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没有犹豫,丝毫不眷恋的就走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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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阿婆的母亲出身外地冯姓书香世家,从幼年起就深藏闺阁,是个真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
只可惜由于战乱,大小姐落了难,家中亲族都死在了日本人的枪下,大小姐因为被下人藏在院里的灶台底下侥幸逃过了一劫,也免于受辱的命运。
却也就此无依无靠孤身苟活在这地狱般的世道中,她并不知道如何去寻求生计活下去,只能沿街乞讨为生,饥寒交迫之下流落到南江镇,后面就遇见了俞阿婆的父亲。
俞阿婆的父亲也是个落了难的大少爷,大少爷全家人也死于战乱,只是大少爷比大小姐幸运点,大少爷家里富贵时爱唱戏,平时也爱登台表演,妆面一上,戏服一穿,华灯璀璨之下,低柔婉转婉转的唱腔让人只觉得他比当红的名旦还要厉害些。
只是从前富贵时唱戏只当是玩票,如今落了难,唱戏便成了维持生计的手段。
大少爷很快在南江镇火了起来,每至他上戏的日子总是场场爆火,所在的酒楼更是日进斗金,下戏结束后大少爷总是被戏迷簇拥见面,往往要好一番功夫才能回家。
他就是在一个晚归的冬夜在自家门口的台阶上瞧见了冻晕过去的大小姐,大小姐当时穿着破破烂烂的脏衣服,整个人头发脸蛋都乱七八糟的,像个乞丐一样,连男女都分不出。
可生性善良的大少爷却不顾脏污,直接抱起人就往医馆跑去,那时医馆的老郎中也姓荀,是荀爷爷的父亲,暂且叫他老荀郎中。
老荀郎中见了,忙叫大少爷将人放在床上。
医者仁心,他也并不在乎患者身份的贵贱,让学徒拿来家里厚厚的被褥将人裹住。
诊完脉后才抚着胡子对大少爷笑道:“不打紧,只是天气冷冻着了又因为饥饿有些体弱,待会熬煮了热汤给他灌下去暖了身子就醒来了,等他醒来再给她吃些米粥充充饥。”
大少爷应下后忙亲自去给人熬药,熬好药后又细心给她喂下去,见人还没醒,又冒着风雪出门去找卖吃食的。
等他不知道跑了多远终于找到一家还在开的食谱,买了米粥兴冲冲回来的时候,小乞丐已经坐起来了,他整个人脸上虽然都被污泥糊住但眼睛实在闪亮。
“好心的少爷,是您救了我?”一开口,是柔柔的女声。
原来小乞丐是个年轻的女子。
大少爷十分惊讶,但还是点点头,对方下床还有些脚软不稳,大少爷放下米粥连忙去扶她,只听见她说:“我想洗洗脸。”
大少爷让她坐在床上,自己去倒了热水给她洗脸,她轻声道谢,然后当着他的面洗干净了脸上寸寸的污泥。
随着污泥洗净,女子白皙清丽的容颜也露了出来,原来小乞丐还是美丽的年轻女子。
大少爷红了脸,不敢再去抬头看她。
等她洗干净了,大少爷这才将米粥端到她面前,等她慢慢姿态优雅喝完米粥,大少爷心里也猜出了七八分。
或许跟他一样,她也是大家族落难到此地的。
仔细细盘问,大小姐声泪俱下向他倾诉了自家的恐怖遭遇。
因为同病相怜,大少爷对大小姐心生了怜惜;因为救命之恩,大小姐对大少爷十分信任。
她在南江镇无亲无故,若是再孤身一人,早晚要落一个横尸街头的结局。
于是在征询过她的同意后,大少爷将她带回了家里,大小姐也成了照顾他的丫头。
虽然做了丫头,但洗衣做饭,打扫庭院这样的活计她还是一应不会,大少爷又重新雇了个婆子来照顾她。
好在她琴棋书画、女工刺绣十分在行,更重要的是她与大少爷十分投契。
日久天长,朝夕相处,二人渐生情愫,不知谁捅破了窗户纸,在戏院班主的主持下两人终于喜结连理,成了夫妻。
后面第二年就生了女儿,取名月贞,就是俞越的阿婆。
月贞还未满五岁,大少爷就因病撒手人寰,好在大少爷还留下些资产,依靠这些钱大小姐将小月贞拉扯长大。
中医里面讲心主喜,肝主怒,肺主悲,而大小姐在大少爷死后就日日怀念以泪洗面,不久就生了痨病,但不知是什么意志支撑着她,让她等到月贞终于招了一个上门女婿成婚生女之后她才放心离去。
临去前,她抚着女儿的手低声道:“囡囡啊,照顾妹妹很累的,你要辛苦了。”
俞月贞只是握紧了她的手,刚出生的女儿被她放在母亲身旁:“姆妈给妹妹取个名字吧。”
大小姐想了很久后道:“就叫秀莲吧。”
俞月贞轻拍着女儿道:“秀莲,乖乖。”
宝宝听见了这个名字也笑盈盈,或许也很喜欢,俞月贞这才敢去看母亲,只见大小姐已经含笑离去了。
