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栋灰白色老式居民楼下，小岛停住脚步，说什么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怎么了？”许清晨问。
昏暗的路灯无力地铺洒出一层淡淡的橘色光芒，如蛛丝般编织成一张无形结界阻挡于楼洞口，小岛好半天才憋出几个字，“我不想去了。”
“为什么？”许清晨想不明白，在他眼里，小岛既不矫情也不变扭，答应的事情从来说到做到。
小岛没说话。
“你是不是觉得没带礼物，不好意思？”许清晨举起拍立得不以为然地摇了摇，“没关系的，别忘了这可是你给小短毛赢来的生日大奖！”
“不是。”小岛摇头。
“你是怕她家大人？那更没关系了！我舅妈常年在店，我舅舅呢，很热情的，最喜欢家里人多。我妈常问他为什么不投胎到猪圈，一群猪崽子拱一窝，多热闹，你说是吧？”
小岛哭笑不得。
“那是觉得我们来晚了不礼貌？”许清晨实在想不出其他的理由，“这你更不用担心，小短毛家没规矩的。”
“许清晨，”小岛结结巴巴地打断他，“生日，生日歌是不是从头到尾只有一句——祝你生日快乐？”
怎么会问出这么蠢的问题？
许清晨看向面前那双生涩的眼，糟糕，她竟然不像在耍我。
“我看电视上有人会唱祝你天天快乐，也有人唱祝你永远快乐。所以这首生日歌，有没有——标准唱法？”小岛好像磕巴了一样，最后一句简直是挤出来的。
许清晨使劲憋住笑，他拍拍小岛肩膀，一本正经地宽慰她，“同学相信我，想唱什么都行，等会儿你就祝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仙福同享寿与天齐！”
小岛生气地掸开许清晨的手，“我在认真地提问！”
“我也在认真地回答！”
“我，我没唱过生日歌，”小岛低下头，刘海顺势垂下刚好挡住了她的眼，“也没人给我唱过。”
许清晨伸长了耳朵去听，所幸这段时间两人同桌，他已熟悉了小岛的音色，要不然搁这蚊子叫，谁能听见？
“嗨，那你今天不就能如愿——”许清晨大喇喇地回应着，话说一半，反射弧终于抵达神经中枢，他一巴掌捂住了嘴，真欠！
小岛干涩地笑笑，“我，有点怕。”
许清晨呆愣在原地，缺胳膊断腿你不怕，唱生日歌害怕？
怎么还没给别人唱过生日歌？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吗？
你不会连生日蛋糕都没吃过吧？
天哪，你是掉进了高尔基的童年剧本里了吗？
正在许清晨表情浮夸地肆意妄想时，楼上突然传来司琦琦的厉声尖叫：“不是说好给我买云端的蛋糕吗？”
“她为什么不能早点去？”
“又是做白工，在她心里，那群老头老太都比我重要！”
三联吼！
小岛和许清晨面面相觑，许清晨耸耸肩，“我家小母猴发飙了，舅舅可能招架不住，我们上去看看。”
“做白工是什么意思？”小岛好奇地问。
“是这样的，每个月最后一天我舅妈会固定为周围一片小区的老年人剪发，因为不收费，所以琦琦打趣她妈做白工。”
小岛脑海里不禁浮起那间偏安一隅并不华丽的小理发店以及那副使用多年却保存良好的工具包，不知不觉，花园路转角被镀上一层淡淡金光。
“走吧。”许清晨挥挥手。
小岛依然迟疑，“我，我能不唱生日歌吗？或者你们唱时，我借口上厕所？”
“不行！”许清晨义正辞严地大声否定。
“为什么？”小岛憋屈地问。
许清晨实在想不出一个能够正当说服她的理由，好半天他才吞吞吐吐地说，“因为，因为，你是个勇士啊，鲁迅先生不是说真的勇士要敢于直面——”
“我不是勇士，我是女士。”
“我唱大声一点，你跟着我，行吧？” 许清晨朝她使个眼色，故意压低声音，“她家麦克风藏哪儿我都知道，保证！”
小岛努了把力，“好吧，我试试。”
许清晨开心地抓过她的手往楼上走，“余小岛，等你生日时我唱生日歌给你听，从早唱到晚，把这十几年你没听上的全补给你，怎样？”
小岛笑弯了腰，楼洞前那张无形的结界一时间消失地无影无踪，她三两步走到许清晨前边，“你慢一点儿。”
“你同意了？”许清晨心头一亮，“你什么时候过生日？”
台阶上，小岛转过脸，特别礼貌地大声回答，“我——不过生日。”
许清晨丧气地耷拉下脑袋。
“谢谢你，许雷锋同学。”小岛恍然想起了什么，她凑向许清晨，“说到雷锋，上次塞信封那事儿你有没有告诉崔志平？我怎么瞧他这两天跟你说话怪怪的。”
