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的狻猊香炉悠悠吐出一缕青烟。
沉香、鹿衔草,还有南海龙涎香。
冷冽又腥甜。
盛湛的眼珠像浸在冰水里的琉璃珠,澄澈得能照见殿外老柳抽的新芽。
“孙儿愚见,可让方卯协查江南织造局。”
“嗯?” 搭在龙头杖上的枯指顿了顿。
“孙儿以为,不能让户部借此事独大。方卯力主新法,正好协助郭岘制衡古长青。”
“呵,呵呵。” 老皇帝忽地冷笑。
盛湛心头一颤,连忙跪地垂首。
他额发扫过青砖时,老皇帝龙袍下摆的十二章纹正映入他眼里。
金线绣的升龙张着爪,仿佛要将他的冷汗都攥成盐粒。
蛟比龙到底少了一爪。
是他道行未够。
“朕不记得《帝范》有教人虚与委蛇。”
老皇帝这话说得很轻。
似喃喃自语。
落在盛湛耳里,字字都带着血腥味。
“孙儿罪该万死!”
盛湛额头一下下撞在乌金砖上,羊脂玉佩磕在砖缝间铮铮作响。
砰砰磕头声持续足足一刻钟。
每记都在金雕龙柱间撞出回音
直到香灰烧得坍落,老皇帝的龙头杖才顿了顿地。
血痕已蜿蜒成赤链蛇。
盛湛前额绽开的皮肉黏着尘屑,血珠顺鼻梁滑到唇缝,被他抿成朵将绽未绽的红山茶。
老皇帝的龙头杖挑起他下颌,龙头的獠牙正好卡在他喉结凹槽。
“藏着掖着是下位者的做派,” 老皇帝嗤笑一声:“你不透露想法,怎么拉拢盟友?”
“孙儿……”
盛湛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骤遇强光的夜枭。
下位者做派……
他喉咙一滚,喉结在龙牙间碾出咯吱轻响。
“澈之,把你的爪亮出来。” 老皇帝看他开窍,终于满意:“不敢亮爪的狼崽子,只配当看门狗。”
“孙儿想借方卯的刀。”
盛湛抬眼,眸色里尽是毫不掩饰的凌厉。
老皇帝白眉一扬,露出赏识:“杀谁?”
“郭岘。”
……
寅时三刻。
晨曦碾碎最后一粒残星。
盛湛的靴印早已从殿前的丹墀上散去。
勤政殿内,狻猊香炉的余烬一颤,惊醒伏在龙椅扶手上的老皇帝。
“余保善。”
老太监应声拂开鲛绡帐,托着珐琅痰盂来到龙椅畔。
“传太医,” 老皇帝摩挲着半个虎符,恹恹道:“朕睡不着。”
余保善不经意瞥过那虎符。
不是如今的款制。
虎身还刻着螭纹。
纹理间的错金丝早成了青灰色。
今朝的亲王都没有兵权。
那是已故懿仁太子的虎符。
老皇帝瞥他一眼。
余保善慌忙低头,惊出一声冷汗。
静默良久,老皇帝忽道:“朕……想念太子了。”
他喉咙里滚着痰鸣,指甲紧紧掐住虎符缺口。
余保善不敢接话。
老皇帝掐着虎符的指节泛出青玉色。
他长长叹息:“若他有他儿子三分狠辣,也不至于……”
铜壶滴漏的水珠悬在寅卯之交。
殿外有几只不识趣的伯劳鸟掠过琉璃瓦,惊得九重帘幕微微颤。
……
雨渐渐重了。
一根根在风里斜斜飘。
官船檐角的铜铃吞下半截雨声。
明桂枝倚着玉兰花样的槛窗,剥着瓜子。
——“寿王的亲母是我父亲的庶妹……那我该唤他——表哥?”
古代人亲戚多,而且又嫡又庶的。
她捋了好一阵才弄清。
“嗯。”
赵斐轻轻点头。
“也不全对,”方靖用小刀撬开榛子,一下抛进口中:“寿王的生母只是太子良娣——人家正经八百的娘是太子妃文氏,按礼数,只有文家的表弟才能唤他表哥。”
“哦,这个我懂,” 明桂枝领悟,脱口说:“就像《红楼梦》里,探春只认王子腾作舅舅!”
“谁的舅舅?” 方靖一脸惑然,又侧首看向赵斐:“王子腾是谁?”
赵斐摇了摇头,掀开竹帘。
船正顺风行驶,窗楹把两岸烟柳都框成零碎绉纱。
“是我以前读过的话本。” 明桂枝解释道:“故事里有个庶出的女子,她只认正房太太的亲哥作舅舅。”
“这才像话!规矩就是规矩。” 方靖掸了掸粘到府绸上的果壳碎屑:“你这失魂症也是怪,连寿王都不记得,偏偏净记得些乱七八糟的话本。”
赵斐原本望着窗外雨打芦花,闻言顿皱眉,回首对方靖道:“仲安兄,失魂症的事切记不要外传。”
他食指重重叩在窗沿,震得方靖的茶汤都漾出圈圈。
“省得,省得的。” 方靖悻悻点头。
明桂枝问赵斐:“那我和他熟悉吗?寿王。”
“应该是。”
“应该?”
赵斐叹了口气:“我之前和你不熟。”
“哦,对。” 明桂枝眉头紧了又舒,舒了又紧:“那你何以判断我和寿王‘应该’熟悉?”
“三年前圣上遇弑,寿王因救驾受伤,”赵斐端起茶盏往嘴里送,神情忽地黯淡:“而你因为救寿王而受伤。”
当时,他父亲愤愤不平了好多天。
巴掌声又响在赵斐的耳边。
——“你脑子用木头做的?傻子一样!但凡你扑过去挡半寸,那‘救驾功臣’牌匾就能放咱家祠堂!”
