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十,太常寺卿长女沈玉容于府中设宴赏菊,妙善去的迟了些被她揪住不放,嬉笑间罚着多饮了几杯酒,等到宴散时已觉得昏昏沉沉。
车轮滚过青石板路,耳边是粼粼响声。妙善脸烫得厉害,干脆褪下腕上的佛珠贴在脸颊上,佛珠是和田玉所制贴着皮肉凉兹兹的,她轻轻阖上眼。
月升在旁瞧着她已是有些熏然的模样,面颊生红衬着眉心一点小痣恰如春桃之色,喃喃道:“早先出府时霜落就说沈家大小姐最爱同您玩笑,晚到这一时半刻定是要揪着好好做文章,可真是说着了。”
马车沿大路行的平稳,可吃多了酒的人在里头难免感到眩晕,妙善没说话,微微皱了眉。
月升极有眼色的将车窗帷帘卷起半截,冷风掖入带来丝丝清凉,几个吐息过后妙善觉得好受多了。
她睁开眼,尚未能开口就听得隔着厚厚的一层车帘车夫勒马的“吁——”声,原本平稳前进的马车猛地刹住了。
月升自己摔了一趔趄,坐在马车上连忙伸手扶稳她。
帘外传来车夫忐忑的询问声,“小的该死,不知小姐可有安好?”
妙善摆了摆手,月升才转头回话:“怎的如此鲁莽,若伤了小姐咱们谁的命够赔!”
车夫愈发的忐忑,嗫喏回话:“前头突然来人封了路,小的没有防备这才惊了小姐和姑娘。”
月升追问:“哪个不长眼的竟敢拦咱们府上车马?!”
外头车夫回话很快,“小的瞧他们穿着臬司衙门的衣裳,说是按察使大人入宫面圣无干人等一律退避。”
妙善心念一动,一手按住月升止住了她未出口的话。
她想起方才席上沈玉容的一番话,“你往外祖家去一别小半年的光景,不知这京中风云变换。先前袁氏一族被问罪,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圣上却说朝中朋党勾结互相包庇,参审案件的官员被贬了大半,直闹得人心惶惶。原以为到此也就了结了,谁承想今年春里南诏大捷,圣上论功行赏从里头提拔了新的按察使,这新任按察一到任便将袁氏的案子翻出重审,最后竟真查出袁氏意图谋逆的证据,抄家问斩牵连三族总算是消停了。”
想到这儿,妙善开口道:“罢了,待按察使的马车过去咱们再走吧。”
“是。”
帘外车夫应过一声。
车马辚辚而行,声响由远及近。妙善自帷帘缝隙向外打量,雕漆饰纹的马车缓缓而过,其前骏马三乘,两侧有十余随扈伴行,皆穿过肩麒麟服腰系宝刀,目不斜视气势骇人,两侧商贩百姓驻足相视却无人敢出些许声响。
妙善看着一行人自长街上缓缓行过,犀花纹的帘子被风卷起露出半张脸来,薄唇窄颌,轮廓清晰。
耳边又响起了沈玉容的声音,“别看这按察使大人生的品貌风流,却是只吃人的恶犬!”
这一耽搁回府的时辰晚了些,马车自角门一路进了府,婆子们迎上来簇拥着妙善往内院去,行至母亲院门外正碰上两位姨娘,她们下午来请安陪着王氏说了会儿话正准备回去。
妙善停下同她们问好,不过寒暄几句王氏房中的小丫头就来传话,“夫人请小姐进去。”
两位姨娘极有眼色地告辞了,妙善往里去,门侧的小丫头手脚利落地替她打了帘,王氏见她进门未语先笑。
“沈家那丫头惯来爱闹,今日你被她缠着饮了几杯?”
