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制衡的本质是一种合作而并非斗争。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总部留在分部的间谍，吃夹板亏的可能性极大。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拿着尚方宝剑的奉旨钦差，而知道自己是没有实权的明面探子。我不仅很难查出隐秘的问题，还很容易被忌惮坑害。所以，我的工作方针是尽量在总部和分部之间和稀泥，没有大问题绝对不找事。不知道是不是我多疑，我甚至觉得除我之外，可能还有暗探隐藏在员工之中。我只是明面上的靶子。
老高走之前，我老老实实地做上面交代的任务，不越雷池一步。观察各部门的同事，与大家保持友好关系，但也保持距离，不表现出与任何人有亲密的私人关系，包括前台小姐姐。我现在私下约她出去都不敢在公司附近。自从我开始学习如何监察分部的知识，我就很少在公司和她表现得关系很好了。我也跟她私下解释过，我们表现得疏离一些其实是对彼此的保护。她也表示理解，知道大老板走后不会希望我和分部的同事过分亲近。
老高确保一切步入正轨，也回瑞士了。这时我开始有所行动，尽量与代理总经理搞好关系，希望他能相信我是他的合作者，并非敌人。我们的目标都是分部能平稳运营，不出问题，而不是搞尔虞我诈的办公室斗争。代理总经理是一个聪明人，很多事情不用说出来，他能从我做的事中看出示好，我也可以隔空看到他的示好。我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维持总部监察和分部自主权之间的平衡。
最让我紧张的是每周一的视频汇报，刚开始我甚至会焦虑到周日晚上睡不着觉。我自然是要有一些不大不小的问题汇报给老板的，不然显得我在吃干饭，但是我也要跟老板报告，分部对这些问题有意识，并且有一些解决方案。这就是我给代理总经理的面子。当我发现问题时会先暗示他，分部某些地方可能会引起总部的不满，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从中做平衡。他的确是个一点就通的职场老人，会立刻告诉我可能的多个解决方案和优劣之处，给我提供可以向上汇报又利于分部的内容。我感觉他是一个不轻易展露野心，徐徐图之的人。这点，从他没有搬到总经理办公室就可以看出来。
我每次汇报都客观阐述，分析情况，尽量做到不褒不贬，不偏不倚。我非常清楚，分部代理总经理是聪明人，大老板更是聪明人，实际两边我都得罪不起。我需要让大老板觉得我有用，但不找事儿，能做好分部与总部之间的纽带，让分部觉得我的存在不会影响他们的正常工作。
分部的派系斗争的确汹涌，但大多是不影响正常工作的小打小闹。代理总经理很懂得抓大放小，在解决扯皮问题时顺道打压过强的势力，利用这些势力在分部内部搞权力制衡。我感觉观摩他的工作给了我不小的启发。
正当我觉得自己和稀泥**维持得还不错时，老板向我发难了。这次发难，也让我确定了分部还有第三股势力，也就是暗探的存在。
老板的发小供应商打算大幅涨价，理由是地价上涨，成本升高了。高端线虽然单品利润高，但销量低，成本价一直是由分部垫付，利润产生后才能返款。如果成本价大幅上升，会给分部带来不小的压力。采购部找到了品质相同，能达到高端线生产标准，且报价更低的供应商。代理总经理想直接和新供应商谈好合同，以涨价公司无法负担为由拒绝发小哥，但是很担心老板的态度。代理总经理希望能先斩后奏。但我跟他说老板是商人，生意场上利益是高于感情的，其实老板同意的可能性很大，但如果先斩后奏，老板会觉得分部脱离了他的控制。代理总经理说，因为还在考察新供应商，没有做决定，希望我先不和老板汇报，拟定合同时再汇报老板。我很担心那么晚汇报老板会觉得我失职，但还是决定先跟着他们去考察一下新供应商靠不靠谱。我跟代理总经理商定，如果考察后新供应商靠谱，我会尽力用他们拟合作的合同说服老板换供应商。毕竟我也很讨厌发小哥，他仗着和老板的关系，在商业谈判中对分部的同事异常强硬。我曾经在汇报中多次暗示老板这个情况，但老板没有明确表态。
没想到我们还没去考察，老板就什么都知道了。
周一例行视频会议，老板面带微笑，阴阳怪气地问我：“我觉得你和分部代理总经理合作得非常好。你觉得呢？”
我猜他已经知道分部想换供应商的事了，而我在上周五发给他的周报里没提。
我镇定地回答：“代理总经理找到了报价更低的高端线原料供应商，但实地考察还没有结束，他想在实地考察结束后亲自向您汇报。我因为不是这方面的专家，而且事情还没有着落，暂时没在书面周报里提这件事，打算今天跟您视频的时候口头做简短汇报。”
我好像说错话了，暴露了我猜出他已经知道这件事了，然后在狡辩为什么我周报没提。我应该直接跟他汇报，不说我本来就打算跟他口头汇报，但是直接跟他汇报接他阴阳怪气的问题好像也不妥。不管了，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
他敛起笑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空气安静到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他恢复微笑：“你跟代理总经理说，如果考察合适，就直接签合同。以后视频汇报的内容，如果不是突发事件，都要事先在周报里提及。我希望你和代理总经理好好合作。但别忘了，是谁在给你开工资。”
我已经快忘了这种隔着屏幕害怕的感觉了。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度过了怕他的时期。现在看来，只是前段时间他暂时收敛了压迫感。
