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乍暖还寒。
前两日还暖融融的天气,今日却因一场细雨又骤然转冷。
雨丝儿随着料峭寒风漫天飞舞,将亭台水榭的李府宅院隐于一片氤氲水气之中,庭中葳蕤草木被滋润得更显生机。
通往后院的游廊下,两位头绾双丫髻的丫头窃窃私语:
“明日就是姑娘大喜的日子。可这府里却没有一点喜庆之色。”
“没有郎君的允许,谁敢在府里挂彩。听说连对外的请帖都没放,只邀了几个族人过来作个见证。”
“姑娘可真可怜,柳姨娘和家主去了后,竟遭郎君这样苛待。”
“只怨姑娘是个外来的,真正算不得这李府的人……”
咳咳……
俩人的声音被一阵有意的干咳声阻断,小蛮端着托盘往廊柱后的月洞门走,瞅了眼两个此时朝她低头敛目站着的丫头,“天这么冷还在此碎嘴,也不怕冻了舌头。”
说完便自顾自穿过了月洞门,再入垂花门,往左十数步进入西苑的一间闺房内。
房中珠帘半打,五足梅花香几上,一樽青玉莲花炉里薄香袅袅,少女背对帘门端坐于暖榻上,她乌发高绾,倾于右鬓的云髻只簪了两支海棠花钿,墨云点翠,雪肌绛唇,豆绿衣袂下露出半截霜色裙摆,安静柔和地堆积于一双绣有如意云纹的绣鞋上。
李窈窈面前放着一只陈旧的红木箱子,箱盖打开着,一双削葱素手正仔细地翻检着里面的每一件物什。
确定没什么问题后,又将自己平日一些随身物件连同旧物一起装了进去,并仔细地将箱盖合好锁好。
娘亲除了衣香阁,便只有这一只从幼时就一直伴着她们母女的箱子留给她了。
明日她就要从李府嫁入宋家,这箱子是娘亲唯一的遗物,自然是要随身带走的。
李窈窈十二岁之前,一直和母亲柳氏相依为命,母女俩靠着一间小小成衣铺过活。她十二岁那年,柳氏嫁给礼部尚书李劭为妾,李劭极宠爱柳氏,爱屋及乌,对窈窈便也视如亲生一般。
但这样的美满日子,却在两年后柳氏一朝分娩时被生生掐断。
柳氏怀的是双生子,分娩时遇上难产,最后竟是大小都没保住,一尸三命。
更不幸的是,柳氏死去的第二天,继父李劭被下人发现倒在书房的地上,救起来时人已经没了。
而检验尸身时既没发现任何外在伤口,也未有内里中毒的迹象,最后只大致判断为突发急病身亡。
双亲相继去逝后,府中便全由李劭唯一的儿子李云鸷当家作主。
李云鸷向来厌恶这个继妹,柳氏和李劭刚去逝半年,继兄李云鸷便将李窈窈许给了有着“胯.下秀才”之称的文弱书生宋时安。
旁人都看出李云鸷将她许给一位污名书生是有意折辱她。
就连成婚的日子都是两天前才仓促定下的,没翻黄历,没请占卜,随意得有如打发一只小猫小狗。
“姑娘,莲蓉羹已经煨好了,趁热吃吧。”
小蛮将托盘里的羹碗放在榻上的小几上,梨纹骨瓷碗里,一碗乳白蓉羹冒着热气,中间缀着一枚枸杞,看着就觉得清甜。
她家姑娘近来兴许是为着自己的婚事忧心,这两日来胃口都不怎么好,今日的午膳更是没怎么用,刚才得她同意后才去煨了这甜羹来给她暖肠胃的。
李窈窈把箱子递给小蛮,“等会儿把这只箱子连同嫁妆一起送到宋家去。”
按习俗,女方的嫁妆会在成婚的前一日先送往夫家,嫁妆多的大户人家甚至要提前三四日不等,直到把嫁妆送完为止。
小蛮接过箱子不免一阵心酸。
哪有什么嫁妆?!
就一箱为数不多的银子而已。
可即使再少,也得送。
李窈窈将碗里的莲蓉羹用完,此时午时已过,她努力想着还有什么东西落下的。
明日从李府嫁出去,日后可能便再不会回来了。
那个继兄估计也不欢迎她再回来。
因此她要把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件不落地带走。
省得留在此处碍他人眼。
她正独自思忖着,有主院的婢女过来传话,说是主母让她过去一趟。
李窈窈收拢了思绪,随着婢女一起穿过蜿蜒曲折的鹅卵石路来到主院。
一进门,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扑入鼻腔。
李窈窈已经习惯了这个味道,以往她每日都会来此向主母问安,这样的味道于她,早已平常如空气。
主母梁氏是李劭的发妻。
长年缠绵于病榻。
柳氏母女刚入李府时,李劭为了抬高窈窈身份,为日后议亲更顺遂,便将窈窈记在了梁氏名下,窈窈便成为了梁氏名义上的女儿,成为了李府嫡女。自此,本随母姓的窈窈也改为了李姓。
窈窈走进梁氏的卧房时,梁氏在婢女的搀扶下已从床上坐起,见到她后便抬手朝她伸来,“好孩子,明日就要出嫁了,可都准备好了?”
