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娴自己是在以前吃过苦的,她小时候家里莫名其妙的规矩多得很,吃饭的时候在不必要的情况下不要讲话,不能把碗放在桌上吃,一定要端着碗。可是端着的碗里不一定是饭,有时候是稀粥,而规矩不能把碗里的稀粥变稠,也没有让他们的生活变富裕。
遵守规矩的陈玉娴,没有更多的机会去遵守学校里的规矩,初中毕业就辍学了。她本来考上了中专的——那时候的中专比高中分数更高——因为出来是会安排好工作的。可是他哥哥也在读中专,而且他哥哥读完中专工作以后总是要娶老婆,那就得把他们的破房子翻一翻。哪里都是用钱的地方。
后来,陈玉娴既是走了狗屎运,也是自己抓住了机会,找了个条件不错的老公,又乘着时代的东风和自己的奋斗,终于挣到了相当不错的物质条件。
可是那几年和张熹曜她爸爸把重心都放在了事业上,张熹曜都是外婆带的。虽说隔代亲,但外婆的观念是根深蒂固的,所以从小对张熹曜也是不少规矩。
陈女士在社会上栉风沐雨、晨兴夜寐,也看到了她妈,也就是张熹曜外婆对她教育的局限。她想她这么辛苦了,张熹曜就可以学自己喜欢的东西,走自己喜欢的路,她想她对张熹曜的教育就应该让张熹曜更快乐。
在她看来,张熹曜有点太乖了。
她外婆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外婆不让做的,她好像也就不再表现出多大兴趣。
尤其是章熹曜小学刚毕业,那时候由于她和她爸爸时常不在家,张熹曜在他们面前说话就和在亲戚朋友面前说话似的,礼貌有余而亲近不足。
陈玉娴觉得自己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工作了。
在她印象里,张熹曜是那个不顾外婆腿脚不好非要东奔西跑的小孩,连话都还说不清楚,一转眼却是小学都毕业了,作文都能写上五百字了。
外面的事业也逐渐稳定下来了,张熹曜爸爸一个人也打理得过来了。陈女士把心放在了女儿身上。
初中四年,张熹曜早已经和她敞开心扉。
可这是第一次,张熹曜好像对未来展开了憧憬。
陈女士是很高兴的。
她们母女在新年之前去了f大参观。
回来的路上陈女士问张熹曜觉得怎么样。
张熹曜说:“只是参观一下也看不出什么来啦。”
陈女士笑,心里说:故作成熟。
两人一起走了一会,张熹曜又和陈女士说:“我也想试试看考这边。你不要和别人说啊,因为我觉得自己不一定能考上。”
陈女士做了保证,又说不管物质上还是精神上,她都会支持她。
而张熹曜最终没有填报f大,陈女士的支持也没有延续到张熹曜填报志愿的时候。
张熹曜填报志愿的时候,距离陈女士去世已经有八个月。
和沈嘉昱吃完饭,张熹曜拒绝了沈嘉昱送她到地下车库,自己开了车回家。
沈嘉昱让张熹曜到家以后给他发个消息,然后他们又聊了几句,各道晚安。
那天张熹曜没有睡好,她回想起了她读书的时候。
初中和高中的时候,或许算是她至今为止最好的时候,那时候她的压力全部来自于学业,而陈女士将这些压力的大部分都扛过去了,只有那些无法转移的才留给她自己。那时候,她们会一起密谋对外婆的阳奉阴违,一起等爸爸回来然后由陈女士亲自下厨。
然而泥沙俱下,把张熹曜冲刷得晕头转向。如今她也踏入工作好几年,好像终于是稳定下来了,生活中需要完成的任务总是一件接着一件,总也没有让人喘息的时刻。她又做不好。
总算是,相亲对象在数量上达到了50个,这是她想给外婆的一个交代。
她外婆总说,希望在她闭眼之前,能看到有个人照顾张熹曜。
有时候又提起,说,她妈妈不在了,她爸爸只过了半年就有了新的家庭,可见是个薄情的,张熹曜一个人她总是不放心。如果张熹曜能找到一个如意郎君的人,那她和她妈妈都会安心。
张熹曜理智上知道,她外婆的话不是她通向幸福的路,是造成她压力的源泉。可是情感上仍然焦虑着,在这股焦虑的推动下不得不往前走,却不知道去向何方。
张熹曜不是那么抗拒找一个“如意郎君”,可如果只是为了满足外婆的期待,她就草率地决定自己的婚姻,这绝对不是明智之举。在外婆的谆谆教导和循循善诱下,她好像不自觉地,越来越会用评判和审视的态度去和相亲对象相处,考虑着他的工作是否稳定,考虑着他的家庭是否良好。
所以,说相亲,叫的是“市场”。张熹曜的家庭就是她的扣分项,而她的工作是加分项。有些东西是明码标价的。
可是,当她把人拆分,把人看成是工作学历、家庭条件、身高长相等等这些细枝末节的总和时,她好像就无法爱上他们了。他们所有人好像都不同,却又没有不同。
有的人工作更好,而身高在相亲市场中不占优势,有的人家庭条件相当不错,然而工作学历又不如另一个。曾经出现过几个人,他们各方面都可以,她外婆也觉得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可是她仅仅是因为没有办法爱上他们,就让机会从指间白白溜走。
