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海之下，美丽而危险。
我去西班牙玩时，当地人告诉我，在海里游泳一定要小心，浅滩的下一步可能就是深海，甚至可能有暗流旋涡，一不小心可能会被卷进深海。
入职第二个月，此时我已领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非常开心！其实我的工作强度不大，工作时长也正常，有大量的时间思考和发展爱好。感觉比学生时期还清闲，但心理压力远大于学生时代。下班后还是会琢磨领导或同事说的话。其实我是一个内耗很严重的人，但我也明白，我当前的岗位和这个公司的现状，的确需要我多琢磨。
我有时也反思，原来金钱真的会让人为资本家卖命。我原本觉得工作和生活应该分开，下班就不要想工作。现在看来，根本不可能。我也没有很大的野心，但光是要保住这份工作，便需要我费尽心力。我本不喜欢社交，却不得不在人堆里打转，察言观色，出言试探或反试探。
我的直属领导高先生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他像总裁的忠犬，对总裁唯命是从。我对他了解甚少，他平时寡言少语，除了工作交流，不多说一句话。不像总裁有传奇故事流传在互联网上，他在互联网上没有任何电子记录。但据我对他观察，他除了面瘫，说话总是直来直去，没有什么弯弯绕，不是多可怕的人，反而像个老实人。
我的主要服务对象，总裁大老板，和我的硕导很像。我很熟悉这类人的行事风格，绝对不会撕破脸，好像很好说话，怎样都可以，但实际很厉害，私下处决雷厉风行，有人帮他们执行严厉的决策。我面对老板的笑脸时总是很害怕，尽力做好他交代的每一件事，并且及时汇报寻求反馈。对于别人，我多多少少能猜出对方的想法，但对于他，我完全不敢瞎猜。不过我明白，他需要我，一个离开本地多年的本地人，在当地断了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但是又熟悉当地，能迅速地建立人脉为他所用，这是我的优势。
很快，我的本地人优势就得到了发挥。我也没想到入职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接触到公司核心业务了。总助通知我准备和他一起去见合作商谈联名。同去的还有商务部经理，公司一方势力代表，一个滑不溜秋的老泥鳅。我跟他约谈请教时发现老哥侃侃而谈，实际一点内容没有。老泥鳅和总裁差不多大，但是已经开始中年发福，头顶的“慧根”也逐渐稀疏。
参与联名的是一个本地的连锁鲜饮品牌和一个蛋糕品牌。我们公司主打纯天然香氛，打算出和饮料甜品同气味的花果香氛。谈合作免不了吃饭，我们和两位老板约在了一个当地有名的山庄式饭店。
刚开席，泥鳅老哥就拿我开刀，要我代表我们公司给二位老板敬酒。我直言不会喝酒，以茶代酒敬二位老板。真没想到，外企也搞这套，真是外企本地化了。老泥鳅说我不给面子，又拉高助理下水，说我是高助理的人，不喝酒是不给高助理面子。高先生面无表情，不发一言。我立刻澄清自己是公司的人，不是高助理的人，转而给高助理戴高帽，说他是欧洲绅士不会逼女士喝酒。老泥鳅穷追不舍，说我不给在座的二位老板面子。蛋糕商老板率先开口解围，说我们这儿是文明城市，不搞某些北方城市那种酒桌文化。饮品商老板顺势附和，还说喝酒不健康，我们这儿产茶，茶文化底蕴深厚，应该多喝茶。
泥鳅哥不知道的是，蛋糕商老板是我高中的校友，他侄子是我高中和大学校友。我本科时跟着大学招生组去高中母校作宣讲，遇到蛋糕商老板带着侄子来咨询，我给他们进行了详细介绍，最终他侄子选择了我们大学的商科。我当时和蛋糕商老板聊天还发现她大姐跟我妈认识，以前在一个游泳馆一起游泳。蛋糕商老板当时出海东南亚，我大学时接了他很多翻译的单，大大充实了我的小金库。饮品商老板是蛋糕商老板的好兄弟，跟我还是初中校友，虽然没有蛋糕商老板熟，我们也打过照面。
