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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探花

“看,那是探花郎来了!”京华的百姓欢呼起来,盖过前面状元、榜眼的风头。

究其原因,不过因这新晋探花郎萧暮雨太过年轻帅气,更兼为江左名门萧氏才俊。虽说这萧氏已然没落,但萧暮雨早些年“少年天才”的才名还是在的。今岁又年仅十九岁便中了探花,比前面的状元、榜样都年轻了足有十岁。此番新科三甲巡游,京都百姓颇有线下追星的快乐。

大离朝这些年连遭大旱大涝,国运衰颓。新科放榜算是这晦暗氛围中一点欢乐的花火,尤其这俊俏探花郎,更成为众人的焦点与谈资。

百姓说不出萧暮雨得中探花是写了什么好文章,也不记得他在皇殿之上对答如流。但他这日簪花骑马巡游的样貌,就足以让京华的画师上新一批创作,几日内便会销往全国各地,被不同年龄段的女子买回家去。

骑高头大马当先的新科状元,也是当今太师家族的侄孙上官玄策不禁嗤之以鼻。他刻意放慢了马匹行进节奏,而身后那寒门出生的榜眼顾云夫正向街边挥手致意,不经意间就与上官玄策并排,也未察觉。

“喂。”上官玄策用只有顾云夫可以听到的音量轻唤一声,语气却是很不耐烦,同时伸出一只手握住顾云夫所骑马匹的缰绳。顾云夫一怔,随即赔礼道:“上官公子,在下失礼。”脸上堆上讨好的笑。

上官玄策既是高门大户,这状元又是他自己考的,可谓傲慢无双。他道:“你知道就好,不似后面那位,年少轻狂。”一边朝后轻轻一摆头示意。

顾云夫附和:“是啊,这哪里是探花郎,招风引蝶差不多。”

路边太多人看着。顾云夫换来上官玄策以右手两指在他手背轻轻抽打一下,这是结盟的讯号,便拉住缰绳让上官玄策的马先行。

而他们身后正接受众人掷花的萧暮雨,对这些自是浑然未觉。

新科巡街自是风光,风光过后就各回各家。萧慕雨在京华租住的宅邸还在城郊,那是他提前两个月上京赶考前租下的。作为新科探花,他已被委任暂居翰林院修史,无奈翰林院宅邸调配紧张,他要再过两个月才能搬去府上,暂时便还住在城郊。

大离惯例,新科进士委任官职后两个月方上任,这两个月默认是留给他们回乡报喜,感念恩泽用的。而萧慕雨是一个例外,他不打算回江左去。

那里是他的家乡,有他的家,却又不完全如此。原因有二。首先他自出生起在萧家地位便不算高,他是萧家庶子,生母是府中歌姬,在她两岁时早逝。他生了双黑瞳仁很大,单看有几分柔媚的桃花眼,都说来自他的生母,他唯有凭此在心中勾勒生母样貌,因为家中连一幅她生前的画像都没有。他的身量和样貌的其他都继承了萧家男子惯有的硬朗线条,但就凭这双眼睛,他便与萧家人看上去不同,同时也因此,年少时便早有俊美之名。

其二,就在三四年前,江左萧家牵扯上朝中一场规模甚大的贪腐案,族中多人获罪。虽说不是萧暮雨之父萧钦州所在那一支,可到底元气大伤。萧家本以书香门第著称,萧钦州一辈曾有“一门三进士”的殊荣,萧钦州本人便为其一。一生官场起伏而堪称屹立不朽,晚年致仕江左美名远播。可自受那贪腐案牵连后,江左之人背地里嘲笑萧家乃“表面正经”,“斯文外皮裹着铜臭”。

并非萧暮雨得中探花后刻意与萧家划清界线,乃是萧钦州亲自来信,嘱咐这个原本长期被边缘化的庶子:得功名后且在京华静心修为,切莫辜负大任。萧慕雨无暇揣测此“大任”指国事还是家族声望,他只知自己待在京华便是。

自来京华之后,要么宅中温书,要么上考场厮杀,及至最后上京应答,竟还未闲逛过这京华闹市。三甲巡游后,正值午后一日最热時分,他便褪去精锻细绣的外袍,着素麻衣裳,街角买了顶幕离遮面,在街上闲逛起来。

他向来爱逛书画坊,从前逛得自由自在,今日书画坊上新了很多方才自己巡游的速写,令他被遮挡在幕离之后的脸孔难免发烫。于是他便刻意避在书画坊的角落。

身后几个结伴的妙龄女子,打扮像是高门贵户的大丫鬟,只听她们议论着各买了一幅那新科探花郎的画像。其中一位道:“拿回去,我家小姐指不定又要说:这画究竟是死物,画不出探花郎三分神韵。”

她学闺中小姐一本正经说话,惟妙惟肖。又有别家丫鬟附和:“你家小姐画工了得,怎么不托你再买两幅状元、榜眼。”

“没办法呀,你看这挂着的几幅画,有人买吗?其实那状元、榜眼也是俊的,听说榜眼家中尚未娶妻。怎奈何出了个这么年轻帅气的探花郎。”

“这探花郎才十九岁,家中未曾娶亲吧?”