后来大概是出于补偿的心理,她和一个各方面条件都乏善可陈的男生见了好几次面。第二次见面,那个男生来牵她手的时候,她下意识想要躲开,但硬生生忍住了,她想逼着自己往前走一步。那个男生碰到了她的袖管,她的掌心瞬间冒出了汗,很快,那个男生握住了她的手,她感到那个男生的手掌也有潮湿的汗。她的内心抗拒极了,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平稳地聊着天,她不知道那个男生会不会在摸到她略带潮湿的手掌后感到恶心。
最后也没成。
再到后面,张熹曜麻木了,只想着相到50个,给外婆一个交代,或许也可以让自己死心。
当她将沈嘉昱贴上“优质男性”的标签时,其实也给他标了价,是她配不上的价格,而如果她最终摘得了这一奇货,那就是捡了个大漏。
那天晚上回去,张熹曜洗完澡躺在床上看了会儿书,看得有点困了。睡下了却良久没有睡着。
她想起了她读书时候的一些事,想了很多陈女士的事,想了一些关于沈嘉昱的事。
被想起的那些人,他们在梦里和她见面了。
她先是梦到了陈玉娴。她是在张熹曜的卧室里和她见面的。几近十年过去,而陈女士的模样一如往昔。
她摸了摸张熹曜的头,叹气道:“你说你听你外婆的干嘛呢。对你外婆,我是说不得她的。可是你别忘了啊,我们可是讨论过对付她的办法的。”
如果是在高中时候,陈女士这么对她说话,张熹曜肯定是笑,可到了现在,张熹曜听见这些话却只想哭。
她鼻子一酸,没说话。
陈女士又说:“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
张熹曜点点头。
“你都没尝过爱情的快乐呢,怎么就一副吃够了爱情苦头的样子。”陈女士说着不禁笑了,“唉,可怜巴巴的模样。”
听着陈玉娴的话,张熹曜觉得自己真要哭了。
忽然,她感受到陈玉娴双手穿过她的腋下,把她抱住了。
张熹曜把头搁在她妈妈的肩膀上,感受到了温暖,感受到她自己忍不住流出了眼泪。
“别怕。”陈玉娴说,“别怕曜曜。”
张熹曜醒过来的时候,拥抱和眼泪的触感还在,却很快地散了。
她摸了一下自己的眼角,那里干干燥燥,一点眼泪的痕迹也没有。明明在梦里还感受到那个让她泪流满面的拥抱,醒过来之后也好像是没有存在过的。
她还是回到了这里,让她焦虑和恐惧的现实。她有时候恐惧着她的外婆会在某一天突然地离她而去,就像她妈妈一样。她有时候焦虑着她外婆的话会成真,三十岁以后被“相亲市场”抛弃,而那时候和她一起的朋友们都有家有室,少了联系,她则孑然一身地找不到港湾,晚景凄凉。
陈玉娴让她“别怕”,可她很害怕,而且她很孤独,她不知道能和谁说一说她的害怕。外婆的房间里有时候传出收音机的声音,而她早早睡下的那些夜晚,家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她感到孤独弥散在每一处空气中。
梦里的眼泪和现实没有互通,可是心都是张熹曜那颗有了创孔的迷茫的心。她终于在这一个深夜里,把一遍一遍吞下的痛苦和孤独酿成了眼泪,蒙在被子里哭起来。
发泄了,哭累了,又迷糊地睡着了。
她梦见了沈嘉昱,他还是穿着今天见面时候的那件黑衬衫和黑裤子,肩宽腿直,如墨如松,可胸口不合时宜地挂了一块大木牌,几乎挡住他整个胸膛,木牌上面用红色油漆写着“优质单身男性”六个大字。
他身边有很多女孩子围着他,可是碍于胸口的大木牌,女孩子们无法近身他的左右侧。张熹曜在远处看着他,他低头和周围的女孩们说了什么,然后那些小姑娘跑开了,他们挥手道别。
而他站的地方背景空茫,一片白色,刚才的女孩们不知道跑到那里去了,消失在了白色之中。周围已经没有人的沈嘉昱向她看过来。在张熹曜的注视下,他把胸口的牌子摘下来,扔到一旁,随即那块大木牌也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他看着张熹曜露出了笑容,是无奈又温柔的笑容。
后来张熹曜又醒了。回忆起这个梦,回忆起沈嘉昱的笑容。
她忽然福至心灵,想起来,陈玉娴女士是和她聊过恋爱和择偶的话题的。
当时是张熹曜是说她以后要找怎样的男朋友,她说要学习好、长得帅、还要高、要对她好,反正是列了不少,陈女士听闻也是这样无奈又温柔的笑容,不仅不反驳,还补充了一条:“还有,他得是你喜欢的人。”
当时张熹曜不以为意,想着对方如果样样都好,她当然会喜欢。
后面她才知道,好是没有标准的,而喜欢也比这些条件的叠加要复杂,也比这些条件的叠加要简单。
在过去的49次相亲中,张熹曜不觉得自己有喜欢上谁。那这一次呢?
她一时无法明白自己的心情。
她梦里和陈玉娴见面的场景就是在这间卧室。于是她尝试去想,如果陈玉娴在这里,她会怎么说呢。
陈玉娴的声音在张熹曜的脑海里响了起来:“那就去试试看吧。不需要预设结果,只是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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