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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恩仇录

景州。

南码头拐弯处,青石阶被磨得泛油光。

一抬头,“停云楼”三字悬在飞檐底下,墨迹透着水汽,像新写的。

跑堂说这楼名取自陶公《停云》一诗,东家原是落第举子,卖茶时总爱吟两句“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明桂枝拣了临水第三桌,盏里泡着新运到的碧螺春。

跑堂端来景州驰名点心“金银缠丝”,千层酥饼掰开,簌簌飘落蟹黄屑。

说书人惊堂木一拍,惊得檐角铃铎晃了三晃。

“列位看官,今日咱们旧账本里翻新契纸——专说京城明、赵两家的恩怨情仇。”

明桂枝不眨一瞬看向说书人,窗棂漏下的光斑在她睫毛上跳。

赵斐淡淡望向窗外。

方靖说要去盯官船的米粮过斗,临走搁在条凳上的斗笠还在滴水,蓑衣草腥混着椒盐香榧子的香气,惹得灰雀在窗楹内外跳格子。

说书人清了清喉咙:“且听风云聚会,细数古今恩仇。”

他袖中抖出半卷文白稿纸:“话说,咱宁朝开国那日,高祖爷敲着金銮殿的阶石问:‘朕要设个监察百官的衙门,在下众卿家,谁堪大任?’”

竹板"嘚"地敲在茶案上:“话未落音,赵家太爷赵磐捧着前朝的尚书官印出列,官袍补子还绣着旧主赐的仙鹤。”

明桂枝低声问赵斐:“赵磐是你祖父?”

“太祖父。”

“他是前朝降臣?” 明桂枝又问。

赵斐举盏的手一顿,侧首不应。

窗外灰雀不合时宜地欢快蹦跳,宛若嘲笑。

他片刻才答:“是。”

舌尖有血腥味,仿佛刚咽下带倒刺的鱼骨。

说书人竹板敲着茶案豁口:“赵老太爷捧着降臣名册,腰牌磕得金銮殿的乌金砖叮当作响——他率一众前臣降新主,对宁朝有大功,于是想当然,这监察百官的好差事定必十拿九稳,非他莫属!”

明桂枝又悄声问:“监察百官,是辑事厂吗?”

“天机府。”

——“谁曾想!”

惊堂木又一拍,说书人道:“说时迟,那时快,明家太爷明子兴亦出列——”他压沉嗓子,学文臣腔:“‘陛下,臣亦有志于此!’”

尾音劈了岔,像断弦的筝。

“赵家祖祠供着三朝阁老的牌位,明家太爷么——” 竹板敲了两敲:“前朝状元又如何?寒门庶族,桐木怎么和金丝楠比?”

明桂枝捻起块千层酥饼:“这般说来,是你太祖父掌了天机府?"

赵斐朝说书人瞥一眼:“你听他说吧。”

“但是,明家太爷有一项无人能及的功绩——”

说书人抖开半幅泛黄绢布:“想当初,高祖爷在沧州点兵那日,正是明子兴一个箭步上前——” 堂木劈裂茶案水渍,“刺啦撕下中军黄旗,往高祖身上一披,大呼万岁,随即三军万岁声一浪接一浪!”

只见他黄绢布一扯:“黄旗再糙,裹得住真龙天子;降臣册再厚,抵不过三军归心!前朝贰臣与从龙之士,孰亲孰疏?天机府的掌印理所当然归明子兴所有。”

茶汤碎成粼粼波光,明桂枝托腮的指尖还沾着酥饼屑。

她听得入神,不虞跑堂铜壶嘴一颤,咕哝声混着水汽飘出来:“陈芝麻烂谷子的......”

邻桌茶客的杭绸广袖沾了些茶沫子:“这旧账翻得——”他拎起袖口对着天光抖了抖,“我新裁的料子都腌出前朝霉味儿了!”

“就是,”账房先生从算盘珠上抬眼:“上月沧州糙米涨了三文钱,都比这陈年官司有意思。”

风吹铃铎的叮当声里,灰雀叼走明桂枝掉的酥饼渣。

说书人捏黄绢的指节倏地垂下,嘴角笑纹还僵着,活像茶案上冷透的姜汁酥皮,额角汗珠子顺着脸上沟壑往下爬。

明桂枝这才惊觉满堂茶客俱是神色索然。

那穿杭绸的茶客翘着腿剔牙,账房先生已开始核对米价簿。

独独她听得入神,面前茶点碟空了大半。

她侧目瞧见赵斐面色,心头猛地一凛。

——自己是穿越而来的,对明家先祖没有感情,可是那说书人编排打趣的却是赵斐的太祖爷呀。

赵斐虽仍端坐如松,右手却按在茶案边缘,指节隐隐发白。

“允书兄,”明桂枝将最后一块酥饼推到他面前,“我刚刚听得入迷,也不曾醒起......”

