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说仍然靠坐在木门边,正想发问,小神官却率先开口了。
只见她随手抓了一只蒲团,放在距陈说有段距离的地方,恰有分寸地坐了下来,衣袂丝毫未沾上半点尘埃。“这是一座帮助世人了结尘缘的道观,目前以助阴缘为主,具体情况比较复杂。至少在我现在的记忆里是这样的,之后有机会就告诉你。”
小神官说这话时耐心地看向对面人的眼睛,仿佛能够直直看入内心深处。她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并不十分热情,却让陈说心安。明明看上去只是个小姑娘,举手投足间却尽显冷静端庄。
陈说就坐在她对面,回望那平静如明净湖面般的双眸,疲倦但尽量仔细地听着。
“一般而言,生人在接近现下的缘观前就会被结界引走,即使能够穿过结界来到观内,许的愿望也是无效的。你不仅破了结界找到了道观,还能让我听见你的愿望,这件事确实有蹊跷。”小神官将食指点在唇角处,微微偏头凝视着地面,做出一番沉思状,比正襟危坐时添了不少俏皮气。
“很可能跟你带进道观的那束花有关系,我能在上面感受到残留的术式,用途大概是破阵加引魂。对方还另外布了一层障眼法,让人无法分辨术式的具体来源。”薛小缘耐心地向陈说解释着。
破阵术用于绕开结界,引魂术则能招来“客人”,普通人会把这样一束花当成礼物?陈说回想起昨晚的经历,不禁庆幸这束花被自己捡到了。这种东西万一被其他人带走,后果不堪设想。
“总而言之,这束花来源不明,暂且先留在道观内,待之后破解障眼法,或许能顺着残留的法力追踪到施术者,进而追查到他的目的……”薛小缘继续说道。
陈说听着听着,感到自己的眼皮在打战,正当他距离跟周公幽会只差一步的时候,突然听见薛小缘谈到了自己。
“你的情况比较特殊。按理来讲,神官听见了愿望且受了香火参拜,就相当于跟参拜者之间签订了一份契约,这份契约会持续生效,直到神官帮助参拜者实现愿望。”
“问题恰恰出在这里,你昨晚既贡了香火又许了愿,契约算是签订完成了,但你并未明说所求的姻缘是跟生人之间的姻缘,而我们道观目前又正好以助阴桃花为主……”薛小缘顿了顿,没有把话说完。
“所以你们就默认我求的是阴桃花?可我没贡香火啊。”陈说满身疲倦顿时被吓空,不可置信地盯着小神官。后者看似淡定,仍旧坐姿端方,眼神却看向一旁,似乎正饶有兴致地用目光研究着落灰的写字台。
“手机电筒算电子香火,毕竟现在是科技时代了,许愿的规则也是会与时俱进的。”薛小缘一本正经地回应,眼睛状似无辜地扑闪了两下。
“而且由于花束的法力加持,你的愿望可是最高优先级·加急版!在契约完成前,会有无数寂寞难耐的新娘前来寻求你的怀抱。最重要的一点是,有些灵魂找到你,可能是为了霸占你的躯壳,如果她们成功了,你就相当于半个被夺舍吧。” 小神官说起这戏谑语言来却面不改色。
陈说在内心默默流泪。
她们根本不爱我,她们只是想骗我的户口本!连阴桃花都招不到好!
“那就没有违约的办法吗,比如付点违约金什么的?”陈说坚持着,心想决不能便宜了骗婚嫌疑犯。
“有两个办法,但不知你愿不愿意接受。”
“愿意愿意!唔……先讲讲有什么办法?”
薛小缘继续说下去,“契约签订后,倘若参拜者中途反悔,会在解除双方契约,即愿望无法实现的基础上,扣除参拜者所许诺代价的三成当作违约金。但绝大多数参拜者所许诺的都是一生,这一生会以尘缘的形式计算。”
“尘缘于灵魂而言便是寿数,尘缘尽了,灵魂则需踏上轮回。”薛小缘说这话时朝陈说微微倾身,似是在研究他的面相。之前从未跟一个陌生人凑这么近,陈说尽可能向后倾身紧贴木门,只觉得内心在不停地狂跳,大抵是警惕心作祟。
皱眉端详了陈说一番后,薛小缘突然用毛笔杆抬起他的右手,向陈说询问生辰八字。这一抬把陈说惊得一跳,差点没从地上蹦起来。
“我想想,二四年八月十号差不多中午十二点?嗯……按农历来讲就是甲辰年,七月初七午时,还挺吉利的是不是。”陈说不太了解天干地支一类事物,觉得算起来麻烦,但他自己的生日却巧,无意之间也就记住了。
听到七月初七的那一刻,薛小缘的目光似乎亮了一瞬,但眸中涟漪很快恢复了平静。
“确实巧,”她微笑着回应,“根据卜算结果,你若要违约,需要扣除三成尘缘,也就是命数的百分之三十,契约解除后……”她将写有卜算结果的黄纸递给陈说。
“你的寿命还剩今天一天。待今晚十二点钟声响起,会有人来接应你的,是一黑一白两位公子,想必你不会认错。”话语掷地有声。
原来我不仅一路清贫,而且还活完了人生的大半辈子哎,嘻嘻。
嘻你个鬼!
