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日夜亥时,基本都睡了,大堂里还留着一盏烛灯,于涟捧着《混元一气诀》聚精会神的看,冯砚秋闲来无事,便走下楼梯,故意步子放重一些,于涟听见了,便把书往桌上一扣,抬头笑道:
“时候已经不早,仙长怎么还不歇息?若是睡不着,不如过来坐坐,我替你解解乏?”
冯砚秋缓步走过来,坐下,也不说话,双臂放在桌上,耷拉脑袋枕在臂上,方有气无力道:
“你只管做你的事,不用管我。”
瞧这副焉了吧唧的样,于涟哪敢继续看书,再看三五行,索性把书合上,心里叹一口气,也学冯砚秋将头枕在手臂上趴着,盯着她的眼睛问道:
“你有心事?不妨说来我听听,从早上起你就有些闷闷不乐,是谁惹你不高兴了?你师弟们看不出来,我看得出来,憋在心里过夜总归不好,你要想喝酒的话,我去拿一些,咱们偷偷喝两杯也是可以的。”
冯砚秋仔细想了想,她师尊时常喝个酩酊大醉,却决不允许自己喝酒,薛艳艳也不太让于涟喝酒,那两个人要做些坏事,岂不就是要偷偷摸摸了,眼下夜深人静,横竖没人知道,做次小贼又何妨,饮尽壶中物,醉后真言吐,她们倒不至于喝个七荤八素,但于涟还真给说中了,她心里不痛快,索性不吐不快,便点了点头。
于涟会意,说一句你且等着,便快步去了厨房,不多时笑嘻嘻端回来一个托盘,上置一壶好酒,两碟好菜,将酒菜放下,斟满,举杯相敬,笑道:
“此乃截天国的广寒仙,以上好的兰桂珠英酿成,本为亲友团圆时赏秋而用,眼下已是深秋,我拿来款待你这位‘秋’姑娘倒也正好,美人如风景,一下子这里好花好月都有了,第一杯我当敬你。”
冯砚秋到底笑了出来,道:
“分明知道我嘴拙,不许说这些漂亮话来哄我。”
说完,一饮而尽,复又回敬道: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于涟不由心中一动,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戳中了心脏,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酸楚,心里默默重复念了几遍,暗忖如果是初相识,果真是似曾相识在前生的缘分,如果是故人,也算久别重逢,一时倒也觉得之前认识不认识也不重要了,相逢即是缘,管他是正缘也好,孽缘也罢,一壶清酒,尽付笑谈,便索性将实话全盘托出:
“仙长说的好,可惜我失忆过,若不然,我们或许真的见过面,也曾把酒言欢过,我曾经想出岛去寻回记忆,但艳艳姐说外面的世界吃人,忘了的事,或许有忘了的道理,无论如何都不许我走,一晃好几个月,也就慢慢习惯了。”
第一次听于涟讲自己的事,冯砚秋脸上难掩讶异之色: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除了名字,其他的都忘了,奇怪的是东西我样样认得,书我也字字识得,不知究竟是人为还是意外,总之是在海滩上被人发现,被送到茶馆里来了,我记得应该是……正好是入伏那天醒过来的。”
“入伏是六月十五,初一十五都是下红雨的日子,你就那样子在海滩上,难道没有淋雨受伤吗?”
于涟回想了半天,最后摇摇头叹气笑道:
“那我还真不清楚,醒来的时候就是在茶馆,其他的都是艳艳姐和我说的,改天我问她去,倒是你,分明今天晚上是要为你消遣,怎么只顾着刨根究底问我这些不重要的事?”
冯砚秋反而低头不语了,良久,才缓缓说道:
“我正巧和鱼儿你相反,倒不如都忘了才好,何苦还要再想起来。”
听这怨哉的语气,于涟一下子打起了精神,打趣道:
“莫非仙长是为情所困?”
