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娘自打离开贾府大门后，身体像失去了所有力量，支撑她继续走下去的念想失去了指引前进的方向，她拖着她这身早已荒芜的躯壳走啊，走啊。她究竟要去哪儿呢？她不知道，只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瑜郎，瑜郎，瑜郎……她嘴里凄凄囔囔地念着，好像过往那八年每一个漫漫旷辽无际的孤寒的长夜，每一眼掠过浩瀚无垠的大海眺望京都的无尽的等待，她在心底默默思念的，一次又一次反复嚼念的，承载着她满心希望却又枯寂绝望的名字。
只是现在，她找不到她的瑜郎了，那个将她从噬人的无尽黑暗中拖曳出来，又给她希望和极致甘甜的瑜郎，她找不到了。
她穿过一条又一条小巷，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执手笑闹的年轻夫妇，穿过高声叫卖的糖葫芦摊贩，她在露天的简陋的小茶摊前停住了。
集满黑腻腻油渍和茶垢的小木桌上“啪”地拍下一折醒木，醒目上一只粗糙枯瘦的手，手的主人晃着他的脑袋，捋一捋他稀疏的胡须，神色飞舞道：“话说那赴京赶考的少年郎，穿一件打满补丁洗得发白的衣裳，背着一个破布囊，就在客栈旁那漏风的茅草屋里住下。可有一句话儿，莫欺少年穷！别看这书生此时落魄，他自此勤奋苦读，一心备考，穿着他那件满身补丁的长袍走进了殿试的府衙。”
讲到精彩处，醒目又是一拍，说书人瞪圆了眼，呵道：“皇榜一贴，这榜上的第一个名儿，就是这书生！真真儿是春风得意马蹄急，这新状元被皇帝招上殿，皇上眯着眼睛往他俊俏的面皮儿上一瞧，欸！这可不是宋家那小儿吗。这宋家原是咱京都最大最有名的皇商，宋家小公子因着一个青楼妓女被赶出族谱，今儿又回来啦，还成了金榜题名的状元郎！”
蓁娘心头一紧，是瑜郎，是瑜郎。瑜郎他真的考中了，只是，他怎么不回来？他去哪了，他怎么不来找我？他去哪了？蓁娘盯着说书人的嘴，睁大她即将枯竭的悲凄的眼瞳全心全神地怔看着他，像是濒临溺水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说书人贴着稀疏胡须的嘴巴又开始朝外喷着唾沫：
“状元郎对皇上叩头，伏地泣泪：‘子有罪，愿替一罪女求赦诏。’
上曰：‘何女，何罪？’
状元郎再叩首：‘逆贼秦公之女秦蓁，蓁流放南荒，却辗转贱卖，身陷青楼。’
皇上厉声呵道：‘竟然为犯上逆贼求赦！你有几个胆子，不怕朕砍了你这金科状元的脑袋？’
宋状元伏地道：‘罪子无悔，愿以愚脑，换蓁娘自由。’
宋状元语末，却听得金殿上头传来一阵常怀笑声。皇上说：‘好一个无悔！爱卿品性甚和我意。秦氏既已受诸磨难，朕便允了你吧。’
就这样，宋状元又坐着来时的船去接他的蓁娘。”
说书人忽然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天意难测啊。”
蓁娘急步上前，轻声问：“他怎么了？”
说书人看一眼蓁娘：“娘子别急。皇上有一天在书房翻着册子，想起那个痴情的状元。皇上便问了，这个宋状元是陷入了温柔乡忘了时辰，好几个月了吧，他还不回来担职？下边人忙派人去询问。
只是宋状元再也没有回来。
有人说，过海的船常有被海浪掀翻的，宋状元可能早已葬身海底；有人不接受这个结果，倒愿意相信宋状元和他喜欢的姑娘离开了俗世，到了无人知晓的地方做一对神仙眷侣。
宋府挂满了白绸子，不久便搬离京城，没有人知道宋家去哪了。皇上一声叹息，下面的官员忙一级一级诏下，将宋状元曾经待过的青楼严查关停。”
“不可能，瑜郎还在的。”蓁娘双手撑在泛满油渍的木桌上，撑起她徒然无力的身躯。她一双逐渐疯狂的眼神直射向说书人惊慌的脸庞：“瑜郎还在的，他说过，他会回来的！”蓁娘一把扯过说书人稀疏的胡子，口中喃喃道：“你这个骗子，瑜郎怎么可能在海里呢？”她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瑜郎怎么可能会抛下我！”
说书人惊恐地将脑袋向后仰：“疯婆子，疯婆子！”茶摊里一阵躁动，一些茶客作鸟兽散，一些围着看热闹，两个结实的壮汉敢忙上前将被扯得疼痛近乎晕厥的说书人解救出来。说书人捂着自己的下颚，摊在后头结实的人肉胸膛上，一手还指着前面癫狂的妇人,颤动着嘴唇：“疯婆子，疯婆子，疯……”
疯婆子抛下身后这堆烂摊子，嬉笑疯癫地摇晃而去，众人只听到细哑嗓子的余音：“他会回来的，他会回来的，会回来，回来……”
檐角一只黑色的大鸟扑哧起硕大漆黑的翅膀，朝疯婆子离开的方向飞去，留下一片同样漆黑的鸦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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