等等,不解除契约的话可不就是高兴了个鬼吗?而且是鬼骗婚犯!
“那另一种办法是什么?”陈说按捺住内心的吐槽欲,身心俱疲,突然感到自己对这个悲催的世界还是有一丝留恋的。
“这第二种办法也是我的建议。”薛小缘的话给陈说带来了些许希望。
薄薄一沓黄纸乘着法力飞到陈说手中,他抓住后定睛一看,只见最上方的那张黄纸竖排着六个大字——缘观员工守则。
“倘若不想直接以自身尘缘支付,可以选择成为道观的员工,协助司缘工作,靠收集尘世间未了尘缘作为交换。”
小神官突然敛了微笑,自眼底流露出认真的神色,还有一丝令人几乎难以觉察的清冷。陈说揉了揉熬了一整夜后酸涩的眼睛,只当这种出现了一瞬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是由疲劳引发的错觉。
“世人都道参拜缘观能够助相爱之人牵缘,从此二人携手一生。但司缘的职责并不仅于此,更是要去渡迷途之人,助其了结尘缘、化解执念,从而使之愿意踏入轮回,不再徘徊于尘世。”
由于疲劳外加平日锻炼不多,陈说此时坐姿不太端正,懒散地听着。窗外拂晓的微光为屋内镀上一层浅淡的金色。
人与人之间,人与尘世之间,生来就有一种看不见的联系,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是谓尘缘。
简单讲就是尘世间的缘分,每个人跟世间的联系不同,尘缘的复杂、深重程度也不同。未了的尘缘会留在世间,生化出执念。执念对生人而言,轻则使人产生种种幻觉,重则严重扰乱人的心智,使人分不清想象与现实的边界。
对死者而言影响更甚。执念会使灵魂溺于生前记忆而不愿离去,这份记忆会被不断美化,敛去遗憾的部分。灵魂越发沉溺其中,未了尘缘中所生执念越重,执念反过来又会催化灵魂的执迷。久而久之,灵魂同世间的联系越发浅淡,最终成为溺亡在执念中的孤魂野鬼,不入轮回。而司缘的职责之一就是收集和化散未了的尘缘,帮助执迷的灵魂踏上轮回。
司缘的缘并不是姻缘的缘,而是尘缘的缘。
这番话陈说听得云里雾里,但他在潜意识里觉得这是一份了不起的事业。
“而助缘的职责主要就是协助管理相关事宜,也就是司缘的副手。正巧道观现在缺帮手,可谓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小神官又恢复了那般云淡风轻的姿态,话语里带回了俏皮气息。
“也就是说,不想娶鬼新娘,要么今晚去见阎王爷,要么变成你的助手帮你干活?那我得多久才能还清债务?”陈说发出了打工人内心深处最关注的问题,犹豫地看向一片狼藉的院外,倒在地上的那面灵幡已被撕扯得残破不堪。他无意识地搓了搓手臂上已微微结痂的伤口。
“这就是另一个奇怪的点了,作为一名生活在凡间的人,你身上所联系的尘缘是我目前见过最复杂最深重的,甚至不亚于天界某部分小有资历的神官,哪怕只取其中的三成……”
“也够你还一辈子的吧。”小神官向他眨了眨眼。
陈说内心五雷轰顶。
天选打工人!
薛小缘正想开口继续解释,却突然秀眉微蹙、虚扶额角,似是在忍受着什么不适,身形随着动作透明了一瞬。但她的神情很快恢复了正常:“被昨晚来的新娘子闹的,一整夜没休息好,你也一样吧?”
陈说捕捉到了这瞬息的变化,尝试旁敲侧击:“尘缘于常人而言也许是寿数,也许是机缘,但对于你们神官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例如法力来源,就像泉眼那样?”