许清晨猛然抬头，“你也觉得？”
“是啊。”
“他最近吧，有时候对我特别好，老是来问我有没有不懂的题；有时候又特别客气，我给他顺带一瓶可乐他都不肯要，反正，挺奇怪的。”许清晨一脸茫然，他三两步追上小岛，“我确实还没坦白，怎么办？”
小岛皱起眉，许清晨小声抱怨，“还不是怕他脸皮薄，有心理负担。”
两人边说边往楼上爬，楼道的感应灯灭了，许清晨随手用滑板敲了敲墙壁。
小岛惊道，“你，你这滑板，不怕被发现？”
许清晨拍拍手中滑板，“这块板儿还是我舅托人买的呢，他和我妈不站一队，绝不会出卖我！”
说话间，一扇防盗门门吱呀推开，司琦琦探出脑袋，“爸，我哥来啦！”
“小短毛，你的嗓门不能调小一点吗？”许清晨喝道。
“余——拍——拍——”司琦琦黯淡的眼睛顿时亮出光，“拍立得！”
“大外甥，你是来我家喝刷锅水的吧？”厨房里传来一个洪亮如钟，浑厚有力的中年男声。
小岛暗叹，原来司琦琦对她的嗓门大小没啥选择权。
“我这不是给你家小母猴赢拍立得去了吗？”许清晨大摇大摆地走进屋，驾轻就熟地从鞋柜里掏出一双女式拖鞋扔给余小岛。
“赢什么？”厨房里喊。
“你是土匪？都不跟人说一声，就从人手里抢？”许清晨大喝一声。
原来小岛还没进门，怀里的拍立得就被眼尖手快的司琦琦一把夺过，此刻，司琦琦已经拆开包装，同周灵儿叶敏三人热火朝天地研究了起来，餐边柜上那只蛋糕瞬间被遗忘地干干净净。
“你赢的？就你那三脚猫水平，还能赢比赛？”厨房里司平毫不客气地大笑。
许清晨气不打一处来，“我不能找外援？”
“余小岛，这是你赢回来的吗？哇！牛逼！”司琦琦兴奋地大喊。
司平闻言立刻拉开厨房门探出脑袋好奇地去找司琦琦口中的牛逼之人，“还有其他同学？琦琦你怎么不早说，我多弄几个菜——”
“哐啷”地一声，厨房后窗吹来一阵风，调皮地把门一带，刚好将司平的后脑勺精准地卡在玻璃窗上贴纸“生人勿近“几个大字左侧，这让他看上去大有冒犯厨房重地被斩首示众的嫌疑。
许清晨和司琦琦抱作笑成一团，周灵儿和叶敏捂住嘴想笑却不敢笑，余小岛呆愣愣盯住厨房门口那只人头，熟悉的感觉竟然又排山倒海卷土重来。
那是一种如见故人的不可思议，小岛已然有几分了解。
“咔擦”一声响，叶敏惊悚地捂住嘴，一手指向快门键，“卧槽，这不用安装直接能用？”
“哇！”司琦琦拍手欢呼，“许清晨，你连胶卷都帮我装好了？”
“不然呢，你这么傻，你爸又靠不住。”许清晨说完揶揄地瞄向厨房，咦，人居然不见了，那么爱热闹的舅舅——太丢人了吧。
“你快教教我怎么用，听说拍立得很烧胶卷，得常换。”司琦琦从叶敏手中拿过机器递给许清晨。
许清晨没有接，他反倒回头瞧了瞧余小岛，怎么换鞋这么慢，你是蜘蛛还是蜈蚣？
他反手将拍立得推还给司琦琦，糊弄道，“你这一卷儿还没用完呢，打开就曝光了，等用完我再教你。”
“对，我不能浪费。”司琦琦点头。
“是吧，哥哥说得有道理吧？一卷二十张呢，回头拍完了找哥哥！”许清晨成功哄过司琦琦，将她转个面儿往餐桌推回去。
司琦琦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怎么哥哥两个字听上去这么瘆人？
“拍完了也别找他，相机是他买的，胶卷是店员装的。”
余小岛冷静而理智的声音恰当地响起，圆桌旁三个女生齐刷刷盯向许清晨。
“买的？”“不是赢的？”“那谁赢了？”
“那个小姑娘，你叫啥？”司平不知何时从厨房钻出，四个脑袋凑在一块儿是一盆四喜丸子。
“叔叔好，我叫余小岛！”小岛礼貌地回答。
“她就是我哥他们班新转来的英语考满分的大神！好了您能一边儿去了吗？我还想知道比赛怎么回事呢！”
司平瞪向他闺女，“干嘛赶我走？我也想知道谁能赢我大外甥！”
许清晨铁着脸转向鞋柜旁余小岛，幽怨淬满双眼，“你玩我？”
“不是想让你和大家分享分享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光荣事迹嘛？”小岛贼笑。
听闻小岛夸他，许清晨那颗一吹能上天的心轻飘飘地像泡泡糖一样越吹越大越吹越高。
周灵儿扑闪着盲目崇拜的大眼睛，叶敏将信将疑，司琦琦哼哧哼哧“狗熊事迹”，只有舅舅最想听故事，他给清晨满上一杯养乐多，着急地撺掇道，“英雄请讲。”