月升凑上前给她解开斗篷小心翼翼地退至一侧,梳双髻的小丫环捧着水盆软巾迎了上来,她不紧不慢地净过手才走到王氏身边坐下。
“不曾多喝,是方才在外头吹了风脸色瞧着红些。”
丫环将备好的醒酒汤端来,王氏说:“你酒量浅,仔细明日头疼,快喝了吧。”
妙善依言将醒酒汤饮尽,暖呼呼的入了腹觉得舒坦许多,她打量过一遭,瞧见王氏右手的炕桌上放着个解了一半的九连环,金丝为材,环扣的尾端各坠黄豆大小的珊瑚珠。
“这九连环可真是精巧。”
王氏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脸色微虞。“是定平那儿送来给景麟的,这孩子没个定性,先前在你祖母那儿抄了几行佛经,就受不住嚷着今日还未曾给我请安,你祖母不好说什么只得让他过来。他在我这儿坐了不到半刻,就寻了借口溜了。杨氏在旁边看着竟不管不教,只一昧得放纵他。”
王氏闭了闭眼,叹气道:“当年我就说过杨家与商贾结亲衰败之势无可转圜,杨家女绝非佳配,你父亲却因着昔年与杨家主君交好,又有定国公出面保媒最终还是应下了这门婚事。可惜你哥哥年少得志却择妇如此,我每每思及便心如木塞,若是我当初能坚持,他又何必宁愿自请外调,也不愿在家中停留半刻。”
妙善的嫂嫂杨宛素出身定平杨氏,原也是仕宦之家,只是杨家子孙不盛,宗族凋零,今时今日已是门第衰落,到杨氏的父亲时未与大族结亲,而是娶了一皇商的女儿。
相较于王氏的不满,妙善却觉得自己这嫂嫂性情柔顺,和善可亲,若单以门第评判也太独断了些。可是对上母亲她也说不出反驳的话,只挽上她的臂弯,轻声安抚:“哥哥在翰林院积累了几年,本就应外放出京历练一番的,哪里是为了避开嫂嫂呢?再说若真是夫妻不睦,那嫂嫂腹中的孩儿又作何解?”
寥寥数语正中王氏心怀,杨氏一族人丁稀薄,她原先多少也担心过,眼下景麟五岁杨氏又有了身孕,大夫诊过脉说怀的是双胎,这总算是消解了担忧。想到这儿,不禁柔和了语气。“先前管事来报说你一刻钟的功夫便回了,怎么竟耽搁到现在?”
妙善将路上的事原原本本的同母亲说了,王氏双眉拧紧,“这下贱小人一朝得志便猖狂至此,京中哪个不知他的来历,不过昔年鲁国长公主的入——”
说到这儿王氏猛地停了,她向妙善看过一眼,拿帕子摁了摁唇角,停了须臾才接着道:“他曾为鲁国长公主门下宾客,被当年的事牵连贬至南诏,也不知什么因缘际会竟在平叛中立下大功。京中诸家多不与他往来,只是眼下他正得圣上青睐,避其锋芒也无不可。”
鲁国长公主曾与怀王谋逆一案牵连不清,圣上念及旧情只将她幽禁在府邸内,前些年已病故了。只是京中对此事忌讳,鲜有人提起。
“我明白的。”
妙善轻轻颔首,翡翠耳坠自颊边轻轻扫过,灯影摇曳间,一抹碧色更衬得她肌肤细腻,欺霜赛雪。
王氏含笑瞧着,欢喜之情自心间而生直溢面上。她这女儿是极好的,眉目清澈,皮相匀亭,于五官上不是张杨明艳的,却自有一份温雅娴静的气质,自小富贵锦绣里长着却乖巧沉静无半分骄矜之气。
妙善抬眼看她,“母亲?”
王氏握住她的手,“并州那头传了消息,崔夫人回京省亲届时想登门拜访,想必是为了商议你与崔家二郎的婚事。”
妙善幼时因着祖母与崔家老太君交好,便定下了同崔家二郎的婚约,虽未过明面却已交换了信物,若不是因着前几年崔府老太君身故身为孙儿须得按理守制,断不会拖到现在的。
妙善垂眼,她只在幼时同崔家二郎见过一回,今时今日已记不清对方究是何模样了。
王氏见她低头不语,只当她是害羞,愈发怜爱地看着。“崔家世代簪缨,门第高贵,那崔家二郎虽得祖荫未以科举入仕,却持身清正,如此家世人物相配才不算辱没了你。”
苏氏先祖追随太祖皇帝起兵立千秋功业得封郡候,王氏出身琅琊王氏,据盐铁之利历三朝而不倒,就连当今皇后亦与她身出同族。王氏一生心高气傲,却也觉得并州崔氏门当户对。
妙善问:“不知父亲是何意思?”
