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伊万·布拉金斯基，院部大会，就等你了！”远远地，一个火红头发的青年朝伊万，我们故事的主角，跑来，那个火红头发的青年像火把般窜动，引来不少人注目。
“司乔帕，你想不想被拉去拿马鞭抽一顿。”伊万有些不耐烦的整理着围巾，虽说是深秋，倒也不至于整日围着围巾不放，与其说是取暖不如说是为了挡住脖子上砍头般狰狞的伤疤。“院部怎么整天到处开会，早知道我就应该留在部/队里，鬼地方……”
伊万的抱怨被司乔帕适时地打断了，他轻快地吹了一声口哨，嘴里是伏特加和黑麦面包混合形成的独特的味道，“我敢打赌，这次的大会绝对能让你打消这个想法。”司乔帕的胳膊向上一抡，正正好好搭在伊万的肩上，“来了一批中/国留学生，听说有几个姑娘。”说到这，司乔帕的嘴角不令人察觉的笑了。
“你想死是不是。”伊万斜瞟了他一眼，声音不大，像是秋风从远方送来却听得司乔帕全身颤栗。
司乔帕闭嘴了，可是伊万的心却停不下来了，他曾去过中/国，在大概三年前，他记得街上的黄包车夫，记得穿黑色呢裙子的中国女学生，记得那里的城门楼子。说起来，中国，这个小小的词语竟真的激荡了他的内心。伊万的脚步不由得加快，他的心忽然变得像箭那么急了。
“他妈的，不是说不急吗。”司乔帕小跑着跟上伊万的脚步，此时他火红的头发更像是山洞里上下翻飞的火把。
院部离宿舍楼并不远，伊万却走出了一身汗，他敞开大衣外套，双手扶膝大口喘着气，他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可是走来院部的一路上他竟有些发抖。有人走过来，伊万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那人带来一丝清爽的风，紧接着，穿着灰蓝色棉布裤子的双腿挡住了他的视线。
“同志，你需要帮忙吗。”
伊万抬头，紫罗兰色的眼睛撞上一双琥珀色的双眼，对面那个人，一头黑发，发梢就那样随意地甩在肩上，双眼半眯着笑着向他伸出手。也许是身材瘦小，也许是考虑到添棉衣特意做大了衣服，对面人伸来的手几乎有一半被层层叠叠的袖子遮盖。“您不用这么急的，大会还有一会儿才开。”对面人嘴里说着蹩脚的俄语，没有弹舌音的带着点不知道什么地方口音的俄语。
伊万本就焦急的心不知因为什么变得愈发烦躁，他没有回答对面人的话 ，也没有搭上对面人热情伸来的手，他冷冷的甩开手进了院部会议室的大门，留下那个一身灰蓝色军装的中国人独自站在风口里。
布拉金斯基同志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觉得心烦意乱，只想咒骂，他从司乔帕骂到开会供给的茶水，甚至骂到天气，一整个早晨，整整一个早晨，他在会议室坐定，想把这一切赖给昨天晚上做的那个玄幻不定、破碎难辨的梦，直到那个中国人，他在院部门口看到的那个中国人，那个身材瘦削，留着长发的中国人出现在会议室，随后他笑眯眯的坐在了伊万的对面，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大会内容简单，因为有司乔帕过早的剧透，伊万并没有认真听，几乎全程，他别过脸去，害怕与那双琥珀色的双眼有过多的交流。可是，为什么呢，伊万不知道，他自己也觉得有趣，与那个留学生的每次对视，他觉得自己的冷眼战术不管用了，他开始节节败退，他那经过冰霜的脸不可遏制的发烫。
“伊万·布拉金斯基”
“到！”院部领导突然的点名吓得伊万几乎是未经思考的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他的手在桌下攥了攥拳，会议室寂静无声，他骨节摩擦发出的咔咔声清楚的可怕。
“留学期间，王耀同志作为你的帮扶对象，他的学习，生活，你要最大限度的帮忙。”院部领导一字一顿的读着登记单子上俄文字母拼出的中国人的名字，几乎是同时，伊万对面的那个中国人站了起来，他动作沉稳、自然，与伊万的慌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笑着伸出手，身体微微向前探去，在伊万的眼里，那张标致的清俊的中国人的脸被无限的放大再放大，直到伊万的眼里只剩下一汪琥珀色。
“您好，我叫王耀，很高兴认识您，伊万，布拉金斯基同志”同样的，这个中国人也几乎是一词一顿地读着伊万的名字。
伊万就那样愣在了那里，不知道为什么，他在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他幼年时父亲带他骑的一匹小马，他死在二战战场上的朋友，家乡平原上金色的麦子和向日葵，1945年他在中国北平街头看到的穿着黑呢裙子的中国女学生，最后那个蓝布军装的裤脚在他的眼前跳跃了两下。
“万尼亚，你该跟他握手然后坐下了。”身边的司乔帕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他这才回过神，草草地却又有力的用他军人的充满训练痕迹的大手握了下对面学生的手。
