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之后,今严若无其事地发了一个短信,内容很简单:来活了,学院大道377。
半小时后,从园区的铁门外面走来一个披着透明凉篷的人。那是一件五年前上市的衣具,形制和传统的雨衣很像。最外面的是隔热层,中间是PVC,最内层是制冷层,最大可以降温二十度。穿这个需要佩戴一个均衡内外温湿的仪器,防止穿着的时候身上突然冒水、或者脱下来因温差过大而骤然脱水。
天气已经开始热了,而这个人尤其厌热。按照她的话说,零下三十度尚且可以思考,零上三十度万万不能。“融化的柏油把我的脑袋糊住了”,如此等等。
今严坐在台阶上,看着沈如湖走过来。停到她面前的时候,今严突然双手合十,举过头顶,诚恳地:“湖师救命!”
「知无不严」能有3万粉,至少有五千流量来自她和沈如湖是互关。
沈如湖在彩域网的id是很简单的「Lake」,在不可以重名注册的平台上显然是很老的用户了。作为每部作品一上就占榜一周的资深设计,单篇深度评论30 ,转推赞量2000 ,是今严刷到会惨痛划过的设计之神。之所以如此出名,除了她的资历老、技术高之外,更在于她作品中永远莫测的创意。「彩域」作为共和国内最大的网络设计平台,能力强的人不在少数,但工才与灵才的区别很难跨越。沈如湖是那一种灵才,在打开画布之前毫无规划,打开之后凭直觉乱杀。她使用的许多技法,不在现有的模板之内,操作基础但思路刁钻,出来的效果离奇得好。她的简介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不会Adobe。
今严却甚至怀疑,是Adobe没法一直承载她。她需要一个更加自由的软件,只用很简单的工具就好。
沈如湖:这是哪?
今严:我司。
她又补充:一小时前成前司了。
里头还有人,她把沈带到绿荫道上,围着办公楼走了三圈儿。楼不高,就三层,往横向阔过去,像一个巨大的吐司。四周乳白色的漆在高温下炎炎欲化,中间则是摆得跟光伏板一样的玻璃群。
沈如湖先说话了:你的伟大设计师俱乐部怎么装修得跟集中营一样?
今严手里拿了瓶水正在边走边仰头喝,呛着了。
今严很少给沈如湖推活,但一推绝对不会小。以前的单子她会约在外面谈,以外包的名义,而不是直接把人叫来公司。此时她还没有多说什么,也不知道沈如湖猜测到哪一步了。
到了五十年代竟然还是没有消灭蚊子,一丛丛绕着脖子飞打得她心躁,所以她一个没想好,直接说了。
她给沈如湖递水,沈如湖呛着了。
“你要买你老板?”
今严嗤笑,挡脸:你看这话说得……不是收购啊,转让股权而已。
五分钟后,沈如湖真诚地道:早知道不来了。
今严叫她过来,肯定不只是分享这个消息而已。如果不是为了拉她下水,就是要把她给赔上去。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无限接近于零。
今严狗腿地拉着沈如湖往路边的长椅一坐。
俗话说,羊毛出在羊身上。今严查过的,在这等待被离职的两天里。虽然她一个技工,对企业运作一窍不通,但还有机器老师可以请教,许多信息也十分公开。网页上G.D. Club的市值预估是两亿,比起已经不低的员工补偿金,她的老板和股东们为了关停Club要付出的代价可能更多。即使这是为了预防今后有可能的亏损,在今严看来,Club结束得还是早了一点,也急了一点。
今严一只手伸进旁边人的凉篷里:爽。
另一个问题来了。沈如湖在那边做得好好的,凭什么要来帮她?
今严的潜意识里却很笃定,她该来的。
沈如湖在另一个主平面的大厂里当着执行设计。一年前她拒绝了上级有意升她为设计主管的变动,继续做着涨了一番工资的小设计师。她知道到了要发号施令、管理人事、分配工作的时候,就跟设计无缘了。
对于这个人今严总觉得有点比不上,还有点小崇拜,不过想到小学的时候沈如湖还是追在自己后面跑的一个小冬瓜,不免还是会沾沾自喜。不过那之后,整个中学生涯,她都不知道沈如湖去哪了。
后来再出现,就是带着「Lake」和那张冲击力极强的蓝色长幅海报,被今严在网站上一眼认出。
如果一个人的人格通过平面表达有这么强的辨识度,给她一个偌大的自由之海她能忍住不跳吗?
