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暝易进到纵云催的屋内时，长辈的几人已经退出去了，纵云催站在窗边，有些失神，正在盯着窗外生气浓郁的景象。
郁暝易在屏风后探头，笑着看向纵云催，叫他：“纵云催。”
纵云催回望她，应道：“嗯。”
纵云催看着郁暝易走过来，却直直撞进她的眼眸里，被抓住，莫名其妙地不得动弹。
他足足怔住两三秒，才慢吞吞地走到桌边，坐下。
郁暝易也坐下来，双手撑着脑袋，依旧带着笑意，眉眼弯弯地道：“听说你很快就要好啦。”
“嗯。”纵云催的眼神平淡，却含着真挚的感谢，“多谢姑娘搭救。”
“不客气。”郁暝易道，“但是我有名字哦。”
闻言，纵云催藏在衣袍下的手蜷起，隔了几秒，才叫她道：“郁暝易。”
“对啦。”郁暝易心满意足，双手放下，交叠搭在桌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抬起、落下，又问他，“哦，忘记问你，你伤养好以后，准备去哪里呢？”
纵云催藏在衣袍里的手指蜷起，深呼吸，道：“先报恩。”
郁暝易属实没有想过他的这个回答，有些懵懵的：“诶？”
纵云催误会她的意思，抿了抿他苍白的嘴唇，迟疑地道：“抱歉，我知晓我如今身无分文，但是我……”
郁暝易忙不迭地摇头，打断他：“你不用报恩，你只要好好地养好身体。只要好起来，就是报恩了。”
他将这种话说出口，必然是需要极大的勇气、消耗无尽的自尊，郁暝易怎么可能让他真的讲完。
郁暝易眨眨眼，偏偏头，询问道：“那你真的没有想去的地方吗？”
纵云催再次和她澄澈的双眼对上，愣神一瞬，才道：“我要去长归宗。”
果然。郁暝易刚刚想说些什么，处理完事件的郁随息就敲响了房门。
纵云催蜷缩起来的手指一动，体内灵力被催动，从指间流出，化作一条透明丝线，伸到门口，回应了敲门声。
郁随息推门进来，看见郁暝易，并没有意外，无奈地笑道：“怎么又在这里？”
郁暝易讨好地笑着，而郁随息转向纵云催，直奔主题：“你之前说要偿还恩情，我并没有回答你。郁家没有狭恩图报的准则。郁家救人，也不是为了恩情，所以你不用被此所困。”
郁家先祖定下过规矩，郁家人救人，不求回报，只当是顺手的善举。
如果救下的人有去处，郁家会提供些盘缠；如果没有去处，可以留在郁家帮忙。
因此，郁家本宅中的很多人，都是无家可依的人。
说罢，郁随息继续道：“忘记问你，可有去处？”
听到这句话，郁暝易感到尴尬，偏开头，不去看郁随息，并且脑袋越来越低，快埋进臂弯里。
但是纵云催没有半点不耐，答：“我想去长归宗。”
郁随息听到这个回答，静默片刻，缓缓开口：“好，我会帮你准备一些必需物品。”
郁暝易赶忙说：“小姨！我也要去长归宗！”
郁随息轻皱眉头，问：“你为什么要去长归宗？”
她的脸色兀地变得严肃，语气强硬：“算了，你跟我出来。”
郁暝易看着郁随息的背影，如临大敌，嘴角撇下来，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朝向纵云催无声，用口型说了一句“走啦”，屁颠屁颠地跟上郁随息。
郁随息的脚步很快，轻飘飘的，仿佛带着仙气。
她一路走到书房，站在堆叠着书籍的桌前，背对着郁暝易。
郁暝易反手关上房门，郁随息的手放在一本古籍上，身体微微转过，瞥向她，问道：“为什么突然想去长归宗？”
郁暝易没有挪动位置，仍然站在原地，她看不见郁随息垂下的眼眸里掺杂着什么情绪，只察觉到空气里的紧绷。
郁随息在她心里，一直是不失威严，却格外温和的形象。
像小时候，郁暝易不想好好练基本功，特别喜欢往书房里钻，两天就能看完一整本阵法全解，还能记下大部分内容。
郁随息并没有责怪她，而是在第二天坐在后院那棵树的粗壮树枝上，一条腿曲起，另一条腿落在树枝旁摇摇晃晃，无声地监督她练功。
结束后，会把她抱在怀里，给她讲解书籍里的内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周身散发凌厉的气息。
郁暝易咽了几口唾沫，咬唇，纠结了半晌，才艰难开口：“我不想每一次都等着小姨来救我。”
郁随息突然愣住，那股冷冽的氛围顿时消失殆尽。
这个回答，和她当初想要出去鬼混，向郁随今和陆羡好说的话相差无几。
郁随息仿佛回到郁暝易出生那天。
那时郁随息不在郁家本宅，在沿海和同门处理仙门事件。
但是她上午接到消息，三下五除二地将事情解决，傍晚就回到了郁家。
郁随息年轻的时候，风风火火惯了，于是声量也大，快要冲破屋顶：“我回来啦！我外甥女呢？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郁随今略显虚弱地靠在床头，其丈夫陆云舟抱着襁褓里的婴儿。
床榻上的两个人皆是一愣，随即露出无奈的神情。
郁随息走过来，看着婴儿的皱巴巴的脸，眨了好几下眼睛，表情一言难尽，看向郁随今，“她怎么丑丑的？”