我们公司主导谈合作全程的还是老泥鳅，两位老板其实普通话说得都不是太标准，本地口音很重，我观察高助理这个外国人好像有点听不懂他们说话。我在旁边做纪要，不时附和打辅助，活跃气氛，整个过程还算顺利。因为大部分东西前期接洽已经谈好了，没有太多争议，这次主要就是几方领导见面，敲定合同内容。
谈判结束后，我们三人一起回公司。老泥鳅当着高助理的面半开玩笑地问我，我是高助理什么人，竟然能让铁面无私的高总助内推进公司。我说我们只是在商业展会上碰巧认识的，没有私人关系。他得知我在找工作，又恰好有岗位，就推荐了。老高同志依旧冷脸默认，没有揭穿我无伤大雅的小谎言。
回到总裁办楼层，老高让我整理刚才谈判的纪要给他。然后居然问我，我们之前在哪个展会上见过面吗？他怎么没印象。好吧，原来他没觉得我在撒谎，难道他真是老实人？我实话实说那只是我编的合理化他推荐我的借口，我不想让大家误会我和他有工作以外的私交。他面无表情地说，编得很好，他记下了，但是提醒我别骗老板，老板知道我的底细。老板，一个让我一想到就瑟瑟发抖的温和狠角色，我哪敢骗他？
几天之后，老板问我会不会本地方言，我自然是会的，本地方言是我真正意义上的母语。他要我做他的陪同翻译去见原材料供应代表，这些代表是本地老农，不会说普通话。同去的还有我司负责采购原材料的代表和负责初加工的外包负责人，老板想和原材料供应代表面对面谈话，但是听不懂本地方言。老板要我做本地方言和德语口译，我退堂鼓打得震天响。我问能不能译成英语，我德语没有好到能做口译的水平。我不知道他要防谁，毕竟他普通话挺好的，其实说英语这些人也听不懂的。他让我尽量德语，实在译不出来再说英语。我回家恶补了一堆德语相关专业词汇。带着整理好的词汇表和一堆事先翻译好的相关双语资料，我硬着头皮上了。
其实谈话内容没有我想象的复杂，更多是一些关于时令收成的普通话题，没有涉及很多专业词汇。整个过程很轻松顺利。我可以感受到老板情商极高，亲和力极强。保守的当地老农也很喜欢他这个外国人。回公司后，老板告诉我一个大好消息：他对我近期的工作非常满意，打算提前结束我的试用期，从下个月起签正式无限期合同，按照之前的承诺，工资翻倍。
说实话，我内心没有太高兴，当然我在他面前表现得很开心并千恩万谢。我好几个在德企工作的朋友，职业危机都是在过了试用期的这段时间到来的。对于很多外企来说，试用期一定程度上是新手保护期，过了试用期，公司就要给你上强度了。即使签了所谓的无限期合同，公司也有的是办法逼你走。德国还有强有力保护工人的工会作后盾都很难与公司抗衡，更何况这里连工会都没有。
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前台小姐姐打电话到我工位说有一位女士找我，还委婉暗示我来者不善。我到前台后看到一位身材健美的女士，穿着打扮英姿飒爽，像个女健身教练，但我并不认识她。她自我介绍说她是高助理的未婚妻，问我下班以后有没有时间，说是她刚被调到分部来，下个月正式入职。听说我是她未婚夫介绍进来的，想请我吃晚饭，了解一下新同事。新入职，请吃饭？这不是我的套路吗？真是用套路者终被套路所困。我好像也没理由拒绝，就和她约了地点，打算下班后赴鸿门宴。她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显然松了一口气，感觉没有太大敌意了。我可能和她想象的不大一样。我没有化妆，一身中性化的套装，面露倦色，一脸牛马相，完全没有都市高薪精致白领该有的样子。
