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热起来,不知不觉,江城入了夏。
午后第一节课是一天中困意最浓的时刻。
偏偏语文老师点名朗读课文,偏偏《边城》催眠,偏偏柳月榕声音轻柔,小岛便在那浸着淡淡忧伤的甜美声音中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皮。
恍惚中,她被引入一个漫着淡淡雾气的水墨世界。
“我尚不知道我应得座碾坊,还是应得一只渡船;因为我命里或许只许我撑个渡船。”
读到这里,柳月榕戛然而止,小岛不安稳的梦境同时开始坍塌,水墨世界瓦解的瞬间她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一座油画森林,那白衣少年便静静地站在浓绿色树林入口处,微曦晨光淡淡洒落,仿若笼着一层金色光芒。
她不禁轻唤出声——
“咳!咳!”崔志平重重咳嗽两声,小岛猝然惊醒,正对上崔志平凝重的眉头,以及语文老师含笑不语的目光。
语文老师是个黄姓中年男人,脾气和善,所以一直没什么存在感,平日戴个黑边圆框眼镜,套个马褂就是旧时账房先生,人送外号“黄马褂”。
性格中庸的黄马褂在七班各科老师配置中算个特例,独他不是科目年级组长,还生性腼腆,不善言语,在语文这门最需要表达与沟通的课程中,他只与固定几个同学保持“标准答案式”的互动,通常不骚扰其他同学,论友好度,在一众老师中名列前茅。
“余小岛,我以前没提问过你吧?”黄马褂微眯了下眼,像是第一次看她,“以后应该也没机会了......”
“要么你说说,如果你是翠翠,会等下去吗?”
“等?”小岛冷不防被点名,站起时有点懵,“我......要是翠翠......可没时间等,”
黄马褂饶有兴致地问,“你忙些什么?”
“我得捞鱼捞虾抓泥鳅,卖茶卖酒贩烟抽,还要拜山头收小弟,拓展业务范围,争取两三年内成为业内杰出的船老大!”小岛说完绷紧脸皮,你们要笑就笑吧。
果然,教室里响起了窸窣低笑声。
很好笑吗?至少这是我的真实想法,不像你们,只会照抄标准答案。
小岛忿忿地想,要是高斯在,肯定会站在我这边骂你们一句“尔等凡愚不懂”。可惜他就这么静悄悄离开了,除去临行前托个孤,半个字也没留下。
黄马褂没说话,他保持着倾听的姿势,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等待能当饭吃么?”小岛大胆道,“没了天保傩送,没了爷爷,翠翠的日子还要过下去。她一个孤女,如果自身不强大,迟早为人刀俎任人鱼肉,与其把心思浪费在虚头巴脑的等待上,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做大做强,成为自己人生的主宰。”
黄马褂凝住余小岛的双瞳微微放大,似被少女的发言当头泼了盆冷水,这......
和答案相差十万八千里嘛,不过......也不无道理。
思量之间,只听少女一声轻叹,“人不能总抓住过去的回忆不放手,得向前看。”
最后这句鸡汤实在和前面的论调风格不搭,窸窣窃语声随着黄马褂渐严肃的神色沉寂下来。
蓦然间,小岛抬头凝向黄马褂,什么叫以后没有机会了?
黄马褂朝她笑了笑,挥手示意她坐下,然后落寞一转身,走向讲台,“我啊,真不该为了那几分让你们抄写标准答案,而忽略了你们的真实想法。”
“要是早点鼓励你们这么做,我也不至于在最后一堂课才意识到,你们呐,不是理科刷题机器,你们也有独特的想法,鲜活跳脱,让我大开眼界。”
一时间,教室里炸开了锅,大家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最后一堂课?什么意思?
面对所有人好奇的目光,黄马褂讪讪一笑,“明天,你们将迎来一位新的语文老师。”
“希望你们面对她时,真实地表达自我。”
“这很重要。”
“黄老师,您为什么不带我们班了?”
“那您去教几班?”
“您还在江中吗?”
......