冯砚秋神情凝重,摇头说道:
“是一个梦,他们都说我是清雪阁凌光道祖白焰寒的转世,而师尊和凌光道祖是旧识,所以我一出生就被抱养在他座下,他待我自然极好,虽然要求甚高,但宗门内外,我说一,旁人不敢说二,就算闯了祸,他罚归罚,骂归骂,却绝不许旁人说我半句不是。”
“严师出高徒,有着昔日情分,你的师尊定然对你有所期望……白焰寒……白焰寒……真奇怪,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世人多称呼她为凌光道祖,三千多年前曾是清雪阁的长老,也是首屈一指的剑修高手,当时灵界动荡,战乱纷纷,无名众祸害四方,仙盟为了守护天下苍生,便给无名贼首下了决斗战书,以一人生,一人死来定胜负,既免去苍生之苦,也实在倦了无休无止的争斗,白焰寒主动请缨,和对方战于离恨天绝情峰顶,正逢开天后期大圆满瓶颈期,若是胜了,除魔证道,渡过雷劫,便可飞升。”
于涟一字一字听着,有种怅然若失之感,想来这位凌光道祖并没有获胜,不然也不会重新投胎成为冯砚秋,真是可惜,能达到那么高的境界,古往今来少之又少,偏偏只差临门一脚,像是故意被天道捉弄一般,便安慰她:
“没关系,说不定是好事多磨,上辈子的事,早就已经物是人非,就不要再想了,你很好,你也不是她,现在天下太平,都是过去的事了,多想无益。”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偏偏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
冯砚秋轻轻一笑,饮尽一杯酒,继续说道:
“这场决斗的结局,是两个人同归于尽。仙盟和无名众也未分胜负,只不过一直在停战而已,当时离恨天下了足足十八道雷劫,因为疯骨也是阳劫后期大圆满瓶颈期,二人实力不相上下,大家都不清楚那雷劫渡的究竟是谁,不过那也不重要,渡劫的那个反正也失败了,四舍五入就默认打了个平手。”
于涟长叹道:
“真是可惜,正不胜邪,邪不压正,两败俱伤,无一赢家。”
冯砚秋觉得于涟捧哏的样子倒是有趣,正着说,反着说,于涟都能把话接上,又喝了一杯酒,觉得这酒有些上脸,眉眼弯弯,故意放低了声音:
“大家都不知道,我却知道,谁让我是那个人的转世呢,做了好几百年的梦,每一场梦里,我都赢了。”
瞧这人的脸颊泛红,话也变得越来越多,于涟知道冯砚秋就要喝醉了,便附和她笑道:
“想来也是你赢,你怎么酒量那么差,两杯就要倒了,喝完这杯便上楼歇息吧,所以不要闷闷不乐,可能你上辈子就差点运气而已,不许再想了,回去盖好被子,睡个美梦酣沉,一觉到天明,明天早上还得起来教我,不许你宿醉告假。”
她许是真的要喝醉了,闭上眼睛,喃喃自语:
“那是云雾缭绕的山巅,只有我,只有我还站着,地上有具骷髅,我的剑贯穿了骷髅的胸口,我赢了,我明明赢了,身体却一直在发抖,最后跪下,不停出着冷汗,不知道该怎么办,想哭又哭不出来,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做,浑身冰凉,动弹不得,直到天上开始密布乌云,狂风大作,第一道天雷劈下来,我没有躲……第二道……第三道……很快我就重伤倒地……后面的记不清了,每次入梦,都是惊醒,身临其境,我倒不觉得身体上痛,只是觉得自己活该,该死。”
“仙长,你怕是喝醉了,走,我扶你上去歇息。这些都是噩梦,梦是反的,你赢了,如今人也好端端的坐在这儿,我想你的师尊或者仙盟并不愿意知道这些细节,你千万不要对第二个人说这些胡话,往后也不要再喝酒了,你不是她,你就是你,她的故事已经结束了,该翻篇了,你的梦里不该有这些,忘了吧,都忘了吧,好不好?”
于涟摁住冯砚秋还想拿杯的手,半背半扶的哄她上楼,楼梯上踉踉跄跄的,又怕惊动旁人,好不狼狈,冯砚秋噗嗤一笑,反而站稳了,生怕真摔出个好歹,竟也不知是几分真醉,还是几分假醉,于涟气恼,索性想松开扶在对方腰间的手,不料冯砚秋在狭窄的转角处欺身靠过来,在于涟耳边一字一字低声说道:
“什么渡劫失败的倒霉蛋,白焰寒没有抵抗,她分明是自杀的!”
下一秒于涟立即拿右手捂住了冯砚秋的嘴,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生怕再听到什么惊天秘密,惊的是当年之事似乎另有隐情,可惜现在都死无对证了,恼的是冯砚秋心眼忒坏,这种事情告诉自己做什么,多知道个秘密就多担份风险,还是又瞎又聋的好,气的深呼吸好几次,又叹怪不得这人会不高兴,数百年来被这前世记忆折磨,总是一遍遍在梦里受十八道天雷活活劈死,还不好和旁人说,憋在心里憋也要憋坏,偏偏今天是自己主动邀她喝酒解忧,横竖自己不入仙途不理纷争,暗道罢了罢了,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自然会替她守着这个秘密,做一回“共犯”。
所以于涟松开了手,学着冯砚秋的样子在她耳边说着悄悄话:
“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现在乖乖回房睡觉,就不会再做噩梦,我保证。”
冯砚秋乐呵呵的笑了,反问道:
“真的?”
于涟很认真的点了点头,说:
“真的。”
等服侍冯砚秋睡下,于涟匆匆忙忙下楼想把桌子收拾收拾,还没动手,就听到门口传来敲门声,忙擦擦手,走到大门附近喊道:
“是谁?三更半夜的,这里是茶馆,怕不是走错路了?”
门口有个苍老的声音回道:
“鱼儿姑娘,是我,元旺老头子!”