俞月贞的丈夫帮着举办了葬礼,大小姐也终于和故去多年的大少爷葬在了一起,时隔十五年,两人终于团聚。
俞月贞的丈夫是个老实木讷的木匠,因为姓徐所以人称徐木匠。
徐木匠从小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的,长大后跟着村里的老木匠学了手艺,那年代做木匠可是个香饽饽,加之徐木匠相貌堂堂身材高大,所以从成年起家里就被来说媒的人踏破了门槛。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做了俞家倒插门的女婿。并无什么其他原因,只因为他初到南江见到的第一个女人就是俞月贞。
那日烟雨朦胧,年轻美丽的女子在小河上游洗着衣服,或许是一时失了手,衣服就这样随着水流飘走。
俞月贞连忙起身去追,等她追到的时候才发现衣服早就落到了别人的手里。
是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性格却很腼腆老实。
老实到她只是从他手里拿了件衣服,期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掌心,他就红了脸,还不等她轻声道谢,他就已经逃似的的离开。
她哪里知道他那并不是老实,而是太不老实,他一见到她的美丽,便只觉得心脏砰砰跳,不想冒犯她这才赶紧离开。
他打听到她姓俞,名月贞。
后面他到了新主顾俞家,为俞家打造了新家具,见到了俞家的女儿月贞,又知道了俞家的女主人有为家里招上门女婿的想法。
再后来,他就成了俞家的女婿。
俞秀莲五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初初展露出在戏曲上面的天赋,她有一副好嗓子,凡是俞月贞随口哼的曲子她都能完美的重新复刻唱出来。
这一点让俞月贞十分惊喜,只觉得女儿像极了父亲,因为这天赋,俞秀莲上了艺术学校,毕业后留在了小县剧团工作。
她从小就异地求学,父母没在身边养成了好高骛远的性格,凡是什么事都要争一个第一,在学校大家都凭唱戏的本事和身段说话,她天赋异禀自然次次都是第一。
但到了剧团就不一样了,在社会上比的除了本事,还有人情世故,俞秀莲这方面还涉世未深,刚来剧团就一心想要女主角,可剧团有当家女旦,哪里轮得到她来做女主角。
所以分配到她身上的就是一些跑龙套的角色,运气好的时候或许演个婢女丫鬟这般的配角,若是这样她暂且忍了,可直到那件事的发生。
她好不容易迎来了自己第一场女主角戏,在《孟丽君》里扮演女主角孟丽君。
为此欣喜万分,忍住十分的辛苦去日日训练,唱念做打无一不精,终于炉火纯青得到了自己的满意。却在临上台前坏了嗓子,被另一位新来的女旦顶替了。
为此她终于精神崩溃,在剧院里大吵大闹,只说是有人害她坏了嗓子,要求领导给个说法,为此还“不小心”打破了那个顶替她的女旦的头。
领导怎么安抚她都没有用,旁人瞧出她的不对劲,连忙打电话让她父母将她带回去。
等俞月贞和丈夫到了,俞秀莲也已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只说自己情绪失控,她的诚恳让众人也不好追究,领导也给她放了一段时间的假,让她休息一段时间再来上班。
俞秀莲在剧团爽快同意了,可一出剧团门,她整个人神情就萎靡了下来,无论父母怎么询问都一言不发。
坐在车上,她将头靠在俞月贞的肩膀上,快到家的时候她终于开口:“姆妈,我是不是很没用,是不是就不适合唱戏。”
俞月贞连忙安慰她,可俞秀莲说了那一句后就再也没有说话了,等下了车她就自顾自回到了自己的阁楼里。
夜晚,俞月贞做好了饭菜送到了阁楼的桌子上,本来她还担心俞秀莲不吃,没想到对方神情正常的拿起了筷子,甚至还和小时候一样挑食将不爱吃的肉扒到了一旁。
为此俞月贞终于放下心来。
第二天,俞月贞被丈夫推醒来,她还迷迷糊糊的时候就听见丈夫问:
“秀莲今天怎么没吊嗓子。”
俞月贞也马上反应过来,往日俞秀莲在家天还不亮就起床吊嗓子练声,今天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两个人都意识到了不对劲,忙去阁楼去查看。
上了阁楼果然已经人去楼空,床铺已经十分冰冷,想来人已经走了很久,又或许是半夜就悄悄离开的。
俞月贞在书桌上看到了她留下来的书信:
“爸妈,剧院出了那样的事,女儿也待不下去了,我也不会做傻事,只是想去外地去逛逛放松心情。女儿不孝,惹得二老担心,等女儿在外面做出一番事业,到时候一定回来孝敬父母。”