黄马褂没回答任何问题,他捧起书本,仿若无事地继续讲解课文,直到下课铃响。
离别的气息经过半堂课无声地发酵,已散发出酸臭味,有女生不舍,小声地啜泣,“黄老师,我们舍不得您。”
黄马褂边收拾教案,边笑着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舍不得我是因为我好说话,平日不骂你们,对你们没要求。”
“我啊,不该纵容你们的。”
这么说来,离开七班,非他所愿。
小岛和崔志平对视一眼,一时无语,身在七班,不管老师还是学生,不管愿不愿意,都是磨上的驴,只能被推赶着往前走。
黄马褂环顾教室一圈,眼眶有些泛红,“突然间有点舍不得你们。”
他从环保袋里拿出一台相机,“崔志平,我们拍几张合影留念吧。”
随着一声“茄子”,一张浸透着水淋淋悲伤气息的照片新鲜出炉,五十个人头没一张笑脸。
崔志平只好重新举起镜头,“大家还是笑笑吧,黄老师又不欠咱们钱,再说咱们班也不是悲惨世界啊。”
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大家表情都自然了许多,一张大合影之后,崔志平又建议黄马褂站在过道中间分别与四个大组合影。
由于下一节是杨劲霸物理课,没人敢怠慢,于是那些拍完照的着急去准备物理试卷,没拍照的两头兼顾两头忙,教室里一时间鸡飞狗跳。
小岛唏嘘地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黄马褂有些悲情,明明他准备了好好告别,可现实却慌乱成了过场。
等课间十分钟结束,那点分离的伤感也就烟消云散了。
“最后一组准备!”
崔志平声音响起,小岛转向镜头,快门按下之际,一道黑影突然无声地从半空中跃下,落入崔志平空位。
于是那张合影里,小岛看向许清晨的眼神中透出几分出乎意料的欣喜,而同桌的少年只露出半张轮廓清晰的侧脸。
许清晨没有看镜头,视线所及,只有余小岛。
借助相机取景器的遮挡,崔志平不动声色地在两人之间看了个来回,然后默默合上镜头盖,把相机交还黄马褂。
他看向许清晨转身离去的背影,不觉惆怅起来。
黄马褂拎起环保袋萧瑟地走出高二七班大门时,窗外促然响起了一声知了短叫。
那是江城夏日的第一声蝉鸣。
小岛以前总嫌弃知了聒噪,没完没了叫个不停,和许清晨一德行,后来她发现,自高斯离开之后,她再也没见过许清晨跟谁贫嘴。
又或许,早于那之前。
他眉间的少年气就像一把利剑蒙了尘生了锈,不复耀眼。
小岛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想喊他,可许清晨三个字卡在喉咙怎么也喊不出声,只好无奈地把自己团成一团,像只刺猬缩在座位上。
小岛想,也许这世上有许多事是无法顺心而为的,一旦放纵心意,任其蔓延,只会把自己逼入一条无路可走的死胡同。
*
蝉鸣一天比一天聒噪,余舟干坐在吧台被闷出一身汗时,突然意识到台历已翻到数字六。
余舟取出空调遥控器,正准备按开关键,突然想起丁四美提醒过他,空调使用前记得找人清洗,便将遥控器放了回去。
他瞧了眼楼上,得跟南山说一声,让他提前把东西整理整理,以免清洗师傅上门时不便。
说起来方南山入住茶室已近两个月,可两人之间的交流并不多。方南山出门时,余舟尚未到达茶室,等方南山下晚自习回来,余舟早已回到了金色家园,周末偶有休息,方南山还要出门给包包补课。
至于二楼,自从腾给方南山后,就如小岛的房间,成为了他的私人地盘,无论他怎么折腾,只要不拆墙掀瓦,余舟都不准备干涉。
如果仅把方南山当作房客,那他简直是天下房客理想榜的头牌。自他入住后,余舟每天早晨推门进茶室时再不会被潮闷的空气呛到咳嗽,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让人安心的淡淡消毒水味道,无论桌面还是地板,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可方南山并不是房客。