今严很少主动去追求什么太高远的事情,但如果感到情况即将拐弯了,机会在前面也不会任它擦着肩过去。即使反其道而行之,这种情况之下像是逆着什么流一样,今严也想踩在这个逆流的上头看看是怎么回事,会让她去到哪里。就如这个公司已经成立十年了一样,沈如湖和她也已经认识十年不止。只要沈如湖来,她就可以坚定。
“首先,”今严说道,“这反映的是行业的趋向,苑一给我的理由也适用任何打算转型的设计公司,大量裁员的情况虽然不敢想,但也许就是以后了。”
——我们的未来,竟然是一片漆黑啊。
“所以苑一问我想去哪,现在想想,她的意思估计是如果我想转行卖保险她可以推荐?或者,也是潜在的暗示呢。”
这话说得幽险,点到就掐了。
她接着说:“其次,你来这边可以有绝对的创作自由权。设计部里的竞争就不需要了,想要的客户也可以陆续引过来。还有……”
沈如湖忽然问:“你讨厌AI吗?”
今严愣了,眼睛微睁,沈如湖的眼睛穿过透明凉篷看着她。
她心里想,在田野里玩,你会讨厌一个稻草人吗?
她心里预设的沈如湖的回答:不是这种比喻。作为一个设计师,你会讨厌跟你竞争生存空间的AI吗?
但是今严继续想:在田野里玩,想抓一只麻雀。我会讨厌一个稻草人,因为害怕它会比我先抓到麻雀吗?
今严看着凉篷下沈如湖的眼睛,摇了摇头。
今严说:我总觉得它跟我们没关系。但我也没有想好。
沈如湖起来了。那个样子今严看不出来自己是答对了还是答错了。她说也等她想想吧。
她们已经绕回到大门口,沈抬头看「Great Designers Club」,又看向她,即使面无表情,今严还是看到了深深的轻蔑。
今严低头:对不起!
“你是只做建模吗?”沈如湖问。
半小时过去,办公楼里的同事已经走完了。今严按开门禁锁,领着后面的人穿过走廊,到自己的位置。
“对。”今严把夹在腰带里的记忆卡插进电脑,打开软件,给她浏览一些过去的作品。这些数据之后就不一定还在了。“别的我都不会,没有人能用多余的工作压榨我。”
沈如湖:“……”
「知无不严」的亮点就在于她是平面和立体兼修的风格,极简二维底图的中心是一个沟壑生动的大脑,这种抽象和具体融在同一个画面的冲突感。但是她在公司里登陆彩域的帐号是灰色默认头像的@用户_90759X ,一枚小小的萌新而已啦。公司的一些项目里会打包几种需求,当遇上平面的活儿,这里又没有长期供职的人,今严就向项目部推荐专业外包人士沈如湖。
平面的价不会比实体高的,某种程度上今严还是养活沈如湖的衣食母亲(她单方面认为)。
二楼的门还锁着,里面还有设备运转声,但带人进来这件事,今严没藏着。
顺着她的视线,沈如湖往上看了一眼:“你确定她答应了吗?”
“没啊。”今严搭着椅背轻飘飘地说。
她笑眯眯地:“真的买下来才叫答应嘛。”
“而且我跟她说,等我拉一个人。”
沈如湖把鼠标摔了。
她们走向停车坪。今严看了一眼银色漆身的摩托,车身滴了一声,闪了一下前照灯。
今严:我请你吃饭。
沈如湖:好的,改天吧,真的好热。
今严:我送你到轨站。
今严按住侧边键钮,展开副座的位置,半路上一句话没说。直到把车开进轨站的缓冲坪。
吊屏上显示着学院大道的下一站是飞霞,这是环城地轨的东西段,由金E开往金W。她们在等待到站的三十秒里一前一后地走着。车里有冷气,沈如湖把凉篷脱下来,搭在臂弯上。一枚弹簧扣悬住了身后暗蓝色的长发。
她听到前面沈如湖的声音:“今严。”
“嗯?”