真好笑。
当时圣上在西围场,他与父亲都在营帐里,怎么去“挡半寸”?
强人所难。
“合着我是拿命换的交情?”明桂枝捏碎的瓜子壳簌簌落在《景州漕运志》的封皮上:“我左臂上的疤是拜他所赐?”
“我不知道你何处有疤。” 赵斐冷冷道。
“那我爹失踪的事,他如何能受益?” 明桂枝愈发茫然。
赵斐唇边掠过一声叹息,惊得茶汤里的倒映都抖了抖。
他有种和蠢人交谈才有的烦躁。
不该如此的。
他与“他”有过聪明人之间心有灵犀的畅意。
赵斐忍不住想——若“他”不曾失忆,何须多言?
两人大概一个眼神就明了。
但赵斐最后还是耐着性子,为“他”揉开、掰碎来说。
他垂目拨弄着青瓷碟里的坚果,挑出一颗大又亮的榛子,放到茶案正中:“明公之重,岂止在犀甲金印?”
又捏来一颗花生:“赵家。”
一颗栗子:“户部。”
还有一颗核桃:“银税法背后的新政派。”
“全靠我父亲来制衡?” 明桂枝心领神会。
赵斐赞许颔首,将榛子推到“他”面前:“明将军失踪后,本该你顶上。”
话音未落,窗外惊雷碾过,震得白瓷果盘里几颗花生晃晃荡荡。
“原来如此,”明桂枝的冷笑混着刺进来雨声,格外凄清:“所以就有人参他一本,诬陷他通敌卖国!”
茶炉火星“噼啪”炸开,映得赵斐眼底忽明忽暗。
“如今明将军蒙冤,你受牵连,这制衡的差事……”
他抬眸望向窗外雨幕。
雨丝顺着竹帘往下淌,就像讽刺明家屋漏兼逢连夜雨一般。
明桂枝心下澄明:“只能落在与明家有亲、又贵为皇孙的寿王肩上。”
她沉吟片刻,摇头道:“但是他没有动机。”
“嗯?”
“如果我父亲没出事,他还能有个掌兵的舅舅。”
“确实。”
赵斐眉目渐舒展,顿觉铜炉炭火比往日灼亮三分,指尖下意识沿着茶盏口画了个圈。
他有点后悔没有早点和“他”熟络。
“他”对《白虎通义》会不会有和自己一样的见解?
假如他们一起讨论《平准书》,会不会有更多有趣的看法?
窗外的雨也没有似乎那么恼人了——
如果,他是说如果……
他和“他”那时也恰逢下雨天,“他”会作怎样的诗?
方靖剥开一颗花生,一边吃一边问道:“你昏迷醒来的时候,附近有没有什么可能是凶手的物件?”
“是有一件,” 明桂枝从香囊里掏出一截白玉,摊到手心展示:“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把它含在舌底。”
带雨的暮色透过格窗棂斜劈进来。
明桂枝掌心的白玉泛起血丝似的微光。
那物件不过一节手指长,雕着三股虬结的枝桠,倒像被掐断的半截龙爪,又似一小截枝丫。
方靖正想拿起来瞧,忽想起“他”说是含在舌底,手指生生顿住。
“洗过的,我洗过了。”
方靖这才拿在手里,侧过来侧过去看。
半晌,摇着头便递给赵斐。
“会不会是从什么地方掰断的?” 方靖问。
赵斐笃定:“不会,断口很圆润。”——那断口处仿佛裹着层浑圆的包浆,像被人捻在指尖磋磨过千百个长夜。
“没有洞口,不能穿绳、挂钩,它应该不是首饰。” 明桂枝分析。
“珊瑚?” 赵斐忽道。
明桂枝颔首:“我也觉得像珊瑚。”
三人又胡乱猜测一番,始终毫无头绪。
铜炉里残香折了腰,雨脚渐渐换了鼓点。
撇到铜铃上,叮叮当当砸碎满船寂寥。
方靖悠悠赏雨:“德州驿站的茴香豆煮得极好,不知明日能不能赶到。”话音缠着水汽往梁上爬,在窗沿处凝成霜。
“我更想吃煨芋头。” 明桂枝紧了紧披风,呵着气暖手。
她又问赵斐:“你呢,想吃什么?”
“我想写诗。”
“啊?”
赵斐的视线从雨幕里抽回时,似恍然从一个梦中醒来。
他问明桂枝:“这样的雨天,你会作怎样的诗。”
“我有失魂症,你忘了?”
“嗯,是差点忘了。” 他赶忙转过头,不愿“他”窥探自己莫名其妙的失落。
“不过……”
“不过什么?”
“我有个故事,讲一个女子在这样的滂沱大雨天,去找她抛弃妻女的父亲要银两……”
“我没兴趣。” 赵斐说得斩钉截铁。
倒是方靖瞪亮了眼睛:“愿闻其详,愿闻其详!”
在娓娓故事声里,雨珠渐渐缓了些。
铜雀熏炉的孔隙溢出最后一丝沉香,融在雨雾迷蒙中。
……
寿王府。
东苑的书房里,经史子集、百家言论,县志、还有大量的兵书。
一堆一堆,一叠一叠,筑成高且厚的墙。
檀木屏风后漏出一缕沉香。
铜雀衔枝熏笼里,灰白香屑缓缓坍缩。
蟹壳青色的窗纱垂到书案前,被暮春的晚风揉出深浅褶皱。
羊脂白玉小鹿立在堆叠如小山丘的奏折旁。
缺角的创口泛着幽光,像一汪始终未凝固的月光。
……
备注:丹墀,即宫殿前的红色台阶及台阶上的空地。也指官府或祠庙的台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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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白玉珊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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