“无妨,他亦并非胡乱编排。”

赵斐垂眸望着那块酥饼。

江风掠过窗楹时,他眼睫极轻地颤了颤,分明是避开明桂枝的视线。

偏偏,一点未及敛去的倦色从眼尾漏出来。

经年的苦沁进骨缝,就像眼前茶盏冰裂纹里的茶渍。

——赵家的人若非代代都略逊明家的一筹,又何至于执念至此?

漕船的号子声刺破茶楼喧嚷。

他望着窗外,新卸的米袋在日头下泛冷光。

恰似当日状元策马游街时洒的金银箔,被风一卷,散作绚烂的漫天星火。

落在赵家儿郎身上,却成了压垮脊梁的霜。

碧螺春碎叶在盏底蜷成褐色的茧。

风停了,铃铎一滞。

明桂枝清冽的嗓音破开尴尬的静默,似一柄青锋剑劈开云雾。

——“诸位,在下倒有一段江湖旧事,恩怨纠葛二十载,血雨腥风三千里,可有人愿闻其详?”

赵斐猛地回首,狐疑看“他”。

茶楼霎时更静了三分。

跑堂拎着铜壶僵在过道,壶嘴滴下水珠在青砖上砸出个浅坑。

——“小后生……”

西侧天井旁的那桌,有个穿青绸衫子、员外打扮的中年人。

他斜倚藤椅,花梨木折扇骨叩了叩扶手:“景州虽不是运河重镇,但也是连接山东、北直隶的名城,每日应接南来北往的游人,咱听的故事多了去。”

“就是,”中年员外旁桌是个老童生,花白胡子一抖,铜柄放大镜磕在《南华经》残卷上:“你这娃娃胎毛未褪,能讲出什么名堂?”

明桂枝笑道:“诸位安心,我这故事少不得江湖恩怨、血海深仇,更有红妆劫掠的蹊跷事、十年一剑的报冤录。”

“他”将茶盏往案头轻搁,眼中波光流转:“一桩桩奇案连环相扣,一重重迷雾渐次揭开,包保大家听得惊心动魄,欲罢不能。"

千层酥饼屑在茶汤浮起油膜,映着天窗漏下的光斑摇晃。

青衫员外本在慢条斯理拨弄玉扳指,听得这精彩的文白,又听满堂茶客议论纷纷,不由转头定睛细看。

但见明桂枝一袭天水碧的绸衫临风微动,眉目胜工笔描就的精致。

员外当下折扇往掌心一扣,指着说书先生笑道:“说书的,且将你惊堂木借与这位小友,老郑我倒要听听,他这小公子哥儿,如何讲得比你这江湖客还惊心动魄。”

说书人攥着油光发亮的惊堂木,喉间发出含糊的“嗬嗬”声。

这惊堂木用的并非什么名贵木材,却是师祖传下的饭碗,岂能随意交给别个?

同行就罢了,对方还是个茶客。

那郑员外笑了笑,从袖笼掏出一枚银锭,唤跑堂递到说书人案前。

“说书的,按江湖规矩,”他说:“若这小哥说得锦绣满堂,这二两银归他润喉;若他说得鸦雀无声,便权当添你三更天的夜宵钱。”

四周茶客早忘了嗑瓜子,但闻银锭在说书人领赏的漆盘中嗡嗡震颤。

一如高手过招前的剑鸣。

“祖师传下过规矩...”说书人沙哑吐出半句,却被银锭寒光刺得晃了眼。

郑员外冷笑:“喂,你在这儿说足一天,能讨多少银钱?”

说书人撇了撇嘴,不情不愿把惊堂木搁在跑堂的托盘。

惊堂木传到明桂枝手上时,窗外恰有微雨敲青瓦。

木头沉甸甸,“他”拿在手里左右打量,又翻转抛了抛。

衣袖带起的风,惊醒了赵斐盏里将散的碧螺春。

“允书兄,你看。” 明桂枝笑得明媚,把惊堂木往他眼前一送,像年画里献宝的瑞兽。

“你不是失魂症么?” 赵斐低声问。

“他”答:“我这失魂症有点怪,偏偏只记得有趣的事。”

说罢,惊堂木一拍,震得茶汤漾起圈圈涟漪。

——“话说,前朝的时候,江浙漕帮有个少舵主,姓唐,名唤泰斯。他精通海运,常押运与东洋贸易。却说那日,唐少舵主押着三十艘漕船过钱塘江……”

明桂枝把《基督山恩仇录》的故事移花接木,化作中国古代背景,娓娓道来。

……

方靖走近停云楼时,正逢暮色浸染门楼。

灯火初上,照得青砖地上人影憧憧。

他抬手拂去肩头细碎雨珠,听见堂内一声惊堂木炸响,满座喝彩如潮水翻涌,竟比白日里更炽三分。

却转瞬,喝彩声变成叹息声、哀怨声。

——“他没死!唐泰斯他命硬着呢,绝对还喘着气!”

——“唉,五十丈高的悬崖呢……”

——“他要是嗝屁了,那范立亚大人教他那些番文、算术,岂不是全白瞎了?”