俞月贞将信上的内容念给丈夫听了,夫妻两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无奈和担忧。
俞秀莲离家的时候是春天,转眼间四季轮换,时间就来了第二年的春天。
过年的时候俞秀莲给家里来了电话,她只说自己现在在沿海某个城市,找到了一份工作,说每月工资有四五千,那时候刚步入二十一世纪,小镇普通人几百块一月就算高薪,俞秀莲的五六千工资对俞月贞夫妇来讲无异于天文数字。
两人怕俞秀莲步入歧途于是没忍住追问她工作内容,但俞秀莲很快就不耐烦挂断了电话。
春去夏来,俞秀莲再没给家里打一个电话,只是每月月初的时候都会往俞月贞夫妇的银行账户上存一笔钱,多的时候有两三千,少的时候也有七八百,随着账户里的存款越来越多,俞月贞夫妇两心里的疑虑也越来越深。
终于在入秋的时候,俞秀莲的一个电话打破了家里的平静,电话里她说自己已经在车上了,很快就要到家。
她有一年多没回家了,俞月贞和丈夫自然欣喜,连忙把家里从头到尾收拾了一遍,让丈夫买来黄酒和母鸡,自己亲自下厨做俞秀莲最喜欢的醉鸡迎接她。
只是醉鸡还没做好,俞秀莲就已经到家了,随着俞秀莲一起回到家的还有另一个人。
一个小小的女孩,还只有几个月的模样。
正窝在俞秀莲的怀里吸吮着手指,雪白的皮肤,蓝色玻璃珠一样的眼睛都在彰显着这孩子的不平凡。
俞秀莲和孩子的出现让俞月贞夫妻两愣在了原地,而俞秀莲不顾父母的神色的僵硬,将这个孩子放到了自己阁楼的床上。
下来楼,她才对父母说:“不用怀疑,这孩子就是我的,我和一个外国人生的,本来想凭着这个外国人嫁到国外的,没想到他是个骗子,他在国外早就有家庭了,我气不过就带着孩子回来了。”
她噼里啪啦一段话说下来,俞月贞夫妻两个都被砸的晕头转向,徐木匠难得涨红了脸,但是对着这个不懂事的女儿沉默了半天,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坐到了一旁。
最先开口的是俞月贞,她放低了声音道:“过去的事情就当过去了,只要你没事就好,你要是想把孩子养大姆妈也不反对。”
她这态度显然是已经不再追究了,可俞秀莲从手包里拿出一根香烟点燃道:“姆妈要我养她,可我却不能养她,我一个没结婚的女人带着个孩子算什么事。”
俞秀莲皱眉看向她,“那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俞秀莲回来的路上也一直在想,当时她太看轻自己,也太看重那个外国人,本想凭着这个孩子逼得那个外国人离婚和自己结婚,没想到最后却落得被抛弃的结局。
她骗了父母,说是自己主动分手,其实是在维持自己那已经所剩无几的自尊而已。
她不怕失败,她也不爱那个抛弃她的男人,她在家里醉了一天一夜,酒醒之后便认为自己还有重新开始的可能。
只是带这个孩子怎么重新开始?
她狠狠心把孩子放到了福利院的门口,但是走出还没多远,就见到了几个沿街乞讨的小孩,不是断手就是断脚,这让她脑海里不禁闪过一些极为恐怖的画面。
于是她又跑回去将孩子抱回了家。
最后考虑了好几天,终于决定带着孩子回家跟父母坦白。
所以此时,她艰难开口道:“我有个朋友,要接我去港岛去,带着这个孩子不方便。”
她从手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母亲手里低声道:“这里面有十万块钱,是我所有的钱了,这孩子就麻烦姆妈和阿爸照顾了,我若是有钱也会往里面打钱进去。”
俞月贞一下子明白了女儿的打算,她忙抓着女儿的手急声道:“你不要她了?”
“你不要她不就成了没妈的孩子了,你叫这孩子长大别人怎么看她?”
俞秀莲这时候终于落下泪道:“我能怎么要她,我要是要了她,我们两个都没有活路。姆妈要是和阿爸不帮我这一次,我等下就带着这孩子去跳江去。”
两个人拉扯半天,最后还是徐木匠铁青着脸站起来,他颤颤巍巍指着大门让女儿走:“你走,你走,从此之后你和这个孩子没有关系,和我们也没有关系。”
俞秀莲跪在地上给父母磕了头,起身又深深看了阁楼一眼,仿佛透过阁楼又看见了那团小小的孩子。
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没有犹豫,丝毫不眷恋的就走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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