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遇见利维坦小姐,是九月中旬的一个雨天。
今年秋天,雨水似乎格外多。
夏天色彩鼎沸的校园在雨水中以某种润物无声的方式缓慢沉积,所有的道路和建筑都因为潮湿带着一种如雾霭和回忆一般冰凉的底色。
那天下午,虞子凝照例准备去文管大楼研究室。研究室在文管大楼的九层,但是七层正在重新装修,电梯只能到六层。她从六层下了电梯,转而走楼梯到九层。
六层是管理学院的教师办公室。虞子凝穿过走廊时,路过路绎辰的办公室,门锁着,路教授可能正在上课。
办公室门口靠墙摆了一个低矮的铁皮书柜,旁边还有张小沙发,可能是为来访不值的访客准备的,沙发上坐了一个人正认真地看着书,虞子凝脚步停了一下,鞋带散开了——
沙发上那个人,是利维坦小姐。
她今天换了一件深红色的真丝长裙,外面套着水洗发白的牛仔外套,奇怪的装束,好像是她随便从衣柜里抓出两件衣服就套在了身上。
虞子凝蹲下来系鞋带。
利维坦小姐一直在认真地看书,并没有注意到虞子凝。于是,虞子凝将鞋带系得格外仔细。她偏过脸,望着利维坦小姐。
现在她和利维坦小姐之间隔了三米。这个距离尚算是与陌生人共处一室的安全距离,不过也不至于过分疏离。
今天虞子凝戴了眼镜,她看到利维坦小姐正在浏览的书籍封面。
阿赫玛托娃的诗集,《安魂曲》。
虞子凝系好了鞋带,悄悄从走廊中溜了过去。其实,就在那一秒钟,虞子凝很想问利维坦小姐:
“如果你真的认同利维坦的存在合理性,你在读阿赫玛托娃,这位饱受利维坦迫害的诗人作品时,又有什么感想?”
她甩甩头,把这些想法抛在脑后。
简直是胡思乱想。利维坦小姐只在课堂上阐述有关利维坦的概念,这并不意味着她就认同利维坦的合理。再说,存在总有其合理性,阿赫玛托娃,或者帕斯捷尔纳克,乃至托洛茨基,并不足以推翻这种合理性。
下午,虞子凝一直在研究室里心神不宁。
说“心神不宁”有点夸张,因为她呼吸平稳,心跳如常,只是当她在阅读一篇论述菲利普·德莱姆“细微叙事”的文献时,总感觉内心有种莫名的烦乱。
利维坦小姐是行政机关的工作人员,路绎辰是大学教师,她们本来不应该有交集。为什么利维坦小姐总是来找(不管是主动拜访,还是应邀上门)路绎辰?
利维坦小姐是路教授曾经的学生吗?是她的朋友吗?她曾经当过老师吗?她也是管理学专业的吗?她为什么不留校任教?
太多太多的问题,就像背景调查那样详细,虞子凝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尽职尽责的HR,装模作样地拿着利维坦小姐个人履历表,试图想象出一个足够合理的履历。
当她终于把杂七杂八的履历表填好之后,虞子凝发现表头的姓名处一片空白。
姓:jiang
名:unknown
又名:Ms.Leviathan
CHO不满地对她说:“你这个背调到底是怎么做的啊?”
虞子凝赌气地把履历表扔到地上:“那我不做了!”
可是,转头她又把履历表捡了起来,因为那上面贴着利维坦小姐的照片——正在她记忆中慢慢模糊淡化的面容。
熬到下午四点,学姐小文突然在研究室里大声说:“我给大家点了奶茶,现在送到楼下大厅了,哪位人美心善的仙女能帮忙拿上来?”