余舟本想阻止少年这种笨拙的报恩行为,但回想起自己还是个傻小子才学会煮饭那会儿,每日傍晚都捧一碗现煮鱼粥傻傻守在海边等七公归海,便也再不劝阻,只收工前亲手打扫一遍卫生,委婉地减轻方南山的劳动量,再为他准备一份夜宵,供他下晚自习食用。
这日一大早余舟提前赶到茶室,礼貌地扣了三下门。
隔了一会儿,一阵脚步声从厨房赶来,少年见是余舟,面露迷茫,“是您.......您有钥匙啊。”
“怕打扰你。”余舟笑了笑,他穿过吧台,目光示向餐桌上的乐扣保鲜盒,善意提醒道,“空腹最好不要吃杨梅。”
那是他昨日留下的水果,新鲜上市的杨梅,一颗颗新鲜饱满,妖艳欲滴,他买了一斤,分做两份,一份留在茶室,一份带给了小岛。
可那挑剔鬼只尝一颗就吐了出来,还笑话他买的杨梅姓酸。
“其实有点酸,江城杨梅一般到六月底口感才不会酸涩,”方南山笑了笑,“我拣了些大的出来,糖渍给小岛。”
......还可以这样废物利用,想起昨晚被他强咽下肚,酸到睁不开眼的半斤杨梅,余舟默默地咽了口水。
“已经放进搪瓷缸了,冰镇一日,到晚上味道正好。”方南山指向冰箱,笑道,“她喜欢冰冰凉凉又酸酸甜甜的东西。”
余舟笑:“比如陈皮话梅糖。”
“挺容易让人上瘾。”方南山也笑。
说话间,厨房传来扑锅的声响,余舟一惊,“灶台——”
尚未来得及赶去,方南山已抢先一步奔进厨房,关火擦灶台一系列动作快速完成后走回厅堂讪笑着解释,“枇杷水。”
“啊......多亏了它,我的咳嗽已经好了。”
“那太好了。”方南山蜷了蜷手指,不知道如何将尬聊继续进行下去,他看了眼落地钟。
时间走向六点半,余舟赶紧说道,“哦,我是来跟你说一下,下午有人来清洗空调,记得把贵重物品收好。”
“您专门来说这个?”方南山语气有些不可思议。
“顺便现身说法,让你放心。”余舟指向喉咙,特意清了下嗓子,然后拍拍方南山肩膀,交待道,“早晨时间宝贵,明天不用煮了啊。”
方南山听话地点点头。
余舟绕到他身后,解开围裙系带,缚向自己腰间,“行了,卫生交给我,你上学去吧。”
方南山没走,仍不敢相信地看向余舟。
余舟系好围裙,钻进厨房,等他手拿抹布再回厅堂看见仍杵在原地钢柱似的大小伙子时,很无奈地叹口气,“一个个的怎么都不好骗。”
方南山弯了下唇角。
余舟边擦拭吧台边说,“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绕弯,直接问你。”
方南山颔首。
余舟停下来,认真看向他问,“以往过生日时,你外婆有没有特殊的纪念方式?”
方南山一时没说话。
“比如吃长寿面,生日蛋糕,或是拍照留念之类的,”余舟说,“我想继续下去,直到你成年。”
方南山呼吸蓦地沉重了那么一瞬,“小时候,外婆会给我买奶油生日蛋糕,等我长大,知道我生日同时是方念忌日之后,就找了个借口说不喜欢吃蛋糕,让外婆别再浪费钱。外婆很聪明,她知道我的小把戏,但没说破。之后每年这一天,我们就正常地吃饭睡觉,把它当作平常一天。”
过了好一会,吧台后才响起声音,“我和你外婆犯了同样的错。”
“小岛和我都没怪过你们。”方南山轻声地说,“只要和家人在一起,仪式并不重要。”
余舟轻点下头,又看向他,认真问道,“今年你们一起过吧,希望我还来得及改正这个错误。”
方南山没有拒绝。
送走方南山后,余舟坐在吧台里闷头想了很久,怎样给两个孩子庆祝生日,他决定找个有经验的前辈问问。
周日午后,前辈准时准点地出现在茶室,等候小岛补习英语。
最近这位前辈不知接受了什么教的洗礼,对学习的狂热让丁四美感动到几乎眼泪断流。眼见姑娘大半夜扔在挑灯夜读,丁四美虔诚地跟司平说,等琦琦考上大学,她准备给这位菩萨烧一整年香,火箭炮那种。
趁小岛还没到,余舟便抢先截胡,特意准备了提神醒目的冰奶茶,另配柠檬玛德琳数只,拉了条凳子,谦逊地坐在了司琦琦对面。
“阿加西,你找我有事?”司琦琦警觉地抬起眼皮。
余舟笑道:“琦琦,我想请教你,怎样给孩子过生日,她才开心?”