和老板视频结束后，我觉得要马上跟代理总经理通气，但又不知道谁是老板的暗子，感觉直接去采购部找他很冒险。于是我给他发了一封邮件，内容是：老板已知分部拟更换高端线原料供应商，我告诉老板这件事总经理本打算亲自向他汇报，老板指示如果考察合适可直接与新供应商签合同。我觉得代理总经理应该能看懂我的邮件暗示了第三股势力的存在。
代理总经理果然看懂了，而且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我发完邮件后，代理总经理和我一直没有单独见过面。直到我随采购部去考察新供应商，他找了个机会问我，我觉得是谁告诉老板的。我说我心中有人选，但还没确定，要再观察一下。
我怀疑过小王，因为他面试过总裁秘书，还喜欢在老板面前表现，是最可能往总部泄密的人。但以代理总经理的谨慎程度，换供应商的事应该不会让采购部以外的人知道。我去年轻人里探听八卦也没发现他们知道此事。小王在商务部，能打听到这件事的可能性极低，而且以他的大嘴巴，知道了肯定到处说。采购部的大部分老油子没什么上进心，只想混日子，不会做给老板当暗子这种费力未必讨好的事。我感觉采购部唯一有心机做暗子的人就是小刘。果然，不久后我和代理总经理确认了这枚暗子。
我和代理总经理约定，在初拟与新供应商的合同时，他让小刘主导，把草拟合同这件事控制在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然后，他给小刘一个与真实底价有笔误差异的底价，我在周报里给老板汇报真实底价，看老板会有什么反应。
我周一视频汇报的时候，老板没有任何反应。但是代理总经理跟我说，事后小刘找他确认了底价是否有误，他跟小刘说笔误，修正了底价。
然而，老板比我想象的更可怕。我和代理总经理确认暗子后一周的例行视频，老板阴阳怪气地夸我：“吴悠，你比我想象的更聪明。”
我感觉自己已经在失业的边缘徘徊了。
他接着说：“没错，小刘是我的人。我觉得他比你听话多了，要不还是让他来替你拿高薪吧。你说好不好？”
他说这话时，语气表情都十分和煦，仿佛在关心我有没有吃早饭一样。
他笑眯眯地观赏着被吓得愣在原地的我。
我觉得这关我是过不去了。
没想到他下一句话是：“我觉得你还是比较适合待在我眼皮子底下。来总部和辞职，你选哪个？”
“我去总部。”我不想去他眼皮子底下工作，但我更怕失业。
“好，总部会派一个副总去分部主持工作。你等调令，准备和副总交接工作。”
我没搞懂什么意思，也不敢再贸然和代理总经理通气。我不知道，去总部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其实老板离开的这一年，我的工作没什么疏漏。我做总部和分部之间的润滑剂很到位，分部也没出什么问题。该监察的我都监察了，该汇报的我也都汇报了。我现在非常后悔，为什么要去多管闲事，试探老板留在分部的暗子。我在知道有暗子后，应该更谨慎地做好本职工作，而不是跑去和代理总经理通气。可是，代理总经理如果不知道有暗子，暗子势必会成为我和代理总经理之间的龃龉，我将来在分部的工作会很难展开。
我思考了一下，如果有机会解释，我完全可以一问三不知，推说是代理总经理在试探暗子。不对，好像不能自圆其说，我怎么知道代理总经理试探出了暗子。而且，跟老板面对面撒谎压力太大了，根本不可能成功的。算了，不想了，事已至此，不知道到了瑞士我会被怎么磋磨。
很快，我的调令下来了。公司的年轻人对我要被调到总部去工作羡慕不已，纷纷向我道贺。我真不想去瑞士。我知道那里是很多人心中向往的人间天堂，也去旅游过。但是我更知道，瑞士是瑞士人的瑞士，在旅游的时候我就深刻地体会过这句话。但我太怕失业了，我没有勇气再去找一份工作。所以，去哪里都无所谓，有工作就行，哪怕要孤身一人去异国他乡面对变态老板。
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来主持工作的副总是瑞士姐，就是那个mean girl，而且她这个“副总”是“总裁”的“总”。她立刻成了分部最高级别的领导，入驻我隔壁的办公室。她对我敌意非常大，但是我调令已经下来了，已经在办签证要走人了。虽然老板说让我和她交接工作，但是主要和她汇报工作的是代理总经理。瑞士姐也不待见我，懒得跟我说话，我也不想招惹她。
我到瑞士之后的工资和现在差不多，但是瑞士的物价是我家乡物价的近十倍。我怀疑这就是老板对我的惩罚。最可怕的是，总部所在的城市是全球最难租房的城市之一。我感觉自己根本不可能远程租到房，打算过去先住酒店，再慢慢找。但是这么做势必要消耗一波我的小金库，也不知道公司会不会有跨国搬家的报销。没想到，老高主动联系我，给我提供了一套离公司不远的房源，一室一厅，租金合适。他说他朋友在找新租客，听说我要调到瑞士了，问我有没有找到住处。我答我正愁找不到住处呢。他给我发了房间内部的照片和视频，还说我同意租的话，他帮我准备资料，我到瑞士就可以去现场签合同。真的要谢谢高助，虽然他是个假老实人，但他真是我的福星。当初，我因为他找到了工作。现在，我又因为他在世界上最难租房的城市之一找到了理想的房源。
至此，我在分部的斗智斗勇正式结束，即将踏上新的征程。这次，我对新的征程毫无期待。我不知道我要去干什么，也不知道前路在何方，只知道自己不能没有工作。
也许，我和老板理解的制衡是不同的。我理解为和，他理解为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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