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某个十二月的夜晚,16岁的江雨尘坐在N市某座高级公寓的会客区,望着不远处壁炉里正噼里啪啦的燃着柴火。
他从来也不觉得自己算是一个特别有耐心的人,不过此刻,已经在没头没脑的等待中度过了半个多小时的他好像对自己又有了新的认知。
墙上的时钟缓缓的指向九点,这片偌大的区域只有他一个“客人”,一旁的电视上播着篮球比赛,热热闹闹人头攒动的,反倒衬的画外愈发的冷清。
日子距离圣诞节越来越近了,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似乎都在不遗余力的展现自己的节日气息。江雨尘坐舒白的车一路过来,看窗外琳琅满目的璀璨街景看的几乎目不转睛。这是他第一次在国外过圣诞节,自然看什么都是新鲜的紧。
不过在路上的他还能被这铺天盖地的节日气息感染,到了现在,即使会客区的进门处就摆了一株硕大的圣诞树,周身缠绕着缤纷的彩缎,一旁的落地窗上更是贴满了各种装饰,户外区域的灯带闪烁的不遗余力,他却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去多看它们一眼。
节日气氛是美好的,是明亮的。而他是无措的,孤单的。
越是洋溢着喜悦和欢乐的东西,也只会衬的此刻的他越发寥落孑然罢了。
不看就是了,大概就是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吧。
他看着那位应该被叫做公寓“管家”的身材高挑的褐发男子朝他走过来,江雨尘记得他自我介绍叫Raymond。Raymond挂着他标志性的笑容为江雨尘面前的杯子里加了点水:“我们已经再次的试图联络了舒先生,不过目前暂时依然没有接通。还是要麻烦您再稍等片刻。”
江雨尘听着这些在过去的几十分钟里他已经听过不下十遍的话,内心的烦躁感止不住的一阵阵往上涌。但他表面还是平静而礼貌的,毕竟“放他鸽子”的人是舒曜,和面前这位Raymond半点关系也没有:“谢谢。不过,我已经在这等了很久了,你们真的确定他现在在家吗?”
“确定。”Raymond笑容不改分毫,“舒先生今天下午六点半左右回来,之后没有再出去过。这个无论是大堂还是停车场的经理都能确认。另外,我们之前也跟您提到过,舒先生今晚在家举行了派对,他回家时带来了大约二十位左右的宾客,我想也许是因为派对比较喧闹的原因,他没有能够成功的接到电话或是听到我们的门铃呼叫。”
江雨尘深呼吸一下强行按下心里的烦躁,努力朝Raymond露出笑容:“好,我明白了,谢谢你们,也还是要麻烦你们继续帮忙联系他。”
“当然。有任何其他需求您也可以随时找我们。”Raymond冲江雨尘点头示意之后便离开了。
管家一走,重新陷入百无聊赖境地里的江雨尘又一次的怔怔望向壁炉里跳跃的火。
他的手无意识的摁着手机锁屏键,手机很安静,电话和信息都分别给舒曜和舒白都去过几次,只是都没有回应。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联络谁。或者说,眼下他除了徒劳的等待并内心祈祷舒曜赶紧能接起那该死的电话,也确实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
那就等待吧,即使等待是望不到头的一片空白。
其实他本不必陷入到这样“束手无策”的境地里的,江雨尘想。几个月前,他从国内来到N市,准备在这里念高中。到底是年纪轻轻就独自漂流异国他乡,他妈妈江月便将他托付给了早就在此地定居的舒白——按着江月的说法,舒白是她的远房“表哥”,至于怎么个“表”法儿,实在是隔了太多代人,大概没人能说得清了。
舒白算是个“二代移民”,他大概十几岁时跟着自己父母来到这里,念书、毕业、做生意,风生水起的,能当得起一句“混的不错”。舒白性格外向处事周到,毕竟是生意场上左右逢源惯了的人,素来在“家族中人”眼里都是十分“古道热肠”的靠谱大哥形象。更何况据他自己对江雨尘说,他和江月是童年时有过相处的交情,能算得熟悉,江月对他就跟“亲妹妹也不差什么了”。听了江月的请求,自然是满口应承下来。舒白在N市市郊就有一处房产,平时自己住在那的时间也不少,江雨尘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人生地不熟的,过来上学要找个人“投奔”,无非也就是拨出个房间给他的事儿,对舒白也确实没什么。
大人们把话说的妥帖又容易,但江雨尘也知道,“托付”一词,听起来简单,但哪怕江月什么都没告诉他,他也大概能猜得到,江月是如何努力的想尽一切办法联络上了这个亲戚关系比山路还要九曲十八弯的“表哥”,又是怎样姿态作低好话说尽的向这位自己已经大概十好几年都没有过联系的“表哥”提出了这样的请求。
即使对舒白来说是桩再小的事情,他江雨尘都不可能把这当作理所当然。
所以,江雨尘在这儿,面对舒白一家人,甚至包括家里的保姆,都是本着“不给别人添麻烦”的原则,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提要求,言听计从。到底是寄人篱下,别人愿意照顾他是情分,他也就只管“心怀感恩”,无论什么都尽量顺着对方来就是了。
于是当前几天,舒白告诉他自己和夫人因为生意重心转移的缘故,大概会有挺长一段时间回不了N市,建议他来和因为在市区念大学所以住在市中心公寓里的舒曜一起住,他自然也不可能说“不”。
“我们虽然之前也总出差到处跑,但这次确实可能得在南方和国外呆长一点的时间,一时半会儿是真回不来,和以前的状况还是差挺多的。”舒白看起来还挺抱歉的样子,“虽说可以让阿姨留在这照顾你,但你毕竟年纪还小,来这儿时间又短,就这么把你自己一个人放在这里,不管是我和你舅妈在外面,还是你妈妈在国内都不会放心。正好你学校本来也在市区,你住过去你舒曜哥哥那边,上下学反而更方便了是不是?”