郁随今被她这句话逗笑：“小孩子刚出生时都这样。你出生的时候还不是皱巴巴的。”
郁随息的目光移向别处，不愿意承认：“才没有。”
郁随息的目光又移回如今郁暝易的面庞。
郁暝易已经不再是襁褓里皱巴巴的孩子了，她长得越来越像郁随今，五官仿佛都带着母亲的气息，而那双深棕色的眼眸，承载了陆云舟的澄静。
“你说得对。你不能只待在昭溯城，也不能留在原地等待我。”郁随息扯出一抹笑容，“小姨会为你安排一切。”
郁暝易注视着郁随息脸上的虚假笑容，突然后悔说出那句话了。
昭溯城承载着她的十几年的人生，毫无征兆地要去到新的地方，和不熟悉的人相处，她光是想想，就已经望而却步了。
可是如果她不完成任务，她期冀的、享受的生活就会和她的灵魂一样，化为泡影，永远泯灭于茫茫世间。
郁暝易哑着声音，道：“谢谢小姨。”
好想哭，好想哭。
郁暝易吸吸鼻子，在离开书房的路上，眼睛一眨，眼泪就顺着脸颊留下来，滴落在她身前的衣布上，留下一道道晶莹的泪痕。
她粗暴地抹掉眼泪，越想越生气、越想越难过，蹲在后院的墙角，半张脸埋在臂弯里，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初一化形出现在她的肩上，泻出一点天地灵气去触碰她，柔声：“不哭不哭。”
郁暝易带着哭腔道：“初一，我不想完成任务了。”
初一只能默然不语，几息后，郁暝易把自己安慰好，“没事，我会完成任务的。”
要去长归宗参加选考不是小事，郁暝易想好好和每个人告别，却觉得自己大题小做，又不是不回来了。
因为这件事情，郁暝易这几日的心情算得上是郁闷，而她转移注意力的方法很荒唐。
怎么个荒唐法呢？逗弄纵云催。
具体表现在，会在午饭时候敲响纵云催的窗户，双手举起食盒，但是蹲在墙角，见不到她的人。
纵云催提起食盒，和她明亮的眼眸对上，无奈地叫她：“郁暝易。”
然后在纵云催前往后院的时候，会威胁灵草去逗一逗他，结果用力过猛，把纵云催绊倒，惊得郁暝易快速甩出一张符纸，符咒化出一张软椅，接住了将要摔在地上的纵云催。
郁暝易干巴巴地笑着，明显底气不足，声音越来越小：“哈哈，纵云催，我给你送轮椅来了。”
她在内心里咬牙切齿，发誓一定要把这些灵草全部拔光。
纵云催缓了数十秒，才迟疑地问：“这是轮椅？”
郁暝易瞬间起劲了，揣着她上辈子的见识，渡了灵力在软椅上，手指一动，软椅就缓缓向前，欢喜地给纵云催讲解：“就是这样！”
纵云催抓着扶手，也觉得有些新奇。
郁暝易感叹一声，开心之余，手指不自觉地抬起，纵云催就被轮椅带着疯狂往前冲。
郁暝易刚刚放下的心，又被提到嗓子眼里，她奔过去，一下子捞住椅背，手动停止了轮椅的极速飞跃。
她的手死死地抓紧椅背，蹲在地上，头深深低下，心如死灰，无言以对。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纵云催。”郁暝易一股脑地道歉，“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纵云催的胸腔快速起伏，他没有经历这种冲击，过了好一会儿，勉强找回自己声音，道：“确实……挺新奇的……”
啊啊！郁暝易快疯掉了，抬起头，说：“那个我……”
纵云催随即站起来，离开好几步远，立定，视线定格在藏在软椅后，半露出一双眼睛的郁暝易上，摇头，拒绝得干脆：“我不坐了，真的不坐了。多谢你的好意，但是我恢复得很好，可以自己走。”
纵云催这几天说话都是留半句，委婉得不行，能把他逼到这种地步，郁暝易真的觉得自己是个人才。
春摇匆匆来到后院的时候，和离开的纵云催擦肩而过，察觉这人浑身紧绷。
而她的目光在郁暝易抓着的那张椅子上停留，就知道郁暝易这个人又干了让人大跌眼界的事情，只好开口打破这尴尬的宁静：“郁郁，李瑾来了。”
郁暝易受到的刺激已经够多了，有气无力地回道：“他怎么又来了？”
“他知道你要去长归宗的消息，在闹脾气。”春摇叹气，“他可不像我好哄，你最好去看看。”
郁暝易在郁随息同意的当天晚上，和春摇在厨房里，一人一个小马扎，聊了许久。
春摇理解，只是太突然，让她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而她过两天便想通了。
但是李瑾不一样，他更死脑筋。
郁暝易觉得自己快要没气了，迟缓地站起来，和春摇一起走出后院。
郁郁：服了，人生抓马无常。
马上开启新地图！
大概下一章离开昭溯。
这个人果然不适合写太多对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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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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