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
夜半,银雨如针,漫山修竹摇曳;林下,血流成河。雷电骤然劈下,冷兵器的寒光映照出一道高大的身影。
“一,二,三……十一,十二……啧,多了一个。”
寇尘抛刀收鞘,从怀中默默掏出一份短笺,在这份绝密名单上,每个名字都是岐王下死命令铲除的异己,一共十一个,全是在边境打过仗的武人。但如今地上的尸体,确实平白无故多了一个。
“死也不知道挑个好时候。”他不耐烦地低骂一声,挨个去核查身份,虽说杀十一个或是十二个并无区别,但他自我安慰万一碰上个挂在江湖悬赏上的呢,还能白赚一笔。
方才的打斗中,他左肩不甚被划开了一道口子,被雨水一泡半边身子都发麻,寇尘按住伤口,改用脚去翻查尸体。
雨水顺着额头流下来,他眯起眼,在暴雨声中准确地分辨出有人的脚步。
刹那间只见白光骤闪,锋利的长刀瞬间出鞘——
“官爷饶命!官爷饶命!”才爬起来的一具“尸体”僵硬地扭过头,膝盖一软扑通跪下去:“官爷饶命!我只是抢了点银钱细软,并没有干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请官爷明察!”
寇尘侧身挡住受伤的左肩,淡问:“你是谁?”
“我、我是山下怀庆城万、万吉客栈的小、小厮……”
“小厮?”寇尘冷笑,刀锋更用力抵紧脖颈,“小厮不在城中,夜半跑到山上来作甚?”
“我,我……”小厮吓得直发抖,却也不敢说是大方的客官塞了锭黄金叫他来探路的,眼珠子滴溜溜转,随口扯谎说是上山找东西才耽误了回城。
“当真?”
“千真万确!若有欺骗,天打……便叫我口里生疮、头顶流脓!”
小厮吓得一个劲儿打摆子,寇尘见他身形不像习武之人,便收了刀。
“方才,你都看见什么了?”
“啊我看见……不不不,我什么都没看见!”小厮慌不择言,打了自己好几下嘴巴,“官爷这是公务,小的什么都没看见!”
“算你懂事。”山上的雨夜格外冷,寇尘受了伤逐渐有些撑不住,他紧一紧牙关,冷声道:“你方才说你抢了银子是不是?把赃物交出来,速速滚蛋!”
“谢官爷!谢官爷!”小厮从怀里挖出几样东西,连滚带爬地逃命去了。
寇尘用刀尖翻翻赃物,矮身将两锭花银并一块玉佩揣进腰兜,踉跄地循着来路摸下山,终于赶在晕厥之前找到了坍塌的小庙。
他大力踹开庙门,谁知才一进去就被从天而降的泥汤浇了一肩膀,他拧着眉看了一眼,甩开斗笠两下就把衣服扒了个干净。
庙里一穷二白,只有佛像前有个像样的供桌,被寇尘两三下劈成柴火,用油纸包着的火折子引燃了。木头潮湿,烧起来噼啪作响,寇尘扇走烟尘,冷不丁听见更里间传来一声闷响。
是人声。
寇尘迅速警惕起来,悄无声息地拿起刀,很快将目标锁定在泥身佛像之后。他压着气息,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尽量平稳:“什么人?”
“……”回应他的是诡异的寂静。
但传来的呼吸声确是千真万确的,寇尘不屑地动一动眼皮,激将道:“赶快出来吧,有什么好躲的?”
“……”呼吸的声音更小了。
寇尘受了伤正烦着,实在没空陪对方玩这种幼稚的游戏,于是微俯下身,三两步摸到佛像身后,无声无息犹如鬼魅。
佛像后光线更暗,寇尘打量了一下这道模糊的影子,似乎是一个被捆缚住的少年。暴雨自破败的窗棂溅入,在地上形成薄薄的水面,颤巍巍托着他清瘦的身躯。
少年看不清阴影里的人影,只是本能地感到危险逼近,踢蹬着小腿往后蠕动,口中零星溢出几声呜咽。
轰隆,列缺击空。
寇尘见他发绳尾部镶银,一袭白衣微微泛着绸光,想来应是富家的子弟,点背被人劫了财。
他顿了顿,矮身将他口中破布拽了出来。
少年缓了一息,劈头盖脸就问:“你是谁?”