窈窈亦伸手拉过梁氏枯瘦干扁的手,在床沿上坐下来,“谢母亲关怀,已经准备好了。”
梁氏望着眼前水葱一般的人儿,一双水灵灵的杏眼清澈柔和,颇招人怜爱。
她将一枚晶莹的碧玉镯子从干瘦的手腕上褪下,正欲套到李窈窈手上,李窈窈本能地手臂一缩,连忙婉拒,“母亲不可。这是母亲的随身之物,窈窈不能要。”
“拿着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日后记得常回来看看我就行。”
常回来看看?
她倒是希望能偶尔回来看望一下这位嫡母,如果那位继兄允许的话。
毕竟她对自己和娘亲也算不薄。
李窈窈想拒绝梁氏这份厚礼,可梁氏坚持要将镯子给她,她推脱不下,只好收了。
梁氏将手镯圈到了她手腕上,少女肌肤莹白胜雪,纤长的手臂经这碧玉镯子一衬,更显白皙娇嫩,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梁氏忍不住称赞,“瞧瞧,多衬你。”
李窈窈有些羞愧地低下头,诚挚地向梁氏道了谢。
梁氏拉着她的手舍不得放开,絮絮叨叨地跟她说着话,她却突感背后似有什么阴影笼罩过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袭上心头。
还来不及回头,就见梁氏眼眸一抬望向她身后,“二郎。”
李窈窈心头打了个激灵,她从床沿边站起,并将袖口下拉罩住腕上的镯子,双手交叠于腰前,朝踱步进来的青年男子微微一福,“兄长。”
梁氏曾育有二子,长子于六岁时夭折,次子便是此时走进来的李云鸷。
李云鸷以赫赫战功扬名,因其人手握重兵且文韬武略智勇双全,让人心生忌惮,故边关战事一消停,圣上便听取一些朝臣的建议将其召回京都,授予大理寺少卿一职,成了一名文官。当朝大理寺卿一般只设虚衔,故大理寺少卿其实就是大理寺的一把手。
他担任大理寺少卿不到一年,就以处事公正、手段强硬出名,所有经手大理寺的案件均被理得条条顺顺,因而深得圣上赏识。
已三两步走至床边的青年身姿挺拔,宽肩长腿,着一身利落的墨色窄袖锦袍,腰系蹀躞带,身上无任何累赘的配饰,着装简单却尊贵不减,面上是一惯的疏冷淡漠之态,仿似目空一切,让人一见,便无来由地生出一丝畏惧来。
李云鸷斜目瞥向少女刻意掩饰的手腕,豆绿云袖下,只露出几根细白的指头用力掐着一方罗帕,紧贴于不消一握的软腰处。
她很紧张?!
青年凤眸微眯,里面如鱼儿掠过水面似的点出若有若无的讽意,如寒波一般乍隐乍现,让人捉摸不透。
他走到床前问候母亲:
“母亲这会儿身上可好些?”
梁氏轻点点头,“倒是轻快许多。兴许是你寻来的那些药起了作用。”
“如此甚好。母亲以后可每日服用一剂。”
“多亏我儿有心了。”
母子俩相互寒暄的同时,李云鸷从床边退回到左侧,坐进一方紫檀玫瑰椅里,一边手肘随意搭在扶手上,黑袍裹着的背挺得笔直,坐在那里好生瞧着床边的窈窈,他似乎没有退出去的打算,修长的手指捏着个玉扣子把玩着,有一瞬没一瞬地磨。
面对屋子里瞬间变得压抑的气氛,李窈窈本想跟梁氏告辞,梁氏却先开口道:
“窈窈,宋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但宋家郎君年纪轻轻就得了秀才的功名,将来还有望科举入仕,前途可期,且那郎君生得斯文俊秀,与你极为登对。”说着看向侧边坐着的儿子,“是吧二郎?”
宋时安当初来李府下聘时有来拜见过梁氏,因此梁氏是见过宋时安的。
那时梁氏虽觉得宋家不足以与李家结亲,且当初李劭之所以将窈窈记在她名下,为的就是将来能许个体面人家。
无奈于李云鸷已经跟宋家把亲事说定了,木已成舟,她又是个心善的,且看宋时安二十出头就中了秀才,又生得俊秀非凡,便也勉强接受了。只是她不知道这宋时安身上,有一个“胯.下秀才”的大名。府中知道底细的下人,也不敢在她面前乱说话,没人敢挑战那位人间阎罗一般的李少卿的权威。
梁氏心里觉得有些愧对死去的柳氏和李劭,更愧对于眼前的窈窈,只能挑着宋时安的优点百般宽慰于她。
李云鸷听闻梁氏之言,眸子垂了垂,好看的唇隐隐扯出一丝不屑之意,紧接着差点笑了出来,却又被面上惯有的寒意裹了回去,复返到原来冷若冰霜的模样。
“生得确实好看。与窈妹妹有得一拼。”
可不与她有得一拼,那宋时安不仅面貌清秀,肤色白皙,还跟她一样手无缚鸡之力。
曾于某个午后,无意间窥见后园的一方池子边坐着一个纤长身影,一旁的婢女将手中的鱼食递过去,“姑娘,听家主和姨娘的意思,好像要准备为你议亲了呢。不知姑娘喜欢什么样的儿郎呀?到时让家主帮你留意留意。”
“要随着我心意,自然是‘上马能定乾坤,下马能安天下’,文武双全又性情稳重之人最合我意。只是这世上哪有这么完美的人?!就算有,人家也不一定瞧得上我。”
隐在暗处的男子望着坐在池子边无忧无虑撒着鱼食的少女,紧抿的薄唇微微一扯,带出一丝冷冷的讥嘲来。
喜欢文武双全的郎君?!