小岛以前没发现，许清晨是有些说书先生的本领在身上的，身段与架势的拿捏与当年单口说杨家将的单田芳老先生竟有几分神似，当然观众配合地也好，尤其是周灵儿，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每一声“呀！”“啊”“哦”都准确地踩在了说书先生的停顿点上，故事说完，司琦琦哈哈大笑，“哥，要是余小岛没去，你岂不是要被绿毛龟虐成猪头？”
“就算被完虐，那也是为了大家的利益才挺身而出！”周灵儿立刻挺身维护，“光这份勇气，就很难得！”
舅舅也抱拳作揖，“勇气可嘉，舅舅挺你，不愧是我司平的大外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帽子这么高，你不怕压死他！”司琦琦憋住笑，扬手指向余小岛，“再说这句话不该对她说？”
“不敢当，”小岛连连摆手，“我可没有许大侠的觉悟和境界。”
司平忽然慨然一声道，“清晨啊，都说外甥肖舅，今天这么看来，还真是那么回事。”
“有故事？”“有故事！”
许清晨和司琦琦一对眼神，心领神会——说故事的时间到啦！
许清晨从餐边柜的药酒罐里取了一杯酒，卑躬屈膝地递给舅舅，司琦琦挪了挪餐桌上菜碟，将小炒肉和青椒鸡杂移至司平面前，然后两人默契地同时入座，露出无比渴望的表情，一连贯操作看呆了其余三人。
“舅舅请讲！”
“老爸快说！”
司平对兄妹俩的服务表示很满意，他清了清嗓子，“以前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喜欢溜冰，不是真冰，是那种旱冰，我们那个年代你们知道的吧？”
众人纷纷表示懂。
“有一次我和我姐，还有，”司平忽然瞧了眼余小岛，“还有另一个姐姐一起去滑冰，结果在冰场上我们给人为难了。”
许清晨轻笑一声，一副我早就知道的表情。
“不能怪我们，那个场子我们也是第一次去，谁知道它有那么一条欺负人的规定呢？”
“什么规定？”琦琦好奇。
“不管你有没有带冰鞋，都得租他们的冰鞋。你们想想，有冰鞋的人，为什么还要花额外的钱去租呢？这不是霸王条款，变相收费吗！而且租金也不便宜，都快赶上滑一次的钱啦！那你们知道我的，我这个人正义感爆棚，肯定不让，我跟他们吵起来了，那帮人瞧我们年纪小，嘲笑我们，连路都不会走，还滑冰？我当时那个气啊，热血一上头就要跟他们比试比试，在这紧急关头，”
“我妈出来拦住了你！”许清晨插嘴道。
司平瞪他一眼，“你小子对你妈很了解嘛！”
“怎样了？”司琦琦追问。
“那个姐姐站了出来，说光比试没意思，有本事就赌一局，”
“赌赢了他们便不能乱收租金，赌输了你们就滚蛋！”许清晨抢着插嘴。
司平翻了他一个白眼，“到底是你在讲故事还是我？”
许清晨不服气，“你就说我说得对不对？”
司平极不情愿地点点头，“其实当时我有点怕的，因为我滑得不算好，你妈就更菜了，只有那个姐姐，我从来没看过她玩，不知道她哪来的勇气跟人家赌。”
“所以其实那个姐姐很厉害，只是真人不露相，最后你们赌赢了？”司琦琦激动道。
司平点点头，他抿了一口小酒，看向余小岛，“你和那个姐姐长得很像。”
此时余小岛正在大口吃菜，见众人突然向她看齐，差点咽住，她捂住嘴巴，“不好意思，我有点饿了。”
许清晨差点没笑喷，别人都在津津有味地听故事，也只有你在专心致志地——吃。
因为他们来的迟，所以许清晨事先提前告诉司琦琦让他们先吃饭，蛋糕留在最后，只是没想到这仨好吃鬼的战斗力是真强啊，啧啧，瞧那只剁椒鱼头，只剩一副鱼骷髅了。
“那这也不算外甥肖舅嘛，”叶敏忽然咕哝一声，“应该是余小岛肖那个酷姐姐。”
司平一愣，“好像有点道理。”
司琦琦也想了想，最后她朝叶敏摇了摇头，“你再品品，像的。”
片刻寂静后，众人哈哈大笑。
许清晨又好气又好笑，没脾气发作，不过放眼这一桌剩菜，就算包圆了也吃不饱，于是他问司琦琦，“蛋糕呢？”
“喏，在你身后。”司琦琦幽怨地往许清晨身后一指。
许清晨转过头，顿时瞪圆了眼，“这，这黑乎乎一坨的，你说是蛋糕？你不说我还以为是屎。”
话没说完，许清晨抱起脚大叫一声，“你踩我干嘛？”
众人齐齐望向余小岛。
“谁让你嘴巴抹屎！”小岛骂道。
许清晨气得大叫，“我说她的蛋糕碍你什么事了？”
小岛轻抬眼皮，目光如银器般寒凉，她淡淡道，“我爸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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