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五日,萧暮雨果然赋闲。修史的正事没人喊他去做了,丞相那边也是名义上要了人,却根本不给他一点音信。
莫名其妙就被朝中势力像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若说完全不慌,那也是强装镇静。萧暮雨十岁以后,就有焦虑之下常常失眠之症,这两天果然又犯了。他白日读书作画的精神头却未受影响,但人立马消瘦——往年失眠发作,亦是如此。
老仆这些天回家中过年。书僮射雁乃是他从江左带来的,是自小长在萧家的孤儿,故而过年也伴着他。射雁才十三岁,资质不高,做事还是一团孩气。好在是自小跟在他身边的,知根知底。名为主仆,实则就像他带在身边的一个傻乎乎的弟弟。
他突然想到魏明琅,跟射雁一般年纪,身份、样貌、谈吐皆是天壤之别。可照魏明琅说的,他只有姊姊魏胤婉这“唯一”的亲人,又像极了射雁只有他这一个“哥哥”。
大年二十九,他跟射雁说自己要出门一遭,不必跟着。射雁慌忙问,是不是今日出门买的年货又漏了什么。他连忙摇头,一边伸手摸摸小男孩的脑袋,说没有的事,他只是自己想出去转转。射雁“哦”了一声,就跑回院子里继续洒扫去了。
他出门依旧戴了幕离,一身麻衣短打,活像个旅居京华过年的商人或镖客。
岁暮书画坊最后一日营业。他浏览那些挂在店中的美少年画幅,画簪花走马探花郎的还有,画那幅一手抱花一手挂剑的“美神”的也还有。两幅虽说都不是挂在中央,但还是紧挨着。
他莫名生出些羞赧,问店家:“这画,还有销路啊?”指的是画自己那幅。
店家既领会了他意思,也误会了他意思,答:“是啊,也有不少人两幅一起买回去,所以我们就挂在一起卖了。”
萧暮雨瞬间反应过来指的是哪两幅,不禁盯着画又看了看,问是哪些客人喜欢两幅一起买,一起买的原因是什么。
“咳……买这些画的还能有谁,还是京华贵女们呗。她们好像给这两幅画配在一起取了个名字,叫什么‘拈花成双笑’。说这画中探花郎头上的花,既跟美神抱着的一样,就是美神弟弟给他簪上的。这两幅一起买回去,寓意美貌更添一倍,前程如花似锦。”
萧暮雨在那幕离后也忍不住绽放笑颜。“店家,新年将至,您这吉利话,说得在下心情都好些。我也买这两幅。”这次见到的画,工笔颇为细致,带回去临摹也是不错的。
店家乐了。“好嘞。这就给您把这两幅包起来。客官也看看其他吗?”
店家指着挂在中央的新画让萧暮雨看,萧暮雨看出那画的是顾云夫尚主的情形。大离近年来虽非盛世,但素来民风物俗旖旎浪漫,女性地位颇高,所以会有女子普遍追捧美男子画像而不足为奇。但凡有皇室高门婚嫁大事,传作佳话,也会被画工们当成素材,以丹青绘就良辰美景,四海传扬。
那幅画上,顾云夫蕴藉儒雅,慈怀公主清丽娉婷,亦看不出有何不妥。
萧暮雨淡淡说着不会出错的话:“慈怀公主婚配当今翰林、新科榜眼,真可谓才子佳人。”
闻此,店家果然顺口八卦道:“公主嫁的人,哪个是没来头的。但听说,这慈怀公主嫁得也不算多好。”
“哦?”
“讲起来,公主是不可能时常抛头露面的,所以我们这种小老百姓只见过画里的公主。但顾驸马家的妾室,我是见过的。两房都来我这里买过画。”
许是萧暮雨买下的那两幅画要价不算低,他又没还价,这店家便乐意跟他多聊几句。据店家说,顾云夫两房妾室分别来过,好巧不巧一位买了一幅“美神”,一位买了一幅“探花郎”。
“我也不认识她们。等她们买了画都走远了,我听其他客人说,才知道是谁。而且她们来的时候,画顾驸马尚主的画就如今天这般挂在中间,她们看到也没显出什么异常。”
“顾驸马府上两位如夫人,品貌态度如何?”