于涟放下警惕,忙把大门打开,只见寒冷的秋风里站着一个衣着单薄的老人家,白发苍苍,身体倒还算硬朗,戴着顶笠帽,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虽然是个瘸子,但走路健步如飞,进了茶馆,并没有坐,于涟边关门边说:
“这个月怎么提前两天就来了?正好,外面夜深露重,还有半壶上好的广寒仙酒,老爷子你先坐,我们喝几杯先暖暖身子。”
“没法多呆,没法多呆,元衍这丫头生病了,我急着用钱,前几日我也来了,可巧你不在,这批货你先拿着,可有闲钱给我使一些,明天还要去给衍丫头抓药,可恨我兜里一个子儿都没了!”
一口气匆匆说完,元旺倒也不客气,抓起酒壶拧开盖,半壶酒咕咚咕咚往嘴里灌,权当解渴,于涟接过他手里的小布袋,并没有看,只是顺手放在一边,然后走至账台,拉开抽屉,把前几日得的两枚金元宝拿出来,塞给元旺,笑道:
“你先不要心急,前几日我们店里来了三位修士,可巧我发了些小财,这些钱拿去,买什么药都管够,衍丫头怎么了?这两天有空我瞧瞧她去,老爷子你要是不放心,干脆把衍丫头送过来住几天,我和艳艳姐来照顾,怎么都比你这个粗老爷们要细致,那几位修士神通广大,求一求他们,衍丫头不会有事的。”
元旺接过金元宝,忙说多谢多谢,心安了不少,他活的长久,对修士向来半信半疑,又不忍拂于涟的好意,便说道:
“你也知道,衍丫头跟别人不太一样,前几天不知道怎么了,给吓着了,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神神叨叨的,这几天精神更差,晚上睡觉蹬被子,还伤风了,我真是操了半辈子的心,好了好了,不说了,我还赶着回去,她要是找不到我,又要闹腾!”
说完,元旺转身就走,踏出店门没几步,于涟本在目送,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快步追上前,问道:
“老爷子,有件事想知道,六月十五那天是你在海滩上发现的我,又把我送到茶馆里来,那天下的红雨,我肯定没有撑美人伞,难道我没有受伤吗?”
元旺忽然顿住脚步,好险于涟跟在后面,差点撞了上去,她正纳闷呢,元旺回头,神情古怪极了,反问于涟:
“薛艳艳没跟你讲过吗?”
“讲过什么?”
“她不说的,那我也无可奉告,鱼儿姑娘,你究竟是谁,我是真不知道,但老头子我活了两百多年,还是第一次在那种地方……那种地方居然会有活人!”
“什么活人?难道你说的活人是指我?那种地方又是什么地方?果然你们两个有事情瞒着我,好,好,老爷子,我不为难你,你快回家吧,走夜路小心些,我回头找薛艳艳问个明白去!”
如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于涟强颜欢笑,知道元旺心急,便放他回家去了,独自在长街上站了好久,她身形极瘦削,怎么吃也吃不胖,穿着略大的衣袍,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像是副要散了的骨头架子,你说人多可笑,想忘的忘不掉,想记的记不起,想瞒的,也始终瞒不住,酒后吐真言也好,被人发现蛛丝马迹也罢,自己真该糊涂些,日日醉来日日闲,哪管昨日如何明天又该如何,偏偏她酒量很好,发现了不对劲,总要抽丝剥茧弄弄清楚,好的坏的,活的死的,那都是她自己。
回了茶馆,将杂物都收拾干净,于涟提着那小布袋就去了自己卧房,将绳子解开,里面是百来颗鲛人泪,也就是珍珠,不过这批珍珠的成色并不好,外形崎岖,光泽暗淡,不能拿来做首饰,只能加工入药,于涟复又将绳子系好,另取个干净小瓷瓶,拿粗针刺破自己的左手无名指,滴了不少血进去,等伤口愈合,才打水简单洗漱,倦极,昏昏入睡,无梦香沉。
茶馆的二楼,客房里倒是一盏灯都没有,有两扇窗开着,冯砚秋倚坐在窗边吹吹风醒醒酒,她本就是不需要睡觉的,于涟一走,她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楼下有人来,有人走,有人自顾自罚站,都看了个一清二楚,托着腮,单纯在发呆,她的肩上挑着重担,偶尔做次出格的事,有些后怕,有些窃喜,又有些把人一起拉下水的愧疚,她知道于涟很聪明,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又觉得于涟边无奈边安慰自己的样子很有趣,想来想去,连嘴角不自觉翘起来都不知道,正巧天空乌云散去,明月当窗满,不知是酒醉人,还是人醉酒,屋顶路过的猫看了她也要酥倒,懒懒喵喵夹几声才依依不舍离去。
另一扇窗半掩半合,薛艳艳原来也还没有睡着,听到猫叫,以为小猫又发情,便想起来把窗关了,正巧和冯砚秋打了个照面,冯砚秋朝她微微一笑,把薛艳艳也给看呆,暗暗想道:所以你就是为了她,鬼迷心窍,什么都不要了,连我也抛下,分明就只差一点点……
分明只差一点点,赢的人就是你。
困了,睡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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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品好酒假醉邀共犯,夜叩门珍珠换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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