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余音垂眸沉默，狐狸毛一样长长的睫毛轻颤着，费力地组织语言，许久，才艰涩地启唇，声音轻柔却坚定：“战场凶险万分，百姓自是不愿，得民心者得天下，圣人还请三思。”
这些别人说烂了的话，令狐江火当然是不愿意听，他剑眉紧皱，挤出一个跟他的年龄极为不符的“川”字来，死死的盯着案几上那封求战书，也是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似乎有蚂蚁在他脑袋里面筑了巢：“我这不是在思考才问你的吗？”
“余音失言，请圣人责罚。”苏余音听闻，瞬间双膝跪地，身姿笔挺，头颅低垂，玉像一样沉寂。
这招对令狐江火实在是管用，少年君王满腔怒火全部打在棉花上，无处宣泄。升腾而起的小火苗就这么憋肚子里，险些给自己憋死。
“先起来，聊正事。”令狐江火看着跪到地上沉默的狐妖，胸口那股无名的怒火在燃烧、升腾、燎原，直欲将周遭一切焚烧殆尽，但却被关进躯体里，不得解脱，“你还记得孤先前说过要尝试改变人族现状的事情吗？”
“记得。”苏余音缓缓起身，动作轻盈流畅，像是山间流淌的清泉，站定在令狐江火身侧，身姿修长，清新又挺拔。
令狐江火幽幽一叹，心中满是无奈与挫败，他发现不论自己如何表现得足够热情，那熊熊燃烧的只要靠近狐妖，就会瞬间被寒霜包裹，冻成大冰块：“出兵是必然的，音音认为民心不希望孤打仗吗？”
闻言，狐妖双唇轻抿，瑟缩的花蕾一般。今日的君王心情不太好，他才不会触这霉头：“君心与民心别无二致，是余音粗浅了。”
真是标准的回答，标准到让令狐江火怀疑苏余音是不是为了哄他开心才这么说的。
这样一想，心里就更是烦躁。
少年君王冷哼一声，眉宇间笼上一层寒霜，恰似腊月冰凌，冷冽逼人：“你如果要是不想说可以不说，犯不着这么敷衍我。”
苏余音狐眼微睁，眸中闪过一丝茫然与无措，也想不到自己这是怎么冒犯到君王了。刚刚站起的身子又那样乖乖地跪了回去，置手于双膝上，姿势端正，喃喃开口：“是。”
令狐江火斜睨了狐妖一眼，心里暗骂。
笨蛋狐妖，真的是，说跪就跪，教了几年都白教了。
一点长进没有。
按理说，苏余音压根就没有在这里讨论政事的资格，也是令狐江火身边实在没有什么足够交付的人，这才会时不时地跟狐妖讨论。
今天的他，心情很糟糕，脾气也很糟糕。
即将喷发的火山一样，一点就着。
空气仿佛凝固了，陷入死寂的沉默。君王不再言语，紧盯着求战书，眼神空洞，早便被无尽的迷茫吞噬，狐妖也不敢言语，乖乖地跪在地上，害怕挨打一样，连呼吸都是小心的，生怕惊扰了这压抑的气氛，受惊的小鹿一般。
良久之后，令狐江火偏头看向一动不动的苏余音，组织片刻语言之后开口：“必须出兵，孤明日下诏。”
苏余音这次不敢回复了，薄唇轻抿，下唇都被咬得泛白，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似是在压抑内心的惶恐。
“余音会兵法吗？”令狐江火看到苏余音这样谨小慎微的样子，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竟然有些迁怒了。
好不容易努力了这么多年才让狐妖稍微放开一些，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像俗世中的人一样那样迁怒。
跟市井莽夫也无甚区别。
反思了片刻，令狐江火神色缓和了些许。
一种诡异的想法从狐妖的心中一闪而过，苏余音轻轻点头，雪白的长发掀起圈圈涟漪：“会些。”
“会多少？”这次是大事，令狐江火刨根问底，目光如炬，紧紧盯着狐妖。
苏余音紫色的眼眸微动，宛如夜空中闪烁的星辰，缓缓眨了一下眼睛，开口：“各类皆会。”
“你去边境打仗吧，帮我分忧。”
真是天方夜谭！
苏余音狭长的狐眼都瞪圆了，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真不敢相信这是令狐江火说出来的话。狐妖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干涩的声响，俯身再拜，动作流畅虔诚：“余音谨遵圣人旨意。”