很好!
李窈窈不去在意继兄话里的嘲讽之意,低着头乖顺地笑一笑。
自安坐于椅上的青年踏入这屋子后,整个房间似笼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阴寒之气。
李窈窈内心局促得紧,她想要离开这个让她感到煎熬的空间,可嫡母却一直跟她说着话,她不忍心打断她,自幼受到的礼教也不允许她这样打断长辈抽身离开。
她半边屁股沾着床沿,腰背挺直,看似专注地与梁氏说话,假装不去在意继兄时不时落在她身上的审视目光。
窗外的天阴沉沉的,让这个本就不怎么透光的屋子更显灰暗,坐在一边的青年一张刀刻般的脸隐在背光处,眼睑低垂,眸底一片漫不经心的慵懒冷意,手中玉扣依然有一下没一下地磨着,只偶尔在两个女人间搭上一两句话,唇角却始终晦暗不明地微微上扬着,似笑非笑。
梁氏双手握住李窈窈细滑的柔荑,“我之前已交代二郎为你准备嫁妆了,他都备好了吧?”
嫁妆?
李窈窈内心苦笑一下,盈盈水目不自觉地瞟了眼安坐的继兄,稍顿了顿后道:
“都备好了,兄长很周到。请母亲放心。”
昨日李云鸷的随从姜荣递给她一只不大的箱子,告诉她那是李云鸷为她准备的嫁妆。
小蛮在姜荣别扭的神情之下打开箱子,见里面是一箱白花花的银锭子,小蛮当即就给了姜荣一个大白眼。
她的嫁妆,就是一箱实实在在的银子。
小蛮数了数,整五百两。
五百两银子或许够一家平民百姓生活半辈子的,可对于这样高门大户里的姑娘的嫁妆,最多只能算个零头。
梁氏因长年病着,早就没精力管府里的一应锁事。
就连窈窈的婚事,也全由李云鸷作的主。
至于李云鸷具体怎么安排的,梁氏所知道的也只是李云鸷想让她知道的罢了。
李窈窈虽语气自然,但梁氏似还不放心,不由看向一旁面目疏冷的儿子,“二郎,窈窈的嫁妆可有单子?拿来我瞧瞧罢。”
李云鸷听闻母亲的话,从座位上站起踱步到床前,尽管与床沿边的少女还离着三四步的距离,但李窈窈还是下意识地将双腿往里缩了缩,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张无形的纸片,不被眼前的继兄所看见。
“母亲当下还是好好休息罢,别为这些事情操心了。您放心,儿子不会亏待了窕妹妹的。”
李云鸷眼里噙着看似温和的笑意,一副温柔兄长的模样。
一声又一声的“窕妹妹”更是让李窈窈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去,面上感觉有些热。
“那行吧,你安排妥当就行。”梁氏说道,“此事本当由我操心,无奈我这身子不争气,便只能落在你这做兄长的身上了。窈窈虽不是我们李家血脉,但亦是入了我们李家族谱的女儿,你父亲和我亦视她如亲生,在嫁妆上,千万别亏待了她,也不能失了李府的颜面。”
梁氏一番肺腑之言后,青年脸上笑容悄然敛去,窗外微弱的天光打在他黑长的睫羽上,眸底微微渗出一丝寒意来。
李府的颜面关他何事?!
他唯一在乎的,也就眼前对他还尚存一些关怀的母亲罢了。
“母亲说的是。”
明明心里装满了不屑,青年却满脸赞同地应着。
李云鸷斜目瞟一眼床边的少女,少女低着头乖巧安静地坐着,他居高临下地看下去,只瞧见少女轻覆于眼睑的卷翘睫扇和半点樱红的唇。
“说了这许久的话,母亲想必也累了,不如歇息一阵吧。窕妹妹应该也还有诸多事要忙,不如先忙去罢。”
若再让她俩这么待下去,那些他刻意隐瞒了梁氏的事情,就要兜不住了。
李窈窈听继兄这一番打发人的话,也如获大赦般,对梁氏关切两句后便起了身与房里的母子俩告别。走出屋子的那一刻,不由暗里大舒一口气,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逃似地离开了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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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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