林中飘来飘去。
可就在我如此焦急等待冯先生的时候，我不知此时的冯无方和王莽在一起，并且两人同时看到了我那颤抖的告白信。
并且，还一同来到了竹林。
我深吸了一口气，拿出偷藏在树下的酒壶，猛的喝了几口。我从不喝酒，不过今日恐怕必须拿它壮胆。喝了几口酒后，我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平静了许多，我赶紧又喝了几口，心噗通噗通跳的更快了，可脑子却没那么乱了，有点迟钝的空白一片。
我摇头，提醒自己，一会儿千万不能漏出任何破暂。
低头摸了摸自己身上的女装，那是一件白色的水袖长裙，裙子上绣着淡淡蓝色的水仙花。袖口裙摆处都是由浅置至深的蓝色。
肩膀上披着白色的毛绒斗篷，这还是偷偷从飞燕那拿的，手指轻抚衣袖，那柔软的丝绸舒服的很，是比那男人的粗布衣料好多了。
我长袖一甩，慢慢随风起舞，美丽的衣裙随风飘动，月光照在我带着面纱的脸上，像打了一层柔光……
我不停的旋转，就像一只在白雪中飞舞的蝴蝶。
而此时冯无方和王莽就站在我不远的竹林处，楞楞的看着我。
我浑然不知，依旧沉浸在自己的舞里，直到听到冯无方那向来温和的声音颤了口气的响起，“你是谁？”
我一个转身扭到脚，扶着一侧的树干勉强站稳，视线向声音望去，只见冯先生的一旁还站着王莽，我大惊，他们什么时候到的，看了多久？
我从没想过自己的表白还有别人观赏！
可接下来我羞涩火热的心却被浇了一盆凉水，因为冯先生说，“姑娘，冯某只是一介琴师，实在有愧于姑娘抬爱，姑娘还是忘了冯某，另寻良人吧！”
我看着那个如此温润的人，说出那么坚决的话，心里难受极了。
我压细了声音，不死心地问了一句，“你有……喜欢的人了？”
他眼神依旧纯净如雪，点头坚定的说，“是。”
我再也控制不住眼眶里的泪，转头不顾脚伤快速离开。
冯先生有喜欢的人了……
原来，他也会喜欢上某个人。
只是，那人不会是我。
周围的树像是光影一般让我模糊不清，胃里的酒精翻江倒海。伴随着酸涩的情绪一拥而上冲昏了我的理智，原来被自己喜欢的男子拒绝是这样的感觉。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风将我的面纱吹落，直到身后的一只胳膊紧紧拽住我的胳膊，将我拉停。
我满脸泪痕，脚步凌乱，被他扯的摇摇晃晃，一个不稳跌入那人的怀中。熟悉的气味，熟悉的呼吸，可是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什么也看不清。
身后的人显然没料到我会扑倒他怀里，扶住我腰背的瞬间，脊背也是一僵。但低头看清我面容后，呼吸便沉了下去，手臂收拢，将还在落泪的我，环入温热的怀中。
“我就知道是你！”
耳边磁沉的声音也很熟悉。
我手脚并用的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可他却越发收紧了胳膊，将我桎梏。
“别乱动，哭什么！你有胆量写那种东西，又打扮成这样，就得有勇气承担被拒绝的后果！”
这说什么风凉话！
敢情被拒绝的人不是他！
我借着酒劲儿狠狠推他，哭着喊，“我哭怎么了！与你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评头论足？”
那熟悉的气息渐渐加重，酒气肆意，似也迷了他的心，勾在纤腰后的手朝自己紧收，语气森森落在我耳畔，
“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你和他都是男人，就算冯无方接受，你们也会被世人耻笑……”
和我在一起，会被别人耻笑吗？
我猛地抬眼，双手扯住他的前襟，不顾脚踝的疼痛努力靠近，想要看清楚他到底是谁。
那湿漉漉的眼睫凑上来的时候，王莽的喉结上下滚动，紧接着，眼前醉意朦胧的人翘起嘴角，指尖摸上了他冷峻的脸，浅笑一声，“耻笑？你凭什么这么说？王莽，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我！”
眼前男人那份冷静镇定的模样彻底让我愤怒，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我竟然踮起脚尖，贴上了他的唇。
永远不为外界环境影响的人，身子瞬间僵硬，一双大眼不可置信的盯着我，擒着我的腰想将我推开……
现在害怕了？
晚了！
王莽的失措，让我产生了极大的成就感。
打破他的冷静，原来这么简单……
我在他惊诧的俊眸里用力蹭着他的嘴唇，原本清冷的呼吸，被我搅的一团糟，渐渐浓热。
就在王莽张开口想要回应的瞬间，细腻柔软的触感消失离去，只留下他眼中无法熄灭的火焰……
我落下脚根，远离了呼吸粗重的他，伸手在他不断起伏的胸口上点了点，脑袋迷糊的警告着，“说我会被耻笑？这下你也会被世人耻笑了。呵呵。”
我说完就朝后仰去，在无半分力气折腾。
眼前的人手急眼快，俯身将我抱紧，让我埋入他的脖颈沉沉睡去，朦胧中那好闻的气息一直萦绕在我鼻尖……不曾远去……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脑子简直天旋地转。不过，我现在在哪呢？
周围一片漆黑，我望了望窗外。看样子已经是深夜。脸颊边喷洒着深深浅浅的呼吸，腰间横着一只温热的手臂。
