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GT生物科技位于荒野市西城区。
许时漪坐上公交车,在约定时间前赶到。
前台女孩热情地带她去楼上。
路上,许时漪不停地闻自己袖子。
女孩问:“怎么了?”
许时漪不自信地问:“我身上臭吗?”
“没有啊。”女孩凑近闻了闻,“你的香水是花香调,很好闻。”
女孩注意到许时漪的帆布包:“你包上还印着我们公司的logo欸。”
许时漪低头看:“这是贵公司的文创吗?我还以为是买鸡蛋送的。”
上个月,宋春兰拎着一桶鸡蛋和一个帆布袋回家,帆布袋随手送给了许时漪。
许时漪一直以为帆布包是买一送一的赠品,根本没注意过logo的含义。
“集团周年庆做公益宣传,我们公司当时负责了几个老小区,免费给居民义诊,做完就送帆布袋和鸡蛋,这是礼品。”
“这样啊,那我们还挺有缘分的。”
前台女孩推开面试间的门:“到了,祝你面试成功。”
“谢谢。”许时漪进屋。
这不是正式的会议室,房间温馨明亮,地面铺着花纹繁复的地毯。
吊顶暖色的灯光耀眼,许时漪注意到墙边玻璃展柜里摆了一个大型的镂空木雕。
刚瞥了几眼,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拍卖会上买的,我不懂艺术,只知道它花了我不少钱。”
许时漪回头,男人坐在软沙发上,自我介绍:“我是HGT公司的负责人,陈家苑。”
不是人力部,而是由负责人直接面试吗?
许时漪赶忙走过去:“您好,我叫许时漪,时是时间的时,漪是……”
陈家苑清瘦,温和,面部线条柔和却不失棱角,脸上的无框眼镜增添了些许书卷气,给人一种谦逊的感觉。
他笑着说:“我知道,时间的涟漪,对吧?”
“对,简历上有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我可不是从简历上知道的。”陈家苑看她,“时漪,你不记得我了?”
许时漪一怔,望着那张完全陌生的面孔:“……抱歉,我没印象了,您是?”
陈家苑温和道:“那时候你才一点点大,住在乡下,赤脚在田野里奔跑,捉鸟追蝴蝶,又在黄昏时把它们通通放掉,你说天黑了小动物也要回家找妈妈,还会蹲在路边和青蛙说话,是个很有生命力的小姑娘。”
“后来再见是在你妈妈葬礼上。”陈家苑端详着她的面孔,“难以置信,你和你妈妈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我看着你简历上的照片都恍惚了。”
“我爸也这么说。”许时漪摸着脸,“我长得很像妈妈。”
她瞄了眼陈家苑:“冒昧问一句,您今年多大?”
陈家苑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许时漪解释:“您看上去没比我大几岁,却说见过我,您那时候应该也是小孩子吧?最多念初中。”
陈家苑抿嘴笑了:“我当年跟我父亲去过你家几回,我父亲和你妈妈是同事。”
“同事?”许时漪的脑子跟不上了,“您家是卖水果的吗?”
陈家苑一怔。
“不是吗?”许时漪困惑。
陈家苑沉默片刻,问:“你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家有几亩果园,平日妈妈负责打理,我放假会去帮她摘果子。”
许时漪的童年非常朴实无华。
妈妈对她的成绩没有要求,反而两眼一睁就要去果园干活,是很地道的农村孩子。
陈家苑沉吟着:“原来是这样……你妈妈曾说过,喜欢星星的人优缺点都很显著。”
“当一个人长久地凝视星空,会被一种纯粹和无杂念的情绪包裹,烦恼难以侵袭,心灵会变得开阔。”
“可当一个人过久地凝视星空,又很容易被荒凉的宇宙吞噬,陷入虚无之中。她也许只是不想你像她。”
“……”
星星?
小时候的夏夜,许时漪喜欢黏着妈妈让她给自己指北斗七星。
妈妈却赏了她一个白眼,说你看我长得像不像北斗七星?有那闲工夫不如去多摘几颗芒果,明天城里就要来人收了。
许时漪想象不到妈妈抬头看星星的样子。
她甚至怀疑陈家苑口中那个人真是自己的妈吗?
陈家苑泡茶:“听你爸爸提过,你是学艺术的?”
“您还认识我爸?”
“过去有些交集。”陈家苑随口道。
他不像在面试,倒像和朋友闲聊:“你是不是很疑惑,我们公司的业务和你的专业无关,为什么我还执意邀请你来面试?”