“我都可以,只要舒曜哥哥不介意的话。”江雨尘记得自己当时顺着舒白的话这样回答。
舒白晒笑一声:“嗨,他不会的。他那房子很大的,房间也不少,给你住一间也能互不打扰的。他平时也不怎么在家。而且我记得你们很小的时候也在一起玩过的吧,那时候就很合得来嘛,没问题的。”
江雨尘对于舒白口中的“一起玩过”、“合得来”毫无印象,不过他还是报以满脸温和的微笑。他本来也没什么特别排斥的想法。他在这里,无论是住在舒白的房子,还是去和舒曜一起住,本质也没什么区别——都是陌生人,都是自己去“蹭”人家的东西,都是打扰,他也不需要什么额外的“照顾”,有个地方能让自己住着就可以了。而至于弱化自己的存在感这件事,他能在舒白这儿做到,也当然可以在舒曜那儿做到。舒白说舒曜“平时不怎么在家”,他也是信的,都是这么大的人了,有自己的生活,也不需要再像小时候一样“一起玩”,就更不必要谈“合得来”与否了。
不提大人口中总翻来覆去提的,他俩小时候那根本记不起来的事情,江雨尘对于舒曜的记忆只有刚来N市住进舒白家时的一次匆匆碰面。那会儿还是暑假,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江雨尘午睡醒来口渴,想去厨房寻几块冰吃,刚走到楼梯拐角就听到楼下有一个年轻的男声在用英语讲电话。
他住过来也有个三五天了,家里平时除了保姆阿姨就是舒白和他夫人裴欢,完全没料到会有其他人的出现,一下就停住了脚步。不过他只愣了一秒便很快反应过来,这应该是舒曜,舒白的独生子,江月来之前就和他提过的。
约莫记得舒曜应该是比自己大四五岁的样子,舒白也说过,舒曜现在在N大,马上读四年级,平时都住市里自己的公寓。也不知道今天怎么突然就回来了。江雨尘正想着,一时间没顾上动弹,再反应过来时,对方的身影已经上了楼梯,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舒曜转过楼梯拐角,他俩目光猛然对上,彼此都愣了一下。
还是舒曜先回过神,他对着手机里解释了两句就收起了电话,走上几级台阶,朝江雨尘伸出手,说了中文:“Hello,你是江雨尘,对吧,我是舒曜。”
江雨尘也伸手回握,应了声“你好。”想了想又叫了一声:“舒曜……哥哥。”
舒曜只轻轻握了一下就很快撤回手,微微笑着:“我爸之前提过你要住过来,不过我以为还要过几天呢,这会儿离开学还有一个多月吧。”
他中文说的挺好,也没什么口音。江雨尘本来还以为他只会说英文。看来虽然在国外土生土长,舒白也没放弃孩子的汉语教育啊。
江雨尘看着他,此刻他俩差着几级台阶的面对面站着,自己在高处,不过大概是因为舒曜个子高的缘故,江雨尘完全没有半点觉得自己是在“俯看”的视角。对方手插着兜,下巴微抬,身量挺拔,挂着礼貌又得体的笑容。明明舒曜是很没有攻击性的,甚至在男生里可以被称之为“清甜”的长相,他五官都生的精致,皮肤也白,一双鹿眼,鼻尖微翘,笑起来还有酒窝,但不知道为什么,被他这样眼带笑意的望着,江雨尘还是感到了一阵隐隐的压迫感——好像自己才是站在低几级台阶上,被审视的那个。
当然,这张脸也没能唤起他任何像大人们老说的,他俩小时候“一起玩过”的记忆。
江雨尘不自觉的站直了一些,简单回答对方的问题:“是,来几天了,提前过来做些准备。”
“哦,好。”舒曜点点头,他看起来并没有想要继续对话的意思,只是侧过身靠着扶手,把楼梯让出来,一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你是要下去吧,please go ahead。”
江雨尘顿一下,说声“谢谢”,便抬脚走了下去。还没走到楼下,就听见楼上舒曜讲电话声音又响起,看来他刚才并没有挂掉电话。
舒曜应该是回了自己房间,江雨尘只捕捉到他在关门声响起前用英语说了一句“Nobody. Just someone who lodged at my parents’ house.”