方靖疑惑也诧异——早间他离席之际,说书人抖落的是明、赵两家四代宿怨……

唐泰斯是谁?

范立亚大人又是哪位?什么番文、算术?

什么五十丈的悬崖?

方靖攥着半湿的油纸伞往人堆里挤,皂靴险些被踩掉。

上午空荡荡的楹联柱旁,此刻竟有赤脚汉子蹲在础石上,捧着粗陶碗接檐角漏下的雨水当茶喝。

浓烈的酒气、花生瓜子的油脂味与煎饼味混合。

停云楼全然没有半点原先的闲适恬静。

他眉头皱了又皱。

方靖尽力往里挤,马皮靴尽是污渍,衣衫皱得快要勾丝。

好不容易挤到厅堂,耳边传来一声猛喝:“你个傻子,悬崖下面是海,唐泰斯死不了!”

是个穿油亮短打的鱼贩子,他正揪着个绸衫客的衣襟,两人鼻尖几乎抵在一处。

绸衫客丝毫不让:“放你祖宗的罗圈屁!那么高的阎王崖,摔下去骨头都能碾成粉!你当他是海夜叉?有九条命?”

方靖侧身避开那两个争执得面红耳赤的茶客,左顾右盼,终于在人群中央瞧见了明桂枝。

“他”坐在最中间的那张八仙桌旁,手边搁着说书人的惊堂木,悠悠捧着茶盏,轻轻啜一口茶。

茶汤的热气袅袅上升,映得“他”眉眼柔和,仿佛与周遭的喧闹隔绝开来。

赵斐坐在“他”身旁,身形笔直。

只是那八仙桌原本是四个人的茶位,虽是条凳,最多也就坐七八人。

如今却挤下十数人,赵斐只得微微翘着手肘,支开与左右旁人的距离,显得有些滑稽。

——“仲安兄,这里!”

明桂枝瞥见方靖,连忙笑着招手示意。

声音清亮,穿透了茶楼里的嘈杂,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他”对众人拱了拱手:“他是我朋友,劳驾,劳驾大家让让。”

话音一落,人群竟自动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仿佛这话有某种魔力似的。

方靖心里纳闷,人们怎么就听“他”吩咐。

但特殊待遇总是令人受落的。

他顺着人群让出的空隙走过去,脚步轻快,心里隐隐得意。

那桌的人为他腾出了一小块地方,掌柜也识趣地递来一幅茶盏。

明桂枝顺手将桌上的瓜子壳往旁边拨了拨,笑道:“仲安兄,坐这儿。”

方靖坐下,不住讶然。

这桌茶案堆得满满当当,像个小小杂货摊。

几块油纸包着芝麻糖,糖渣撒一桌,亮晶晶像铺满一地星星。

炒得香喷喷的瓜子,壳儿堆成了小丘,偶尔有几颗没剥干净的,飘着焦香。

一包刚出炉的糖炒栗子,壳儿裂开了口,露出里头金黄饱满的果肉,热气还没散尽,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桌底堆满山货——晒干的蘑菇,捆住脚的鸡鹅,甚至还有一只麻绳拴着的野兔,兔耳朵耷拉着,怪可怜。

最显眼的是桌子正中的一堆铜钱、碎银子和银锭,像座金银山。

方靖与赵斐中间还隔了个人,他伸长脖子,正要问赵斐怎么回事,忽然人群里传来一声呼喊:“报仇!唐泰斯要报仇!”

这嗓子又高又亮,像从人群里炸开一颗炮仗,一眨眼把茶楼里的气氛点着。

剥花生的老汉手一抖,花生壳撒了一地。

旁边那桌的妇人怀里的小孩被吓得一激灵,手里的糖糕差点掉在地上。

喝茶的老童生差点没噎着。

转瞬,大伙儿反应过来,茶厅里呼声接连,此起彼伏的——

“报仇!”

“报仇,报仇!”

“唐泰斯,报仇!唐泰斯,报仇!”

声浪一波接一波,热油锅里倒进一瓢冷水,噼里啪啦炸开锅。

有人拍桌子喊,有人跺脚叫,连悠哉的郑员外都忍不住跟着喊两嗓子,折扇敲得茶案砰砰响。

备注1:翩翩飞鸟,息我庭柯,出自陶渊明《停云》。

备注2:《基督山恩仇录》,又名《基督山伯爵》,是法国作家大仲马创作的长篇小说。故事讲述19世纪法国皇帝拿破仑“百日王朝”时期,法老号大副爱德蒙·唐泰斯受船长委托,为拿破仑党人送了一封信,遭到两个卑鄙小人和法官的陷害,被打入黑牢。期间狱友法利亚神甫向他传授各种知识,并在临终前把埋于基督山岛上的一批宝藏的秘密告诉了他。被陷害入狱十四年后,唐泰斯越狱并找到了宝藏,成为巨富,从此化名基督山伯爵,经过精心策划,报答了恩人,惩罚了仇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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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恩仇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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