王氏笑了,抬手拂过她鬓发。“先前我同你父亲提过,他未说什么想来也是同意的。”
婚姻之事,父母之言。
自古以来便是这样的,妙善明白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点了点头。“女儿知晓了。”
有小丫头通传常嬷嬷来了,她是苏府老夫人的陪房,王氏不敢怠慢忙把人请了进来。
常嬷嬷头发梳的整齐,只一个简单的圆髻,穿着身青色的长袄,看上去利落又精神。她站在下头笑着道:“老夫人听说小姐回来了,打发奴婢来瞧瞧小姐可好,出去这一日可曾累着?”
王氏怀妙善时,侯府老夫人曾得一梦,观音大士手持净瓶踏云而来,指捻柳枝施予恩授,“念尔心诚,得享福报。”后王氏于二月二十九观音诞日得女,有眉心红痣一点,老夫人大喜过望在城郊长庆寺连做七天法会。更是将妙善养在自己房中,直看得如珠似宝,就连妙善的兄长也越不过去。
王氏看着常嬷嬷,心里高兴嘴上却嗔着:“老夫人哪里是放心不下?来抢人的才是。”
她转头对妙善道:“是我疏忽了,你回府该先去拜见你祖母才是。正好小厨房里今日做了豆豉芦笋佐粥倒是不错,你替我送去陪老夫人一道用饭吧。”
妙善站起身来,“那女儿先回去换身衣裳。”
常嬷嬷笑了,“不见外客不必如此拘礼,小姐随我去就是。”
王氏也点点头,“常嬷嬷说的是,快去吧,别让你祖母等急了。”
苏府的老夫人宅心仁厚,初一十五必定至长庆寺参禅听经,若逢灾时荒年更是设棚施粥广庇流民,京中无人不夸她是个菩萨心肠。
常嬷嬷在前面领路,推开门侧身请妙善进去。
屋里头檀香深重,暖融如春,靠墙的高几上放着圆肚青瓷瓶,里头的斜插着几支墨菊,霞色金蕊,花叶簇簇。
苏老夫人头发已全白,整齐地梳拢起来簪了支翡翠簪子,她的气色很好,白里透红面庞圆润,看着很是慈祥的模样。此时正坐在罗汉床上,颈上戴着串东珠个个如指腹大小,腕间翡翠镯子翠**滴,右手捻了串佛珠见着妙善进门来,先笑弯了一双眼。
妙善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祖母。”
苏老夫伸手拉着她挨着自己坐下,鼻尖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在沈府喝酒了?”
妙善不回避,一五一十地答:“我们许久未见,一时忘情多饮了几杯。”
苏老夫人待她与旁人不同,若换做别的孙辈只怕是要责备几句,对上妙善只和善叮嘱:“酒乃寒凉之物,女儿家身子弱,切莫贪杯损伤身体。”
“祖母,我省的。”
苏老夫人握着她的手,含笑将她上下打量过一遭,才问:“并州要来人的事儿,你母亲同你讲了?”
妙善点点头,苏老夫人又接着道:“你们是自幼的婚约本该早作打算,是我因着私心想留你在身边多些时日竟耽搁到今天。此次崔家主母登门来访,想来待明年春里二郎守制期满便可操持你们的婚事了。”
她自小在祖母身前长大,对着祖母总比在别处放松些,犹豫了会儿,妙善还是开口了。“我同崔家二郎只在幼时见过一面,如今都记不得他长相了。”
老夫人听完,笑开了颜。“崔家主君英武出众,崔夫人年轻时亦是名满京都的美人儿,去岁,他们家大郎来京曾到府中拜访过,身高八尺相貌堂堂,祖母觉着既是一母同胞,想来这崔家二郎定也是一表人才。”
老夫人顿了顿,语调里的笑意愈发浓了些。“若你真放心不下,待崔夫人携子登门时悄悄躲在围屏后头,瞧瞧这未来夫婿可还中意?”
妙善听出了祖母的打趣,面上一热,央道:“祖母——”
老夫人疼她,便是两人私下玩笑也不舍多说一句,调转了话头安慰着。“不碍事的,各家定亲大多如此,礼法规矩再大也越不过人情去。”
妙善面染桃色,抿着唇没说话,眼睛却是亮的。
常嬷嬷从外头来,“老夫人,小姐,前头摆好桌了,不如边吃边聊的好。”
妙善起身,挽住老夫人向前厅去。
老夫人仍握着她的手不松开,声音放的很轻。“小厨房里煨着枸杞核桃粳米粥,清淡香甜,能明目的,你尝尝可还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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