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知己】
骆天明什么也没说，只是拿出一方绢帕为柳沅芷擦了擦脸上的灰土。
而后，留下柳沅芷一个人捏着绢帕略带尴尬，只是当时年纪尚小不懂其中羞涩的意味，后来再看就有不同的意思罢了。
转眼骆天明来军中已是三月有余，不日便将动身回到王城安都去。
“柳小姐，找在下何事？”
这日，他才下校场，就见柳沅芷等在一旁。
柳沅芷手举着一只精巧的锦盒，朝着骆天明摇了摇。
“听闻殿下要走了，特来送个谢礼。”
一是感谢骆天明上次在山上将其救下，又在河畔与蛮人打斗时护着她；再者骆天明来此数月向朝廷屡次讨赏，替他们言明军中辛劳，这段时间粮草充沛，棉衣战甲齐全，将士打起仗来士气都高涨不少，往年三九寒天都是两方歇战的时期，今年这时居然还打下了对方的一座城池。
这还客气上了，送得究竟是什么。骆天明带着点好奇伸手去拿，却被柳沅芷避开了，骆天明不解地冲人挑了挑眉。
“殿下先随我去个地方吧。”
说罢柳沅芷率先上马，拉着缰绳朝骆天明招手，示意其赶紧跟上。
就容她先买个关子好了，骆天明按下好奇，随后跟上。
二人所到之地却不是什么风花雪月或者风景秀丽之地，只是附近的一个小小村落。
“沅沅姐姐，你今天来啦！”
“想我了没？东西拿着，去给大家分分。”
一个小毛头看见二人后欢欢喜喜地跑来，柳沅芷将马上的三个鼓囊囊的大口袋扔给他。
听见动静，一时间竟是有许许多多的娃娃跑了出来，一窝蜂地打开口袋，里面的糕点、糖饼不一会儿就被瓜分一空。
骆天明见此情景有些不解，不知柳沅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两人往村里又走了一程，来到一个巨大的松柏树下。
“喏，没有全给那些小鬼头，我给殿下也留了一份呢。”
柳沅芷变戏法似得拿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放着几块亮晶晶的酥糖，骆天明看着这些酥糖恍若看着柳沅芷明亮的双眸，在她的注视下，拿起一块块酥糖喂进嘴里。
香甜浓郁的味道在口齿之间弥漫开来。
在他吃糖的间隙，柳沅芷有些犹豫，好一会儿下定决心般地将锦盒拿了出来。
打开后托举着呈上，骆天明瞧见内里放着一串朱砂手串，颜色鲜红如血，一看便知品相上佳，但又不是极为华贵之物，收下倒也无妨。
“朱砂可避血光，有护佑平安之意，中间的吊坠是朵玉兰，我观殿下衣带、绢帕上皆绣玉兰，想必是偏爱的。”
“多谢柳小姐，在下相当喜欢。”骆天明一副愉悦之色拿起手串立马就戴上了，左观右看细细赏玩了一番，甚是满意。
“不过，你我二人来此又是为何？”
“喏！看那里。”柳沅芷伸出莹白纤细的手指，指了指一旁的丘陵，那里打着竖井，后面立着一排瓦房，远远看着像是什么道场。
“我猜殿下当是不认得这些的，那里是一处朱砂矿，你手上的这条珠串原石就是出自矿中。”
听柳沅芷所言，骆天明得知这个村落一开始就是依着矿场而建，村里住的都是这些年来柳家军中战死将士留下的遗孤。
若是家中无亲眷可依，便送来谋生，年纪小的识字读书、学武学艺；年纪大不愿读书的，男子或进入军中，或在矿上做活，女子缝制狐裘、做些首饰，出来的东西沈夫人都委托江北的娘家代为售卖。
所得大多都分给了这些遗孤，还有一部分给送回了烈士原籍，作为抚恤金发给他们的家属。
“这笔钱不是由朝廷拨吗？”骆天明闻言倒是理解了柳家军众将忠勇异常的原因，只是仍有困惑。
“银钱到兵部，兵部到地方，地方到军中，送往亡者亲属前还得在乡吏手上过一遍，原本的银钱够人家里置些田地维持生计，可实际上，到手的那点子钱，还不够一家子过一年的。”
骆天明眉头紧皱，面色沉重，低垂着眼眸，手腕上戴着珠串的地方好似在微微发烫。
“我，从来不知这些……”
“这些时日，我与殿下略有接触，当是知晓殿下为人，容我交浅言深唐突了殿下，这些事情我父亲是不能言的，也说不到皇上跟前，就如今这番所为，也难免被人扣上笼络人心的帽子，无处说难……”
一双厚重的手掌搭上了柳沅芷的肩膀，骆天明弯下身子盯着她，满眼真诚地与她其对视，一字一句皆如她所想。