“你是谁?”寇尘不答反问,态度冷漠。
“你跟那个贼人是一伙的吗?我身上已经没有银钱可给了!”少年嗓音嘶哑,急促的呼吸中是按不下的慌乱,他半坐起来,借墙壁篝火光瞥见他肩头伤口时神情明显一滞。
寇尘由着他看,淡淡举起手里的刀。
“干什么?!不给钱就撕票啊?前面你那个同伙可不是这么说的!我告诉你啊,你……”叶睿宁前头还嘴硬,后面看见寇尘举起刀时赶快把脑袋埋进膝盖,“别别别!别杀我!啊!”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叶睿宁试着喘口气,神奇地发现耳朵里还有心跳声,睁开眼睛,当即被腕子上滑落的绳索吸引了注意。他呆住,在下一阵雷声后终于回过神,“你跟他不是一伙的啊?”
寇尘不说话,径直走了。
叶睿宁狐疑片刻,被闪电吓得一哆嗦,手脚并用爬向有光的方向,躲在佛像身后小心地露出半颗脑袋。
寇尘已经回到了篝火旁,把刀一放,开始旁若无人地给自己处理伤口。叶睿宁见其似乎没有歹意,被吓破了的胆子终于重新长起来,猫似的挪过去烤火烘衣服。
呲啦!
衣服的下摆被撕成布条,寇尘用牙齿咬着一头,将另一端甩到肩上盖住伤口。
叶睿宁犹豫了片刻,蹭过去捏起布条的一边。
寇尘凌厉的眼风当即就扫过来。
他心中一惊,面上强扯出一抹笑容:“我帮你……”
寇尘同他对峙一会儿,掩下了眸中的杀气,他盯着跃动的篝火,感受到涌动的血液逐渐平和下来,回神将搭在供桌上的衣服翻了个面,说道:“用点力。”
“哦哦,好,好……”叶睿宁连忙应声,将布条拆开几圈重新缠上去。
鲜血在上面很快洇开一片深色,他紧张地咽口唾沫,不安道:“这样行吗?”
寇尘捡了一小块供桌脚扔进火里,嗯了一声。
叶睿宁在他肩上打起个歪歪扭扭的结,不好意思地笑笑:“有点不好看。”
“无妨。”寇尘扭扭脖子,单手将半干的衣服披到身上,扭头看到叶睿宁欲言又止的表情,眉头微蹙,“还有事吗?”
“那个……”叶睿宁挠挠头,“谢谢你救了我。”
寇尘心说这是哪门子救?但他没说,只淡淡点头,“小事。”
“这怎么能是小事呢?恩人你可是救了我的性命,这样的恩情是一辈子都还不完的!”作为怀庆城里有名的自来熟泼皮小话痨,叶睿宁在意识到寇尘没脾气后胆子明显大起来,三句话没说完,叽里呱啦又开始骂人:“恩人我跟你讲,那歹人实在可恶,抢我银钱不说,竟然还打晕我!我脑袋现在还痛!一个小厮,看起来还不如怀庆城里的跛脚郎中能打,没成想却比县衙班房的衙役还凶悍!”
叶睿宁嘴碎,寇尘筋疲力尽又受了伤,根本没有精力再应付他,外衣一盖侧躺下去,不容置喙地说:“今晚值夜,我先睡,你看着火,撑不住了叫我。”
“你不把我送回家啊?”叶睿宁一愣,“那我要是再遇到歹徒怎么办?他要是……”
“明日一早,你就速速下山进城,青天白日谁会劫你?”
寇尘有点烦,心道自己又不是你家的仆役,凭什么管你这么多?老子自己主子的事还没弄明白呢。
叶睿宁被凶了一口,也不好再多言惹人不快,窸窸窣窣挪到靠墙一边,和衣躺下,听着庙外雨声淅淅沥沥,半梦半醒小半个时辰后总算见了周公。
山上的雨下了半夜,虽是夏日,只穿一件单衣还是会觉得冷,寇尘搓着胳膊坐起来,头脑混沌一片,过了几秒才觉出哪里不对劲,原来是少年蜷缩着身子贴住了自己。
寇尘抬头看看熄灭的篝火,再低头看看某个冷得发抖的少年,半晌在冷风中认命地爬起来生火。
木头受了潮,重新烧起来烟很大,寇尘被呛得咳嗽,扯到伤口又疼得他直冒冷汗,不得不停下来缓了缓,暗暗担心天亮后无法顺利绑走怀庆郡守家的小儿子。
真不明白殿下为什么要绑架这么一个无官无禄的小孩。
难道是半年前班师路经怀庆,这位倒霉的郡守开罪了他?那找个由头将其贬黜或直接杀掉岂不干脆?何必要拐弯抹角将主意打到他的儿子身上……
寇尘按一按跳动的右眼皮,感慨要是身契不在岐王手中,自己在这无人之境舒舒服服地睡上一天该有多好。
篝火噼啪烧着,潮湿的水汽渐渐散去,终于东方欲晓,篝火吐出最后一口细烟,寿终正寝。
叶睿宁揉着眼睛坐起来,睁眼寇尘要走,一激灵彻底醒来。
“恩人留步!”