许时漪点头,试探地问:“……因为我妈妈?”
“算是吧,以后你就会明白。”陈家苑将茶杯推到她面前,茶香袅袅,他说,“我知道,许苏山的离世带给你很大的打击,你的姐姐也很不像话。”
“你从前明明是一个开朗的小孩,现在活得小心翼翼,这不应该。忧郁是杀死生命最锋利的武器。”
许时漪无从反驳,又觉得这人讲话的口吻好像长辈,好威严。
她不敢乱动。
听他说话,背都不由得挺直了。
“简历上说,这几个月你换过很多工作?”
“我做过文员,律师助理,发过传单,在奶茶店打工,还想过去做销售攒点钱。”
“为什么不做你从前的工作?”
许时漪沉默了。
“你说的那些都不适合你。比起一份按部就班的工作,现在的你更需要一些人道主义的东西,去看看这个世界的花是怎样绽放的,风是怎样吹的,人与人之间又是如何相处的。”
陈家苑笑着说:“医学、法律、商业、工程,这些都是崇高的追求,足以支撑人的一生。但诗歌、美丽、浪漫、爱情,这些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啊。”*
许时漪突然笑了。
陈家苑问:“笑什么?”
“那句话拿到外面说,会被笑话。”
“哪句?”
“爱情才是活着的意义之类的……”许时漪说,“当代人对‘爱’字嗤之以鼻。”
“每个时代都有属于它的价值观,但在我看来,无论何时,‘爱’都绝不是一个贬义词。”
陈家苑伸出手:“我司社会责任部正缺一名员工,时漪,欢迎你加入HGT。”
—
企业社会责任部是推动可持续发展与创造社会价值的核心枢纽。
其职责是整合企业商业运营和社会使命。
包括但不限于公益项目的执行,员工关怀,慈善基金管理等……
——这是许时漪刚刚百度的内容。
看完后,她还是没搞清楚工作的内容。
公司的就职流程相当随意。
面试结束后,陈家苑问她下午是否有事。
在得到了“没有”的答复后,他贴心地建议她先去办公室熟悉下环境,等下周一再正式入职。
办公室只有两个男孩子在。一个在工位上打游戏,一个在看书,见她进来,两人都装模作样拉出办公网页,敲敲键盘。
“我是新来的许时漪,前辈们多多关照。”
打游戏的男生抬头:“欢迎欢迎,我叫王瑞航,那是我哥们儿柴昀。”
叫柴昀的男生带着副黑框眼镜,他放下书,朝许时漪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许时漪找到办公位坐下,主动问:“前辈,有什么事情我能做的?”
王瑞航摆摆手:“千万别这么叫,我俩都是实习生,还在念大学呢,你是正式员工吗?”
陈家苑没提实习期的事,许时漪不太确定地说:“应该是吧,那我们部门主管呢?”
“没有啊。”王瑞航耸耸肩,“你,我,他,这部门就三个人。”
许时漪:“……啊?”
部门建立不久,没有主管。
员工是散养状态,有活儿就干,没活儿就摸鱼,上班像度假。
王瑞航和柴昀都是荒野大学的学生,毕业实习被学校分配到这里。
免费义诊送鸡蛋的公益活动就是他们策划的,除此之外,他们也没做过什么正经事了。
柴昀说:“你是正式员工,地位在我们之上,现在整个部门你是老大了。”
“我们部门可清闲了。”王瑞航开朗地说,“要不是学校安排的实习,我都怀疑是我爸给我找的萝卜坑了。”
“……”
这对吗?
许时漪仿佛在做梦。
没活干,有钱拿,当老大。
……这种好事居然让她给碰上了?
……
傍晚,到点下班。
王瑞航把键盘一收,拉着柴昀去吃饭,临走前,他不忘问许时漪:“一起吗?我请客。”
许时漪:“今天还有事,改天吧。”
王瑞航惋惜:“那说好了啊,改天一定。”
他整个下午心思都不在游戏上,隔着电脑屏幕偷偷打量许时漪好几回。
办公室来个了美女,有这样的同事坐在对面,心情都舒畅了。
柴昀倒是头也不抬,一直专心地看书。
下班后,许时漪走路去公交车站。
一辆奥迪停在她面前。
车窗滑下,露出陈家苑的脸:“家住哪里?顺路我送你。”
“谢谢,不用了。我还要去买东西,晚点再回家。”
“那你路上注意安全。”陈家苑留下一句叮嘱,开车离去。
许时漪走出公司大门。
阴潮的雨季结束,日光强烈。
满城的行道树被雨水冲洗过,在好天气里苍翠欲滴。
钢铁城市于夏末的热浪里微微扭曲。
路边的垃圾桶旁,一个颤巍巍的身影埋头翻着垃圾。
许时漪手里刚好有个矿泉水瓶子,路过时顺手递过去:“给。”
“谢谢。”拾荒的老人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她,“是你啊,姑娘。”
许时漪望着老人花白的头发,也认出来了:“……您是那天中暑的婆婆?”