非要说的话,江雨尘对舒曜的这“第一印象”并不能算很好,虽然只是短短几句话的一次照面,但江雨尘从来都算是个敏感的人,几乎是瞬间就察觉到了舒曜礼貌举止背后的冷漠与疏离。不过他也完全没放在心上,一来他们之后确实也都没再见过面,二来,江雨尘觉得舒曜对自己的看法也没毛病——确实就是个来寄宿的nobody。更何况,舒曜应该见多了这种硬要攀上门来求他们家帮忙的“亲戚”,估计心里就是挺看不上这些行为的,他也的确有保持高傲的资本。无论如何,他面子上和江雨尘能做到礼貌客气,也就够了。
但再怎么能理解舒曜对自己的看法,也不代表江雨尘就可以心平气和的接受像现在这样在他家楼下这般被晾着手足无措的傻等。
在被告知自己将会需要搬过来和舒曜同住之后,江雨尘并没有主动联系过对方。虽说舒白也的确替他做了所有的打点与沟通,并向他传达了舒曜“很欢迎弟弟的到来”这样明显没有人会当真的场面话,理论上来说他也应该至少提前给舒曜发条信息,表达一些类似于“感谢收留,以后打扰了”之类的客套,舒曜的所有联系方式舒白也都尽数分享给了他。但他就是什么都没有做。
可能还是因为十六岁的男生都难免会有的,那一点自尊吧。
既然我知道你大概挺烦我的,那我自然也不会上赶着去和你套近乎。
江雨尘心想,虽然他不知道江月和舒白是怎么算他在这里寄宿的费用,但他会好好记清楚他去舒曜那里之后的每一笔账,他一分钱都不会欠舒曜的。现在不行,以后总是要还上的。
不欠别人什么,就可以挺起腰杆来做人了。
直到今天,定好了他搬过来的日子,舒白特意没让司机送,大概是为了表现一下自己重视这个“跟亲妹妹也不差什么”的江月的儿子,主动开车送他过来,结果却在半路接到工作电话,江雨尘在一旁听起来,似乎是十分棘手,并且需要立刻去处理的事情,于是舒白只来得及将他撂在舒曜的公寓门口就匆匆离开。
但也不应该有什么问题的,舒白告诉江雨尘,今天搬过来是他和舒曜一起商量好的,甚至一些比较重的行李都被整理好提前寄到了这里。舒白出发前应该也通知了舒曜。
没有任何理由舒曜会不知道。
江雨尘当然不会天真到认为舒曜会有任何“迎接”自己到来的行为,但,为说好要上门来的人开个门,或者哪怕自己再有不方便脱不开身的事,提前跟管理员打个招呼让他们留个门,对舒曜又是什么天大的难事吗?
他知道江雨尘要来,但他并不在意。再是举手之劳的事情,那人家就是懒得举这个手,你又能怎么样。所以他可以完全沉浸在他快乐的派对中,不在乎是不是全世界都联系不到他,他没有提前告知公寓管理员江雨尘要过来,导致现在江雨尘根本上不去那可以直接入户的电梯,那又怎么样呢。江雨尘苦等再久,和他舒曜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那晚最后,等Raymond走过来告知江雨尘,舒先生终于被联系到,他现在可以上去了的时候,已经时近午夜。江雨尘被Raymond轻轻推醒,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在沙发上睡着了。他看了眼时间,很好,他已经等了快四个小时,难怪会睡着,就是睡的实在是不舒坦,腰酸背痛不说,现在即使醒了,却也还是眼皮打架,脑子也有些混沌,似乎还梦到了他和舒曜那并不算很愉快的“初次会面”——于是他本就不佳的心情就更差了。
乍一清醒过来人都会觉得有些冷,他站起身跟着Raymond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扭过头去打了好几个喷嚏。
怎么坐在火边睡过去了还会觉得冷呢。江雨尘这么想着,下意识的又回头望向了壁炉。然后他惊讶的发现,这个他差不多盯了一晚上的壁炉,直到此刻他才看出来,那里面的火,原来是假的,是没有温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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