“音音会生气吗？”令狐江火这就又有些后悔，伸手抚摸苏余音柔顺的长发，眼眸不自觉有些温柔，温暖又和煦，先前的冰冷早就抛诸脑后，“音音是男子，本就不该这样蹉跎岁月，本该建功立业。”
狐妖的嘴唇轻微颤抖，狭长的狐眼撩起一抹动人的红晕，恰似天边绚丽的晚霞，娇艳又迷人，声音更是轻柔：“余音谢过圣人。”
这么简简单单地说定了，令狐江火当即挥笔泼墨写了诏书，大致意思就是边境人手不够，特意给他们派了一个军师监军。
苏余音匆匆收拾行囊，当晚便踏上征程。
月色如水，洒在她身上，像是披着一层浅薄的银纱，将他的身影勾勒得愈发顾及，似是遗落在尘世的孤鸿。
他确实是孤鸿。
狐妖离开后的那日清晨，君王难得睡过了头。朝堂之上，大臣们早早候着，一个个睡眼松惺，呵欠连天，在大殿中足足站了两个时辰，两腿发软，怨声载道。
君王没有狐妖的提醒，一觉睡到午时。醒来后，仍睡眼朦胧，瞧见那群站没站姿的大臣，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随后不顾阻拦下诏征兵，但凡有敢多说一个字的，当即赶出大殿。
这样像是小孩子发脾气一样的做法却是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成效，朝中那些还有想法的大臣也都一个两个的闭了嘴，噤若寒蝉。
他们早该意识到那个小屁孩长大了，已经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傀儡。
如今的手里，也早已经掌握了一整个国家的命脉。
翻云覆雨，只在一念之中。
令狐江火让苏余音过去主要还是因为害怕那边有闹事的，狐妖聪明机敏，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另一边的苏余音在第二日的晨曦洒在大地之上时就已经出现在了人妖边境上，和人族的首领打了照面。
同样是季璟。
这个阳光的将军在这时候对苏余音可是一点好脸色也没有。
从古至今，派来的那些监军，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纸上谈兵也罢，还在战场上瞎指挥，只会让将士们白白送命。
向来笑嘻嘻的将军这时候那脸黑的简直堪比锅底，阴沉得乌云直冒，怎么搞得，要了几天人，结果就要到一个瘦不拉几的家伙，一看就是文人，叫他来监军，闹着玩呢！
季璟板着脸，生硬地抱拳行礼，语气冷淡：“军账已经备好，请。”
苏余音垂眸，大致也知道季璟不欢迎他，无奈叹息，声音轻柔却不失礼貌：“谢谢。”
也不过都是表面功夫，季璟胡乱回了个：“不谢。”随后，大步流星地在苏余音的面前走着，什么也不解释，走得还飞快，像是生怕苏余音能追上来一样。
苏余音快步跟了上去，半点也不计较季璟糟糕的态度。
面前这位应该就是人族边境的主将，不欢迎他也是正常。
“余音？”面前惊喜的声音响起，正在检查防御的梁绕两眼放光，几步跑了过来。
都过去两年了，当时的事情也早都被他抛掷脑后。
反正又死不了人，小事。
见惯了杀戮反倒会看清很多事情。
苏余音下意识抬头，就和那双热烈的眼睛交汇了，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受惊了的小动物一样，抿唇轻声开口：“将军你好。”
“小梁将军？”季璟上前去一把搂着梁绕的肩膀，与面对苏余音时的冷漠判若两人，“这么晚还不睡啊！”
“你不也没睡嘛？”梁绕哈哈笑着在季璟胸口锤了一下，眼睛却一直在盯着苏余音，那灿若星辰的眸中满是难以掩饰的欣喜与激动。
狐妖与印象里无甚区别，不对，似乎更美了，那种野兽自由的美。
胜似山林间最灵动的精灵，神秘又迷人。
“哼，还不是你让我过来接人，要不然我早都钻被窝了！”季璟抱着胳膊气哼哼地开口，显然不满意梁绕给的安排。
“别生气嘛。”梁绕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壶酒，在季璟面前挑衅一样地晃了晃，酒香四溢，“十年的桃花酿，够不够？”