“两位都皮肤白且稍显丰腴,衣着打扮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买画时也算客气。”
萧暮雨走出书画坊是夕照時分,已有摊贩摆出卖年货的夜市。他在炒货摊前驻足,注视前面几个客人买过了。摊贩问他要来点吗。他就买了半斤射雁爱吃的炒米,又道:“我是外乡来的,可能不了解。这炒米价格好像比去年贵些。”
“可不是,今年这京畿的秋粮收成也不好。”
萧暮雨心下一惊,收秋粮的时候他已经开始修史。可按国库数据记载,今年并不见有亏空。
继续与摊贩聊了几句,才知道今年京畿周边官员向百姓征的赋税增加了,这才保证了上交国库的粮食达标
萧暮雨听到这些很是难过,最难过是自己作为京官,此前竟连京畿百姓收成真相都不知晓。他见这摊位上也有杏脯买,蜜饯正是自己爱吃的,就想着再帮衬一下,指着杏脯道,也来半斤。
老板用秤称过,一报价,他才发现自己银包里的银子竟不够了。今天他出门本就没带什么钱,因为平日里家中购置之事几乎都是老仆或射雁来做。且很明显,今年杏子也涨价了。
萧暮雨虽说从小是备受冷落的庶子,但买东西钱不够这样的事,却还是有生以来第一回。幕离遮挡之中,他脸颊竟发起烧来。
正要脱口而出“很抱歉,还是先不要了”,身后就传来一声少年的嗓音:“老板,接我的银子,今天这杏脯,我请他。”
萧暮雨一回头,不禁吓了一跳。一把拉住那少年——魏明琅手腕。魏明琅刚付了钱,就被萧暮雨拉着往僻静处走。
“你怎么在这儿?”萧暮雨压低了嗓音问魏明琅。虽目测僻巷四下无人,可为防万一有人偷听去,连“殿下”的尊称都省了。
“年底急雨卫放假了,出来转转,散散心。”魏明琅却答得轻巧,“急雨卫”这样敏感的字眼也轻轻松松脱口而出。
萧暮雨急得一把将头上幕离摘下,又按到魏明琅头上。魏明琅叫:“我不要戴草帽。”
“不愿戴也戴着,你若是被人认出来,着实太危险。”
幕离后嘟囔一声:“没人认识我的呀”
说的倒也是,一般人也的确没见过十五皇子真容。而且他还不同於今上或其他成年皇子——因为年纪小,还没有御制正式画像。但萧暮雨就是不放心。
“我送你回去。”萧暮雨指的是回急雨卫,他不想把那三个字说出来。
“回你家吗?”这就是明知故问加胡搅蛮缠了,还要继续说,“我不要,本来就是出来逛夜市的。”
萧暮雨无奈:“殿……莫要对我撒娇呀。现在不是时候。”
他以“撒娇”一词形容一个男孩子的举动,只因魏明琅此时在他眼中就是个小孩子。魏明琅也不恼,只道:“哦?那什么时候是时候呢?”
萧暮雨眼下没心思陪着他好整以暇,只得耐着性子继续哄:“这夜市没什么可逛的。我方才看过了。你肚子饿不饿?要么先去我家吃点东西,然后再回去……”
没想到魏明琅一口答应下来。
为了照顾这位小皇子晚膳,萧暮雨不敢怠慢,路上还专门去买了这个时节新鲜出水的冰鲜鲤鱼,还有上好的牛肉、鲜嫩的芫荽跟粉丝——当然,因为他身上已没几个银钱,这些都是魏明琅付的账。买了菜,魏明琅就帮他提着,说他要拿买的两幅画,若菜和画一个人提,怕水沾到画上。
以至于买到后面,萧暮雨自己都不好意思。挠挠头发,认真看着魏明琅道:“等到了我家,拿银子还给你。”
魏明琅没接他话茬,却指着边上的酒铺,说再买两瓶女儿红。给萧暮雨坚决拦住了:“小孩子不可以饮酒。”
魏明琅看上去突然有些恼:“拜托,我在军中的!”
萧暮雨唯恐他坚持。集市人多且杂,两人别被留意了去。索性换个劝法:“我酒量不行,俗称一杯倒。”
他这说的倒是实话,说出来脸上就又发烧。心下后悔怎将幕离给了魏明琅,自己脸应该红了,且被眼前这小孩儿看去。
魏明琅果是嗤笑出声,但没有买酒就跟他回家了。
进了萧府,萧暮雨就向魏明琅行礼,郑重唤一声:“殿下。”又道,“微臣方才在外是怕暴露行踪,言语称呼多有失礼,还请殿下见谅。”
魏明琅一怔,随即忙上前搀扶他的手,一边道:“哥哥,别这样。我素来知道你人很好,待我也是很好的。”
他一声“哥哥”唤得亲切自然,萧暮雨也忘了反驳。又是微微仰着头,双眼透亮如两枚琥珀,极孩子气的神气。萧暮雨莫名叹了口气,唤射雁领着魏明琅去洗把脸,让他乖乖坐着等吃饭。
上京以来,平日里的饭多半是老仆做的。年前老仆休假,射雁也会做点简单的饭菜。但招待魏明琅的这顿豆腐蒸鱼、牛肉粉丝汤,则是萧暮雨的手艺。
饭菜很快端上桌。魏明琅面露萧暮雨认识他以来见到最大程度的惊讶。看看萧暮雨,又看看桌上的饭菜,不用出声,脸上就写着三个字:“你做的?”
萧暮雨又感到不好意思:“是啊,如果不是自小就要读书考功名,我其实喜欢做饭,小时候还特别喜欢画画。”
他的手艺看来颇合魏明琅胃口,看着魏明琅吃饭,萧暮雨也有种成就感。不过,这一顿饭下来,萧暮雨发现魏明琅是个话不多的人,可能一直待在军中的缘故。他只得不时给小孩儿添菜,又稍许讲了些自己小时候学做菜和画画的往事,初衷乃是不至让这位贵客吃得太憋闷。
放下碗,魏明琅问了句:“我今晚能不回去吗?”
萧暮雨慌了,生怕小殿下倔强,忙道不可。一堆讲规矩的话已到了嘴边,未及出口,魏明琅却道:“我知道。我回去了。”
他坚持不要萧暮雨送一程,说是也就几条街的路。萧暮雨在院子门前目送他匆匆往急雨卫方向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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