寇尘放下手,叹气。
叶睿宁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龙卷风似的扑过来,顾不上擦掉嘴角小小的口水痕,谄媚道:“恩人,感谢你昨晚出手相救,救命之恩,我一定铭记于心。”
“小事。”
“这怎么能是小事呢!你可是我的恩公,再生父母,等我七老八十了也还会记得你的!”叶睿宁觑了眼寇尘的脸色,奉承半天,终于怯怯地提出自己的诉求:“但是能不能再麻烦你送我回家呀?我实在害怕再遇上劫匪,而且……而且我家很近的,就在山下怀庆城里,我可以叫我阿爹给你银两作酬谢!”
“不必。”
寇尘收回目光,在钱财和任务中选择了后者。
叶睿宁以为他是不信,心中一急脱口而出道:“我阿爹是怀庆郡的郡守,你要多少钱都行!我不骗你!”
寇尘悬在门槛上的脚猛地收回来,“你刚说,你阿爹是谁?”
“怀庆郡守啊,我是我阿爹最小的儿子。”叶睿宁以为他回心转意,脸上当即乐起来,“我说话算话的,说给你银子一定会给。但是你也不能要太多,不然我阿娘会骂我的。”
寇尘注视着叶睿宁,表情复杂。
他要绑架的人质,竟然就站在他面前?
叶睿宁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晃,“恩人?恩人你怎么了?”
寇尘还有些迷离,“你说你是郡守的儿子,有什么证据?”
“我肯定是我阿爹的儿子啊!我叫叶睿宁,你下山打听打听就知道!”
“……”
昨儿个天暗没仔细看,寇尘回想起岐王给的画像,似乎就是面前此人不假。
“恩人你怎么这么看着我?是不相信我吗?诶你怎么不信呢!”叶睿宁犯了难,左顾右盼地嘀咕道:“我本来有块叶状的玉佩,那是我爹给我的,可惜被那歹徒抢走了不能证明身份……要不你还是送我回府吧,我阿爹是不是郡守,到时候一看不就知道了!”
寇尘想起昨晚被自己收入囊中的玉佩,心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是真是假,进城抓个明白人来一问便知。
他打定主意,出手一把扯下他的腰带,二话不说就把人捆了。
“诶?你怎么捆我?”少年单纯地看着他,叽叽喳喳叫着,“我都说了给你银钱,我不跑的。”
寇尘被吵得头疼,“再吵我就打晕你。”
“……”
叶睿宁撇撇嘴,不再说话了,任由他拽着自己钻进了竹林。
怀庆虽地处西北,但自古被赞称塞上江南,漫山遍野的竹子仿佛大山的羽毛。
二人一前一后穿行其间,茂密的枝叶打得叶睿宁直哼,“恩人,咱们是不是迷路了?下山难道没有路吗?”
“走这里更近。”
“可我……”叶睿宁被枝条拍得睁不开眼,“要不你走前面吧?”
“我身上有伤。”
寇尘说得平淡,仿佛真是为了救他才受的伤。叶睿宁愧疚地埋下头,不敢再抱怨了,闭起眼睛没头没脑地往前冲,半晌总算破出矮竹林的迷阵。
“终于出来了,这里的竹子更高,好走多了。”叶睿宁用袖口擦干净脸上沾到的雨水,低头甩甩头发,却发现脚下的土壤有点不对劲。
他疑惑地嗯一声,顺着地上蔓延的痕迹找过去,就见远方赫然横着十几具尸体!
“那,那是……”叶睿宁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脸色刷白地结巴道:“杀,杀人,杀人了!”
他惊恐地看向寇尘,不想他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习以为常。
习以为常?
“是,我杀的。”寇尘不动如山地盯着他的眼睛。
叶睿宁浑身一麻,胃部在一阵痉挛过后猛地炸开了锅,搅弄得他脑袋直抽抽,“你,你,你这个杀人犯!”他猛地跑开几步,用力扭动双手,“快给我解开!你要把我绑去哪里?赶快给我放开!”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
寇尘淡漠地眨了下眼睛,迈步上前。
叶睿宁心跳如雷,扭头就跑。
寇尘放任他跑了两步,捡起块石子借力一弹,叶睿宁当即一个狗啃泥摔尽血泥里,但他顾不上脏也顾不上疼,手脚并用继续往林子里钻。
“啧。”寇尘取下横刀,摇摇头走上前,将刀鞘头抵在他后脖颈上用力一按。
叶睿宁眼前瞬间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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