王耀，伊万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他也许只是个学生，甚至完全没吃过苦，从他的举止和气质就能感觉出来，一个学者式的中国人，他来这里干什么呢，也许比起我的作战经验，他可能更需要一副眼镜……
伊万在心里天马行空地想着，试图用愉快活跃的思维来分解自己清晨没来由的焦虑，是的，他成功了，至少伊万·布拉金斯基这样认为。
中国人，执着的中国人，让他无语的中国人，可是，是不令人讨厌的中国人。
王耀自从出了办公室的门就一直跟在伊万的侧后方，两个人之间巧妙的离开了半步的距离，很有分寸感的距离，让人挑不出错的距离。一路上，王耀几乎不说话，他只是偶尔望望道路两边，问下这些极其相似的楼的具体功能和名字，随后他无奈的笑着低下头“我不大擅长认路，可我是被当做侦察兵培养的。”
“您可以学，如果想。”伊万略向后侧头回答，只是这个中国人没抬头看他，他在看远处的树，白色的树。“这是白桦，”伊万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视线尽头，宿舍楼的后面是一片美丽，笔直，生长着金黄色叶子的白色的树，“等到来年开春，学校也会让您种一棵的。”
王耀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光，他单手掐腰，扬起脸看向那些白色的树，“我的家乡，林海雪原，照比这里还是要逊色了……”他的话说到一半停住了，肩上垂下的发辫顺着风钻进他的颈窝，可是他仍然站在那里，静静的站在那里，用中文说了一句伊万听不懂的话。
伊万虽然听不懂，可是他看到了同伴眼里深深的忧伤，甚至可以说是悲哀了。他猜测他在想家，这种感觉伊万是知道的，他童年时代从草原搬到城市，永远离开一家三代人住的小木刻楞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忧伤的凝视着草原上的一切。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没有再骑过小马了，他和大人一起学刀舞，学打猎，学更实用的东西，能保障他们生存的东西。
时间紧迫，院校里，什么什么都要跟着铃声进行，他只带着王耀在学校里略转了一圈，告知了他几个主要的教学楼，仅此而已。
几乎一整天，他们没有什么交流，大部分的沟通以问答形式进行着，王耀时不时的提出问题，伊万用简短的语句回答，或者有时，王耀会自言自语的说几句中文，伊万看得出他的神色，也不追问，就这样，一直持续到了晚上他们布置完寝室。
他们坐在寝室里，王耀拘谨地把双手放在膝上，他就那样坐在床边，眼睛空空的看向衣柜上的镜子，王耀几次想开口把这个镜子换个位置，他觉得不舒服，出于各种原因。可是，这是人家的房间，他与伊万，不熟，甚至可以算作陌生人。
“您今年多大了？”伊万没来由的问了一句，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问什么，只是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打破现在这一沉闷的局面。
“十八岁，”王耀回答，“我是翻译学校的学生。”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对比这边，隔壁的小伙子们已经开始对坐在地上喝酒了，时不时划拳的声音传来，两方也许都听不懂对方在喊什么，可是狭小的房间里被声音挤的满满的。
伊万在对面的床上坐着，从床下抄出一瓶所剩不多的伏特加，拧开瓶盖猛灌了两口，接着他把胳膊一伸，那瓶伏特加就措不及防的被怼到王耀眼前了。“来一口，嗯？我刚离开家也这样，会习惯的。”
王耀被吓了一激灵，本想拒绝，以一些光是想想就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是此时此刻，他正默默地把眼泪转回眼窝深处。王耀没有拒绝，他头稍稍后撤，接下了对面人递来的酒瓶。真是烈酒，王耀咳嗽着，他的眼泪再也隐藏不去，就这样自然的沿着脸颊流淌，他在心底暗自笑话着自己，可是思乡，却真的没什么好笑话的，那些早已作了古的人，那些先贤圣人，也是思乡的，否则怎么会留下那么多的诗句。
“您此时应该低头，中国的古人说，低头思故乡。”伊万用蹩脚的中文念出那句中国孩子自幼耳熟能详的诗句，他并不理解这句诗的意思，可是他在中国的那短短一段时间，他不只一次的听到身边与他并肩作战的中国人在夜里吟哦。
是了，低头思故乡，如今却不得不“直把他乡作故乡”了，王耀心里苦涩的想着，此时夜已静了，他听着窗外树林化作风声，竟安稳的睡着了，面对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这个陌生的俄罗斯人，王耀就这样安稳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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