“我等你给我一个计划书,你等我离个职。”
今严往前走了两步,总觉得她印堂黑黑的,余怒未消的样子。任谁以为是“来和我一起大干一场吧”的邀请、其实是“你不来我就没法创业啦”的筹码也不会脸色太好。比如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今严,抬头正好看见了把百叶窗拉起来的苑一。
即使是如此,她还是能听到沈如湖说出这种话,在离开之前。
今严装作冷静地道:“好。”
地轨有点类似过去的超导型磁浮列车,在离站台远远的地方就逐渐减速。
沈如湖是翘班来的,没活的时候比较自由,城东到这边路上最多十分钟。她乘这种交通工具的频率显然不高,住的地方也就在公司附近,上班是靠徒步。沈如湖上车时比其它人都谨慎地往下看一看,怕不小心踩空到暗暗的铁轨。今严看到这样就想笑。不过今天的情况特殊,看着沈如湖的背影,二十秒之后渐次关上的车门和站台门,她忽然想到有什么东西失而复得了。
“湖师,你就是我的阳。”
站台外面,今严眼泪花花地叫道。
沈如湖:?
看着地轨离开,今严走出去,掉转车头,往家的方向开去。她戴上头盔,看向前面。经过轻质玻璃的隔断,她的表情也不够清楚了。车子启动,轮胎逐渐离地,在楼的高处穿梭。光影频变,她保持着高于楼顶三米左右的距离,一路往前。城市的每一个地方都像前几十年的高新区一样地广人稀。
这是一个你出门说我想要条狗,别人都会问你是金毛还是Alpha狗的时代。
室内有智能家居是最基本的,当智能产品的价格比起传统家具低15%~20%的时候,谁都知道应该选哪个。数据终端控制了居住、就业、出行、管理,在国内证明自己是自己,只需要一张从出生起就随身佩戴的id卡。
首都越市、新区桂市、老区金市,分别是共和国的政治、科技、经济中心,三地之间以银河线空轨相连。这是今严来到金市的第五年,她的老家不在这里。共和国鼓励人口流动、减少地域固化,试想如果一个小时就可以跨过一千公里回家探亲,放不下家人而选择留在老家的原因也会少很多了。反过来讲也就是“出去”变得便捷了,外来人口与本地人口的区别在被有意地减弱,那种我主你客的排异意识已经几乎不见。再加上不少的鼓励政策和不断建设,如此等等的努力之下,整个国家的人才都集中在了这三地。
今严一下车就差点瞎了。她走进小区,银色的建筑楼把全共和国的太阳都反上了,平常她有晴天出门戴墨镜的习惯,今天是事儿太离奇,忘了。沈如湖是更会戴的人,只不过天很热的时候,那件凉篷遮脸处的材料已经滤了强光。作为爱惜自己眼睛的人,对视力的保护到了生活习惯的方方面面,也不容许色感有了偏差(要是碰上什么意外不小心失明更是可以一步到位直接跟自己的设计人生say goodbye)。
门锁是从私人技术机构改装的,与大脑皮层的一种神经元相连,车锁同样。今严是一个很怕麻烦的人,不希望时间花在应对安全隐患上面。这对于现在也还是一种新技术,按照今尧的说法,是她以前参加过一个临床测试,脑部做了个小手术,连接着外部的感应程序。
只不过她对这个的印象比较模糊了。手术的副作用就是会消失那两天的记忆,因为操作的部位影响到了记忆区。今尧说是她十五岁时候的事情。
她站在门口打开了地板自净,三分钟后赤着脚踩了进去。
窗帘没有打开,今严摸黑着进去,从柜子里取出一支冰烟,蘸上燃液点起来像一簇莹莹的鬼火,今严坐在暗室的沙发。
她左手握着音响,切出了一首安魂曲。这是今尧最常听的歌。
今严该去见她的母亲了。
她看了下壁表上的时间,现在其实才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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