听到这话，季璟可是相当感兴趣了，眼睛瞪得溜圆，忙不迭地从梁绕手里拿过酒壶，动作敏捷，只怕梁绕后悔：“这还不错。”
“对了，你认识他？”心满意足了，季璟这才想起来被凉到一边的苏余音，开口询问。
梁绕漆黑的眼眸微动，抬眼和苏余音对视上了，狐妖的眼里古水无波，像是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少年将军似乎忆起了某些事情，脸皮发烫，开口：“认得，老朋友了。”表情难免有些不自然。
“你们不聊聊？”这感情好啊！认识好，交给他！
季璟心里打着算盘。
“也行，我带他去帐篷，你先回去睡觉，明天还有一场苦战。”梁绕从季璟的怀里钻出来，看着苏余音，微微一笑，眼中满是温柔与关切。
“好嘞。”季璟求之不得，打了个呵欠迈开腿离开了，脚步还有些晃晃悠悠，跟被那桃花酿勾走了魂似的。
只余下两人尴尬地对视。
“余音最近过的好吗？”梁绕几步走到苏余音的面前，原先被他刻意遗忘的某些事情又有了冒头的趋势，雨后春笋一般顶破坚硬的土面，冒着头呼吸新鲜空气。那颗不安分的心脏被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一不留神就从手心里跳出去。
“嗯。”苏余音不知道该聊什么，他略微垂眸，目光依旧会落在梁绕锁骨的位置，只是这时候穿着战甲，狐妖什么也看不到。礼貌地询问，“你呢？”
“我……我也好。”梁绕傻笑着摸自己的头，在苏余音的面前站定，发现狐妖穿得很薄，这又连忙带路，脚步匆匆，“人妖边境很冷，我们快些回去。”
“嗯。”苏余音稍稍颔首，跟上梁绕的步子，他神色淡淡，似乎不是很打算跟梁绕交流。
“当时圣人说征兵允了，只是要派人来监军，我还在想是谁，没想到竟然是你。”跟将士们相处两年下来，梁绕在苦寒的磨砺中样貌变化不可谓不大。
更壮了，也更黑了，肤色比小麦色要更黑一个度，脸上的线条也更加锋利了，一看就很有安全感。
“是的。”苏余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个劲应着，声音平淡如水。
“对了，那晚……那晚的事情我听人说了，你没有被圣人怪罪吧？”想起来那羞涩的夜晚，将军脸上染上薄红，竟然有些娇艳。
“没有。”苏余音保持着他惜字如金的特质不变，声音清冷，仿佛来自于遥远的雪山之巅。
要不是梁绕提到说是圣人怪罪的事情，他都要忘了那一晚了。
“没有就好。”
那对于狐妖而言不过如此的一晚，却是少年将军沦陷的开始。
梁绕接着问：“后来没有被欺负过了吧？”
想起来那日宫宴上的惨状，别说是苏余音，就是梁绕这个局外人都会手脚发凉。
“没有。”狐妖开口回答。
“那就好。”梁绕脚程不慢，这就走到了提前给苏余音准备好的帐篷，将军脚步一顿，喃喃语道：“到了啊……”
似乎还有些眷恋。
柔和又深情。
“谢谢。”苏余音出声感谢，疏离到了极致。
“那就……送到这里……”梁绕傻笑着，完全没有战场上那运筹帷幄的劲，像个青涩懵懂的少年，“如果有哪里不习惯的就说，军中将士性子直率，有话不要憋心里……还有，还有这里冷，注意保暖，另外不要得罪炊事兵，否则就没好日子过了。”
“嗯。”苏余音轻轻点头，垂眸抿唇，神色平静如水。
梁绕右手不自觉地握了一下拳，鼓起勇气开口：“余音生得真好看，我……”
一句话尚未说完，斥候飞奔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开口：“将军，有敌袭！”
可是人生何能似初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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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人生若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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