虞子凝立刻起身:“我去拿。”
研究室里有时大家会轮番买一些饮料零食给大家分享,小文学姐暑假时崴了脚,上下楼梯不方便,因此研究室里其他人承担跑腿的任务。
反正文献也看不进去,不如出去透透气。
虞子凝拎着一袋子奶茶经过六层管理学院的走廊时,她发现路绎辰教授的办公室门正敞开着,利维坦小姐已经不见了踪影。
“不见了踪影”并不十分准确,因为虞子凝听到路绎辰教授的办公室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师生在办公室里讨论,如果室内只有两人,老师们通常都会把办公室的门打开。虞子凝拎着一袋子奶茶,贴着墙壁垫着脚尖潜行过去,像个偷听狂一样贴在办公室外那个铁皮书柜的旁边,安静地聆听着。
“这些资料你快递给我就行了,顺丰校园可以直接送到我的办公室,你不用专门跑一趟。”路绎辰教授说。
利维坦小姐说:“下午正好出外勤还有点时间,就顺道过来了。”
她的声音很温柔,甚至于稍稍有点低,像入夜时将停的、细微飘拂的雨。
这种语气与她做汇报时很不一样,似乎工作时的她和平时的她,并不是同一个人。
人通常会根据不同的场景切换出不同的状态。比如考试时的虞子凝,和平时的虞子凝,也大相径庭。虞子凝自己觉得自己是个懒散的人,不过一旦考起试来,她就会切换成一种咬牙切齿的狂战士状态,努力从试卷中抠出自己能攫取到的每一点分数。
然而有的分数,无论她如何拳打脚踢、鲜血淋漓、目眦尽裂,她都得不到。太多的东西,她尝试过努力,仍然得不到,甚至努力会把自己推向一个更糟糕的结局。当她再次经历一场考试之后,她就会明白,并非努力就能有收获。
所以,也并非整日念念不忘,她就能得到利维坦小姐的青睐。利维坦小姐绝对、绝对不会出现在她研究室的工位前,对她说:“你好,我是你想要了解的jiang某某,现在请允许我对你汇报你想知道的一切。”
“最近局里不太忙吧?”办公室里,路绎辰随意地说。
“嗯,还好。”利维坦小姐回答。
她好像并不太擅长引起话题,可是显然她也不想送完文件就匆匆离开,于是办公室里一时陷入一种连旁听的虞子凝都觉得难捱的沉默。
“我只是觉得,我好像耽误了你很多事。”过了很久,路绎辰教授才说,她压低了声音,虞子凝侧过头,几乎将耳朵贴到了墙壁上。
“没有这回事,能帮到你,我很高兴。”利维坦小姐笑着说,她的笑声很温柔。
“我觉得我们当朋友是最好不过了。就……就像朋友那样。”路绎辰又说。
利维坦小姐没有说话,连同雨天潮湿的空气也安静等待着。
虞子凝不知道她们在对话时会是怎样的神情,她也无法想象利维坦小姐是否会紧张地攥住牛仔外套下摆边缘,连同真丝的裙子面料都变得皱皱巴巴。
虞子凝腕上的运动手表轻微震动了一下,弹出来小文学姐发来的信息:怎么还没回来,奶茶没拿到吗?
虞子凝惊觉她可能在这里逗留太久了,更糟糕的是,她逗留的原因是为了偷听。于是,她低着头匆匆忙忙地从走廊穿了过去,几杯奶茶在手中的铝箔保温袋中发出轻微撞击的摇动声。
利维坦小姐和路绎辰教授似乎没有那么熟稔,不过也并不疏远,她们之间的关系仍然具备许许多多的可能:曾经的师生、朋友、堂姐妹表姑侄之类的远房亲戚。
然后,虞子凝掐断了自己这一切想法,像是导演直接给灯火辉煌的舞台断了电,幻想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你到底在做什么?这就是你所需要的吗?
五点多,虞子凝离开了文管大楼,当她站在大楼前的台阶上准备撑开手中的伞时,她发现雨停了。与此同时,停车位上有一辆白色的轿车车灯闪了两下——代表车子解锁。利维坦小姐拉开车门,进入驾驶室。
雨停了,雨中的利维坦小姐就要离开。
白色轿车打着转向灯,缓缓离开了车位。那辆车的车牌号非常拗口难记,字母和数字的组合像是毫无规律的验证码,不过虞子凝记了下来。
她之前对研究轿车品牌没有什么兴趣,不过鬼使神差的,那天她在网上通过尾标查到了利维坦小姐开的车,一辆奔驰的C200。她没有那么神通广大,通过车牌号就能查出车主的姓名,再说,这辆奔驰的车主也不一定就是利维坦小姐。
那张几乎是一片空白的履历表也许在慢慢完善,最关键的信息仍然像冰层上的空洞那样缺失着。
虞子凝开始关注起路绎辰教授。
利维坦小姐是一艘只在雨雾中会出现的幽灵船,既然这艘幽灵船每次都驶向了路绎辰,那么路绎辰就是这艘船的船锚。
多巧啊,虞子凝的导师姓陆。
反正人在说话的时候没有字幕,她就可以拦住利维坦小姐,对她说:“你是来找lu教授的吧?”
虞子凝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出来,她会永远永远把这些话憋在肚子里,不告诉任何人。
——我只是突如其来的,想要了解你。
这种冲动一开始像一种急性病症,因为我每天都在琢磨这件事,它就慢慢拖成了陈年旧疴。终于,我鼓起勇气,在文管大楼的大厅里拦住你,我假装认错了人。
终于,我和你不再是只能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我只靠我自己,就改变了一条命运的轨迹,从此我们就有了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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