下班后我准时赴宴，小姐姐在精致法餐厅里等我。她问我之前留学有没有吃过法餐。我说我是穷学生，很少在餐厅吃饭，倒是经常在超市买打折法棍，穷游去法国玩的时候也只在当地市场吃过小吃。她哈哈大笑，说我是个不装的实诚人。她又问我和她未婚夫是怎么认识的。这感觉就有点明知故问了。如果老高跟老板坦白过怎么收我简历的，大概率也跟自己的未婚妻讲过我这个奇葩。我跟她实话实说自己的尴尬自荐，也告诉她我跟公司其他人撒谎说我和高助理是在商业展会上认识的，希望她替我保密我的尴尬求职过程。她很爽朗地承诺一定替我圆谎。
老高的未婚妻叫严悦，她也是老板的助理，我尊称她严女士。我从她那里知道好多关于老板家的八卦。老高和她一定程度上是老板的家臣。他们都是老板的爷爷收养的华裔孤儿，老高是中泰混血。他们两个从小和老板一起长大。爷爷是华人，现在已年近百岁。老板的奶奶家是德国贵族，二战时迁居瑞士，奶奶和任外交官随行翻译的爷爷相恋结婚。当时瑞士人和外国人结婚要顶很大的压力，像奶奶这样的贵族家庭压力更大。但爷爷奶奶情比金坚，爷爷又是经商的能手，在各方面把奶奶照顾得很好。后来中国经济发展越来越好，保守的老贵族也开始越来越接受爷爷。老板的妈妈也是德国贵族，是奶奶表亲家的后辈。只可惜老板的父母参与联合国维和英年早逝，奶奶也因为悲伤过度很快离开人世。当时老板只有13岁，爷爷一人尽力抚养孙子长大，并资助了很多华裔孤儿。老板真是一家子都是传奇。总感觉这种传奇世家离我这种普通人很遥远，我听她说老板家的故事像古人听说书一样。
她还说在分公司干得好有机会调到总公司工作，转而问我希不希望以后调到瑞士总公司工作。这个问题有点鸿门宴的意味了。其实据我前期和办公室所有人聊天的线报，分部从来没有过调人去总公司的先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今天跟她说的所有话都会传到总裁的耳朵里。我如果说我不想去，他们会怀疑我留在公司将来迟早发展成像上一任老大一样的当地不服管势力，而且上次吃饭高助理已经发现我和本地企业的老板有一定联系。我如果说想去，某种程度上与我面试时说的在家乡陪父母不符，而且显得我很有野心，不安分守己。其实我心里明白调瑞士总部的饼我吃不上。我是德国留子，了解过瑞士工签。公司花大价钱把我调去瑞士毫无价值。我的价值就是留在这里帮老板整顿，制衡，遥控盘根错节的分部势力。但这个饼，他们给我画了，我不信也不能不接。她之前跟我说老板家的故事，无非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暗示把我当成自己人了。但我也不傻，我知道他们不是真信任我，只是觉得我能力不错，是把好用的刀，但也要试探刀听不听话，会不会砍向自己。
我戏称瑞士可是人间天堂啊，谁不想去？但我还没有考虑那么长远的事，现在只想把眼下的工作做好，努力提高工作能力，积累工作经验。将来如果公司有需要，我是公司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她说我和她性格相投，都是性情中人。我感觉这场鸿门宴我是过关了。
其实这些戏言，我只敢在她或者高助理面前说，如果问我的人是老板，我估计能慌到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我的戏言传到老板耳中能不能过关。我感觉高先生和严女士都是比较单纯的人，连试探人都直来直去的。他们能坐到核心位置主要是因为和老板从小的情分和绝对的忠诚度。从性格上来说，他们不适合做总助这种需要深谙人情世故的角色。但对于私人老板来说，忠心绝对是最重要的，但是越有能力的打工人越不屑于展示忠心，这也是为什么能做好工作的人反而更容易出局。
入职公司的第二个月，我开始看到海面下的暗涌。有人开始针对我，也说明我上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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