或许凡人的机缘只是可供天界操纵的傀儡戏,陈说把这句话咽在了肚子里。
昨晚若无提醒,按他不知细则的办法乱来,陈说早在院子里就已经被鬼新娘带走了。薛小缘昨晚才救了自己,此时太过咄咄逼人属实有些过河拆桥的意思。再说,生物间的多样性还天差地别呢,更别说神官之间。
鬼使神差地,昨晚两颊抹了两轮红日的小豆眼神像突然蹦进了他的脑海里。陈说悄悄瞟了一眼现下空无一物的神龛,心里徒然生出一种没来由的放松,还伴随着些许庆幸。
她似乎和许多民间老话本中描述的神官高不可攀的形象不太一样,陈说心想,侧过脸用手中薄薄一沓黄纸挡住对方的视线,尝试忍住笑意。
这种举动自然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小神官鼓起一侧脸颊,哼了一声:“不觉得这样的神像很有辨识度吗?天地间只此一家!”话语里还掺杂着一丝得意。
“好,那请问这位,见过一眼就让人再也不会忘记的、世界上最——最特别的小神官,能帮我这个凡人解答一下刚刚的疑惑吗?”陈说直接放弃辩解,一句一顿地调侃,脸上还带着未敛去的浅笑。
“尘缘对于我们中的部分人而言确实意味着力量的来源。”薛小缘此时已经完全恢复二人初见时的从容姿态,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知道得还挺多,真的是普通上班族?”
“稍微有些了解吧,故事会里连蒙带猜学来的。哎,你还没告诉我员工福利呢。”陈说避重就轻地岔开话题。
“嗯……包吃包住!还能保证人身安全,起码我在的时候你绝对不会出事。”
一阵凉意沿着陈说的脊髓爬上头顶。
他转念又想,自己现在完全是个大写的无业游民,解决温饱是个首要问题,不如就先这么答应下来,其他事情以后再想办法。而且按他的生活理念:车到山前必有路,能走一步算一步。
除此之外,他觉得薛小缘的状态似乎不太好。如果尘缘是法力来源,按这座道观破败的情况来看,她的法力可能已经接近枯竭了,不然一位不到穷途末路的神官怎么会找自己这么个萍水相逢的凡人帮忙?
“行吧,合同什么时候签。”陈说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你有没有常年贴身的物件,像是手表或是眼镜?”
陈说摘下了脖颈上红绳拴着的白玉平安扣,递给小神官:“这是我……监护人留给我的,记事前应该就已经戴上了。”
小神官双手接过平安扣,静静凝视了一番,看似平静的目光中含着不易觉察的复杂情绪,随后用右手拇指割破食指和中指,在白玉扣上抹了两道。
陈说在小神官划破手指的那刻不禁皱起眉嘶了一声,两手微微蜷起,仿佛能够感受到对方的疼痛。那两道在白玉的映衬之下鲜艳得异常扎眼的血痕在平安扣上渐渐淡化,直至被玉扣完全吸收,白玉随后泛起一圈温润的光泽。
薛小缘把玉扣递还给陈说:“好了,算是一道保险。现在你可以离开道观了,不过今晚十二点前记得回来,有些具体的注意事项要跟你交代一下,此前尽量别让玉扣离身。”
“我回去收拾一下就来,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陈说重新戴好白玉平安扣,站起身向小神官道谢后迈步往院门外。
院内此时仍旧满地狼藉,却全然不见昨夜那般阴森气。鸟鸣虫吟让山间更显空旷,同时弥补了一丝惬意,角落挨放着的几座陶缸中生长的浮萍正随着微风的节奏上下起伏。
离开前他再次望了一眼牌匾,才发现那 “阴”字和“缘观”二字是分开的。单字牌匾看起来应当是后来另外加上的,不似左侧的老牌匾那般斑驳,略显突兀。临行前他又回头朝堂内正襟危坐的人认真补了一句:“我马上回来,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他发现小神官依然坐在蒲团上,静静注视着他,见陈说转身还对他轻轻点了点头,桃红衣袂仍旧不沾半点尘埃。陈说看着那道赤色身影,心想,如果这座小院里也能种一棵红梅就好了,再在梅枝上结几道绸缎……之后便把观门虚掩上。
陈说绕过周围茂密的桃林朝山间蜿蜒的小路走去,不清楚这般温暖的感觉是不是来源于洒满全身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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