司琦琦谨慎地把塞到嘴边的玛德琳放了回去,啧,东西不能乱吃。
无奈阿加西求知若渴地看着她。
“我们正常孩子过生日吧,有爸妈惦记买蛋糕,有朋友陪伴唱生日歌,如果再收到几份精心准备的礼物就会很开心了,可是......”
“小岛不是个正常孩子。”余舟替她把话说完。
司琦琦愁眉苦展地盯住玛德琳,咽了口水,“小岛她,她就是,和别人很不一样。你看,我和她很熟了吧,可食堂找不到空桌时,她就算看到我和叶敏灵儿,也从不坐到那个多出的空位上。大部分女生都想有个伴儿,连上厕所都恨不得粘在一起,可是小岛,她看上去特别享受......”
“一个人,”余舟把玛德琳往司琦琦面前推了推,“她喜欢自己待着,不喜欢有别人打扰。”
你女儿什么样你有数啊,司琦琦眼珠骨碌一转,毫不犹豫地摸了块性感小曲奇,“这么说也不对,她喜欢和她哥粘一块儿。”
余舟眼皮一颤。
“我说的是方南山,不是我家那条大傻狗。”司琦琦连忙解释,又问,“他俩生日一起过吗?”
余舟点头。
“那小岛肯定开心,方南山也一定开心,”司琦琦想了想又说,“阿加西,虽然我这个比喻不太恰当,可是自从万眷出国后,小岛就像跑过八百米的玻璃弹珠,原来亮光闪闪,是颗发光的珍珠......”
“现在是粪坑里的石头?”随着木门轻响,小岛声音清脆响起。
司琦琦口中奶茶差点喷出,话不能乱说啊,“那不至于,师父你硬是硬了点,好歹不臭......”
小岛朝余舟翻了个白眼,“爸,你这师父拜得相当不错。”
余舟讪讪。
司琦琦朝小岛抛个媚眼,“阿加西不行,没我眼光好。”
小岛:......
“你们好好学习。”余舟起身让位,身影消失在厨房。
小岛沉脸坐下,司琦琦连忙将玛德琳推向小岛面前,“师父,请用。”
小岛没动。
司琦琦啧了一声,“惊喜变惊吓,阿加西这回赔本咯。”
小岛:“他天天赔。”
司琦琦环顾了圈空无一客的店铺,默默地竖起大拇指。
“错题整理了吗?阅读读了多少?作文背了几篇?”小岛连珠炮弹发问。
司琦琦往后一缩,“这么着急干嘛?”
小岛翻开手机屏幕,贴向司琦琦的脸,“复命。”
屏幕里信息发件人高斯:司琦琦这次英语多少分?大恩不言谢(拜托手势)
司琦琦尴尬地想抠脚指头,“怎么问你......你又不是我们班的......还不如问方南山。”
小岛挑眉,意思是你以为没有?
司琦琦顿时觉得她四面楚歌,落入高斯的包围圈插翅难飞了,这人怎么走了还阴魂不散呐,要把我缠死吗?讨厌!
“嗡嗡嗡”裤袋里手机一阵急促振动打断了司琦琦甜蜜地埋怨,她掏出手机,是小十七。
司琦琦拉长声音:“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啦?”
小十七声音紧迫:“江湖救急!”
司琦琦:“说吧,什么事?”
小十七:“上次你说那家好吃的菠萝包叫什么?云中楼?”
这么一问,司琦琦一时半会真想不起来,好在云州人就正坐对面,便问小岛,“小十七在逛街,她想吃菠萝包,那家好吃的店名叫什么?”
小岛掀起眼皮,嘴角里吐出三个字,“云中楼。”
“你们逗我玩吧,这都倒闭了!”手机那头传来小十七一声嚎。
小岛蹭地站起,抢过司琦琦手机,“你说什么?”
小十七发现是小岛,收敛了下音高,“倒......闭了啊。”
“不可能!”小岛大声喝道。
“真的,”小十七温声道,“我就站在店门口,还以为自己找错了店呢,琦琦说什么百年老店,百年老店怎么可能说倒就倒......”
小岛弓身伏起,像一只奓毛的猫,虎躯一震。
小十七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这上面还贴了张告示,说因经营管理问题,本店暂停营业......”
三十几度的大热天,小岛的心尖凉出了一圈儿雪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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