老婆婆笑着说:“要不是你,我这把老骨头就交代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好心的姑娘。”
许时漪被夸得害羞:“我也没做什么,当时大家都帮了忙。”
老婆婆看向公司大门:“你换工作了?是不是那天你把我扶进商场,他们为难你了?”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找到这份工作也算因祸得福。
许时漪不想她内疚,就笑了笑:“没有人为难我,是我自己想换工作。”
“那就好,那就好。”老婆婆念叨着,又继续去翻垃圾桶。
她翻到半瓶别人丢掉的矿泉水,也不嫌脏,拧开盖子就对着嘴就喝了,看样子很渴。
许时漪看了一会儿,转身去便利店买了水和面包,回来递给她:“婆婆,您吃这个吧,垃圾桶里的食物不干净,会生病的。”
老婆婆像是很久没吃过饭了,抓过面包大口大口吞咽。
车快到了,许时漪转身去站台。
没走几步,听见老婆婆在背后喊:“姑娘,你东西掉了。”
她追上来,递给许时漪一个丑丑的小木盒。
盒子上的金属锁扣上挂着一把塑料小锁。
许时漪摆手说:“这不是我的。”
“它从你包里掉出来的,我看见了。”老婆婆不由分说,将木盒塞进她的帆布包里。
“婆婆,这真不是我的。”许时漪心想或许是哪个路人丢的,还会回来找,就把木盒掏出来放到路边。
可老婆婆倔强地又一次把木盒塞进了她包里,固执地说:“就是你的,我知道它是你的!”
说完老婆婆就坐下吃面包,不再理会她了。
公交车到站,许时漪没时间跟她解释了,只得先收着盒子。
她跑着去赶车。
小跑向站台的途中,许时漪突然听见一句极轻的呢喃自背后传来。
“天体和世人周而复始,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许时漪回头,背后没有别人了,老婆婆嘴角粘着面包屑,望着她笑。
老婆婆面容慈祥,温良。
她抬起粗粝的手指擦干净嘴巴,开心地跟许时漪挥了挥手。
—
回家途中,许时漪绕路去买了两提黄纸。
走到家门口,听见屋里传来激烈的争执声。
因为早上的事,甄蓁和宋春兰正在吵架。
现在进去不合适。
许时漪拎着两提纸下了楼。
今天中元节,社区在路口集中放置了几个铁桶,给居民烧纸用。
集中管控,可防止私下烧纸引发火灾。
天刚擦黑,路口烧纸桶前的人还不多。
许时漪去便利店买了个打火机,把点燃的纸钱一张纸丢进桶里。
橘色的火星在纸上不断扩大,蔓延,微风吹过,纸灰扬起。
一旁负责的社区工作人员见状连忙上前,拿水枪把桶里的火星浇灭,不许它们飘出来。
未烧完的纸钱被打湿了,一半完好,一半挂着焦黑的灰痕,零散地落在桶里。
旁边的大妈热心道:“你的纸没烧干净,地下的人收不到,再去买一提吧。”
“没关系。”许时漪把最后几张纸钱点燃丢进桶里,“只是个形式而已。”
她的母亲许荷女士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脑子根本没有神神鬼鬼的概念,要是知道死后女儿给她烧纸,大概会嫌弃多此一举。
从前住在村里,孤儿寡母常被欺负。
印象里有一次,性格刚烈的许女士半夜拿着铁锹出门,把几户村民祖坟上的土给刨了,扬在他们院子里。
那之后,村里人就很少为难她们了,路上遇见许女士都要绕路走。
至于许苏山,他也是唯物主义者。
不过他大概是祈盼有来生的吧。
*“医学、法律、商业……这些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引自电影《死亡诗社》
*“天体和世人周而复始,相逢的人会再相逢。”化用自博尔赫斯和村上春树的名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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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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