“回去之后我会找机会彻查军饷和抚恤金一事，若有结果自当禀告给父皇，此外我作为皇子也当嘉奖为国捐躯的将士，往后当以每年千金供给此处，决不食言。”
柳沅芷见他掷地有声，眉头紧蹙似有千斤重，眼中透着决然，眸中迸发着闪闪光亮，比地上的白雪更难直视。
这番模样柳沅芷记了许久，只是后来……
他，食言了。
所以这人怎好意思言之凿凿地质问她是否忘记。
因着他的不守承诺，柳沅芷总是下意识回避两人在边关的过往，如今被他点出，倒是勾起了不少回忆，她本该忘得干干净净，却不料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骆天明站在院中看着坐在窗边的柳沅芷手里摩挲着那枚吊坠，知晓她是记起了那段往事。
明明是他唤着其回忆，此时他却有些不愿面对，毕竟后来失约的是他，退后的也是他。
似有所感一样，柳沅芷转头看见立在院中的男人。哦，看来他也觉得男子汉大丈夫食言不妥，无颜面对是吗。
说来奇怪，明明两人是前世的宿敌，柳沅芷却总能在一瞬间通过他紧攥的拳头或者微蹙的眉头来读懂他的情绪，就如同骆天明口口声声称道她容易被其猜到心思一般。
因着这般效仿曾经柳家军的举动，柳沅芷倒有一丝触动，提着裙角打开房门，“王爷别在那儿立着了，叫他人看着了像什么样子，进来罢。”
“我带了醉花酿，要尝尝吗？”
见有好酒，柳沅芷端着一张案几放在廊亭的长椅上，自个儿倚栏而坐。
“明明在宫中王府里也没得东西能遮住月亮，但我就是觉得外面的更亮眼更漂亮些，同我在边关夜夜遥望的那轮一样。”
听她提起边关，骆天明想着下午浮现在自己脑海里的过往，那三个月的时光是他最肆意潇洒、不能忘怀的日子。
“当初答应你的事我没有做到，抱歉，后来我再送银钱去，柳将军不肯收，给退了回来。”
“因为用不到了，被人报到皇上那儿去了，皇上没有怪罪，只是让人带了一句别有深意的口谕，柳家军乃皇上钦赐军号，是皇家的军，不是柳家的。”
柳沅芷将手中的朱砂玉兰递过去，“矿找了县衙接手，劳力仍在其中谋生，小些的娃娃送给周边的村户收养去了。”
寥寥数语交代完了，可骆天明如何不知其中深意，在矿村上小娃儿们读书学艺出路当然多于去其他家里讨生活，被人收养，今后命运如何难以定论，柳沅芷说得平淡，但言语间暗显惋惜。
“我回来旁敲侧击地与父皇说起将士抚恤之事，我以为父皇会勃然大怒主持公道，谁知父皇都知道，各级官员如何层层盘剥他心知肚明，只不过他觉得无伤大雅。”
言及此处，骆天明忍不住嗤笑一声，吞下一口酒后，嗓音酸涩：“好一个无伤大雅，为国捐躯者，却连份‘卖命钱’都拿不到。”
“你为此冲撞了圣上，龙颜大怒下将你派去南湾，与海上流寇苦战两年后，方才得胜回朝？”
“王妃料事如神。”
可她是想让骆天明否认的，他不否认，她便越是看不透这个矛盾到极点的男人。
“那便不算王爷失约，已然尽力，岂能事事如愿。”
两人难得和睦安坐，静默地赏月，时而碰杯，很是怡然自得。
“后来我寄去的兵书、托人送去的镖刃你都收到了吗？”
“当然收到了，回安都后我曾想向王爷当面言谢，只是王爷拒人于千里之外，高高在上之态，令人望而却步。”
骆天明当初回去后，常常与柳将军互通书信讨教兵法，捎带为柳沅芷送去了兵书、兵器之物。
两年前，柳沅芷回到安都又进宫常住，再与骆天明见面时，倍感亲近，上前行礼后只得到其冷淡的应声，而后人便目不斜视地离开了，就差把抗拒写在脸上。
那时柳沅芷还识人不清，因此颇为遗憾和懊恼，不明白自己视为知己的人，怎么性情大变。
骆天明当然听出她话语间的冷嘲热讽，他不打算辩驳，自那年从边关回宫后他经历了太多不能为外人道的是非，宫中一切让他无奈、压抑又抗拒，被遣去南湾也不觉委屈和辛苦，只庆幸离了宫中得以喘息。
那时他也做了个违背本心的决定，只将柳沅芷视为知己，不做他想，不妄求、不爱慕，万般谨慎藏起心思，生怕将人也带入这不得挣脱的泥潭。
只是，世间诸事大多不尽如人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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