“听说是没有,不过也说不定定了娃娃亲……”

她们话音渐远。萧暮雨忍不住转身,去看挂着的那几幅画,都是以京华美男子为原型。好几幅画的正是今朝骑马簪花的自己,他不禁佩服这京华画工的速写能力,还有几幅新科状元、榜眼……不过,他的目光很难不被中央的另一幅吸引。

跟一幅画他萧慕雨的画并排,画上是一个抱着一大束白牡丹的男子,那牡丹花连枝带叶,有人一臂长,而那抱花男子衣着华贵,神情却清冷舒淡,头戴金冠,底下是一张少年郎如玉的面庞。而他没有抱牡丹的右臂膀,则挎着比牡丹花还长的重剑。

萧暮雨上前问店家:“这画的是谁?”

答:“您想收这幅画吗?眼光真毒,赶紧收了吧,否则京华贵女要抢着要了。”

“这画的是……”

“没有谁。却是最近京华贵女圈子里流行的一个虚构人物,她们管他叫‘美神’。”

“美神……这名号从何而来?”可能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这话可能有歧义,萧暮雨又补充道,“当然,这画上的人倒是当得起这个称谓。”

因有其他客人问画,店家颇有些不耐烦,只道:“你这人也奇怪,既要收画贩画,却连如今贵女们喜爱什么都不了解。她们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复杂?无非开始有人画了一幅,火了就有人学着画。这幅你究竟要不要?二两银子。”

萧暮雨于是购回了那幅画,又采购了少许日用品,身上剩下的银钱仅够雇辆马车返回市郊。好在这月余也不会走远。

上任前养精蓄锐这一个多月里,他顺手照着那幅“美神”自己又描摹了一幅,只因嫌弃市井画工的笔触难免粗糙,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构图形象。画完装进匣子里,也就暂时忘记了。

京华每日发生太多新鲜事,他这年轻俊美的探花郎被热议了几天。不过等到他正式上朝那日,风头也就过了。他被委任的翰林院修史之职虽为京官,却几乎没有实权,乃是名声好听的“虚职”。好几位科考名次较他靠后者却都得了京华周边地区的重要实职。于是朝堂内外又有议论,道是这位探花郎被今上“圈”在京中,乃是像一个花瓶似的摆着,有安抚民心之用。

“毕竟人漂亮得像个戏子。江左萧家素来擅长舞文弄墨,他自小不就有这声名么?科考卷面讨了个巧罢了。”

“是啊,若是早几年得中还好。如今萧家清名不在,朝堂上是不会真正用他了。”

是日漫天阴沉,山雨欲来。早朝方退,众臣步下石阶。许是萧暮雨形单影只,眼前乌泱泱并肩显赫而行的一排锦衣重臣,竟无人留意到他。于是他们的议论也就被他一字不落听去。

萧暮雨不过略微怔了怔,默不作声放缓脚步,且与他们又拉开两步,但仍听他们如何说。

“且不说萧家清名不在,就是在,萧家也不至于做他靠山。萧家正统在嫡长子,毕竟萧夫人家世还是有声望的。萧家自出了那事,多亏萧夫人娘家斡旋。如今萧暮雨入了仕途,想来萧家明年要为大儿子捐官了。”

你们说的都对。萧暮雨心中平静地默念。

听他们的话题已从自己身上转移,他便停下脚步,目送他们走远。同时逐一辨识那一排朝堂上刚熟悉面孔的同僚——大多是明显亲附当今太师的,亦有几个朝堂上冷落之辈,勉强挤在最边上。

“朋党”乃是大离朝廷公开的秘密。萧暮雨未少读史,也清楚眼下大离国运衰微,政非清明。但出生在江左萧家,读书、科考似乎是他人生道路的唯一选择。至于他当真千万里挑一考上了以后要如何生存,就几乎不会有人替他考量。

他立于空阶,深吸一口转秋入冬清冽的寒气,指尖在手心攥出些微刺痛:萧暮雨,你要好好活下去。

翰林院修史之职,已有大离立国数百年定下的体例。萧暮雨自任此职,每日得侍立朝堂一角,观察记载今上言行。而他身为史官,则要力求做一个不偏不倚,只记录事实的“影子”。他暂时也未觉得此番本务有何难处。今上魏文帝不惑之年,正值年富力强之君主。不过目前看来每日理政可谓不功不过,既没有昏庸糊涂,却也不见英明神武。

他就任两月余,隆冬已至。遇上需记载的第一次庆典——榜眼顾云夫尚主。

无根无基的顾云夫接受了今上指婚,娶的是皇家一个不起眼的庶女十六公主。公主生日在冬天,太卜令算过良辰吉日,婚期就定在立冬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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