我心颤了颤，发现自己还穿着女装，转头看向耳侧呼吸的那个人，他大眼闭着，紧靠在我的肩膀旁，同我枕着一个枕头，呼吸喷洒在我的脖领间。
我简直快疯了，他竟然是王莽？
天，究竟怎么了！
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我不能想象我一身女装躺在王莽怀里，而他，搂着我正呼呼大睡？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行，我必须赶紧离开这里。
我吸了口气，轻轻拿起他的手，打算趁着他睡着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走。
可手刚碰到他的，纤细如玉的掌心就反手抓住了我的手，接着一个用力将坐起身的我又扯到枕头上。
我的脸砰的一下撞上了他硬邦邦的前胸，吓得我揪着他衣服，紧忙坐了起来！
我这才发现，王莽眸色清亮，一点也不像是刚醒的样子。
我有些手足无措，二年前司马府的那个夜晚的记忆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那时候，他也是这般将我搂在怀中，藏入身下的被子里。
难道王莽发现我是女的了？可是，如果他知道我是女的干嘛要把我带到他的房间？难道他要……
他看着我神色错中复杂，竟笑了下。
夜色掩住了他白日的那种一本正经，这没来由的一笑，反而带了几分男子独特的翩翩风度。
我咬了下唇，警告自己现在不是欣赏他气质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他带着颗粒感的低哑嗓音：“我不好男风，你放心。”
男风？
这么说……他还以为我是男人？
“你穿成这样，喝的烂醉如泥。我没法给你送回去，就带到我这儿来了。”
明明是陈述事实，却总有种解释的味道。
“对了，你还……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吗？”
刚刚？
不就是我被拒绝，王莽把醉倒的我捡回来了吗？
王莽盯着我迷茫的眼，松了口气，轻咳两声，眼尾有些不自然道，“其实，你跳的不错，很好看……”
我脸唰的红了，抬手就去捂住他的嘴，我哪里需要他安慰！
而且，王莽安慰我失恋，这也太诡异了……
“这件事，你不许告诉别人！“我趴在他的身上，死死捂住他的嘴，丝毫没感觉到这姿势有多暧昧。
手心渐热，也不知是男女有别，还是王莽的呼吸本就这样重，我说完就收回了手。
王莽眸色一颤，忽然开口对我说，“你留下陪我一晚，我就不告诉任何人。”
我惊的差点没弹起来，捂住衣领，距离他老远，“你说什么？”
这人刚刚不是还信誓旦旦的说，不好男风吗？
他摇头无奈看着我，“我指的是睡觉。”
我更加大惊，又退后几寸。
他更加无语，也坐起来，手肘撑着床榻，语气透着几分落莫，“明日我又要走了。今日是除夕，我想有个人陪在我的身边。”
“你要走？”
“嗯。”
“去哪呢？”
“宫里，我要去宫里上任了！”
我看着王莽再次侧身躺在床上，心里有些失落。
王莽要走了，目的地也是皇宫，皇宫究竟又怎样的魅力，能让一些人不顾一切的奔向它？
年少的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想要进入那个金色的牢笼，而当多年后我也被困在里面的时候，才明白，原来都是逼不得已……
这一夜我睡的很沉。
我梦到了冯先生知道了表白的是我，吓的落荒而逃，并且再也不见我了。我又开始没日没夜的哭，梦中我觉得有指尖轻抚我的脸，擦掉那湿漉漉的眼泪。
深深浅浅的掌痕像是一种特殊安慰。
一早我是被公主府侍女的叫唤声惊醒的。
身侧的王莽依旧在睡，而侍女已经站在门口。我慌不择路，扯过王莽身上的被褥就想钻进去，藏匿其中。王莽被我折腾醒，有些起床气，声线沙沙哑哑，“你大清早做什么？”
我还未来得及说话，门口侍女已经开口道，“公子醒了，那我进来伺候您洗脸！”
王莽这才明白过来，可门已经开了，他一把搂过我，将我扯入床内，整个人遮挡似得压覆到我身上，头埋入我的颈项之间。
侍女进屋一看这样场景，她惊呼一声，低头转身，关门离开。
我松了一口气，推开王莽。
王莽脸颊不正常的绯红，我心想他怎么了，刚想问。他却一个翻身，拿起被褥盖向自己腿间，接着有些急切的对我说，“你快走吧，一会儿人都醒了看见你这个样子就糟了……”
我一听也对，立即起身离开。
却不料，我和王莽，这一别就是三年。
***
捉虫、修改、这一章可太长了……
我修了一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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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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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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