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无可退，慕玖心知在劫难逃，两相权衡下她奋力抗下右护法一击，却是准备以身硬接利刃。
正当危机关轻头，一袭青衣踏至，谁都未能看清来人身形，慕玖周身的冷刃便已被打落，弦月门左护法更是被击退数十步远。
待那人几个飞跃落地后，人们才看清来者是谁。
慕玖喜道：“师父！”
一喜之后又是微微担忧：“师父怎么来了？你身体还没恢复呢。”
“你师父没那么弱不禁风，出了这么大的事总不能让我躲在里阁不出吧。”慕尘回答慕玖的语气温和，唇角还含有几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却不达眼底，慕玖甚至扑捉到几分怒气，尽管不是冲着她的。
“玖儿可有受伤？”
慕玖摇摇头，感受到慕尘扶住她肩膀的劲道，知晓师父是在忧心她，略感愧疚：“让师父担心了。”
顾云皓此时将将勉力站起，慕玖见他伤重身姿不稳上前两步搀扶，一时也未顾及避讳，反倒是顾云皓在被她触碰到的时候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而后才慢慢松弛下来，只是原本轻置于她臂腕的手不自觉收紧。
“你……没事吧？”他轻声问道。
慕玖却是细眉拢起：“方才多谢顾公子救命之恩，可是你……”
顾云皓会出手帮她挡下那一掌远远超乎她的意料，以至于哪怕慕玖身体上面临危险时本能产生的慌张已然放松下来，可面对他时却依旧手足无措。
她目光所及是一片片刺眼的红，顾云皓低头顺着看过去，心想，颇有些狼狈了点……
他轻拍掉衣服上血渍边沾染的尘土，牵了牵唇角：“只是看着吓人。”
慕玖自知他是在安她的心，以他不自觉压于她臂弯的力度，只怕当下若不是有她给他借力，站稳都难。可她抬眼对上的却是微含笑意的眼眸，眼尾似弯非弯，不知是不是慕玖的错觉，他似乎将身上剩下的最后一点力气都用来了宽慰她，企图抚平她微微蹙起的眉眼。
思至此，慕玖视线触碰到他那毫无血气的脸颊，心中不免更加烦乱。
慕尘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将几粒药丸倒入顾云皓手中，让他服下，还未待他有所反应已在他几大穴处施力：“闭目运气，静心除念，游走周天。”
顾云皓照做后面色回缓不少，不再那般苍白，慕玖也就稍稍放心了些许。
慕尘从另一个瓷瓶中倒出一粒大一点的药丸以不容置喙的方式塞到了白宥口中，正待白宥蹙眉准备斥他两句时，沉着脸给他喂药的人开口道：“别说话，你给我添安神香的事我正没处消气。”
白宥知晓拦不住他，仍旧道：“你不该出来的。”
“我总不能让那众多弟子白白送命，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为护众人力竭而亡吧。”慕尘叹道，“现下江湖各方暗波涌动，当为欲来之风雨做准备，瑶山重整才不过十年，经不起这般连翻折腾，切不可重蹈覆辙，让他人坐收渔翁之利。更遑论我本不属瑶山之上，为了我一人，不值当。”
“可是你如今……咳、咳咳……”白宥难得言语急切，一口寒风呛得不禁微咳。
他终究还是对当年之事难以完全放下芥蒂，白宥心中恸然。
当年他师父潼公没能把握住而抱憾余生的，他想替师父重新抓紧。只是可恨他如今这幅破败的身体，竟是连个想护之人都护不住！
白宥用力捂住胸口，刚压下去的阵痛再次袭来，竟是又有丝丝缕缕血气上涌的迹象。
“你心脉本就有损，万万莫再劳神伤身，好好静息，修养好身体。你对我已有颇多照顾，我知你所想，我自是会珍重己身。”慕尘从容道，“有些事情迟早都是要处理的。万物自有万物的来和去，如今只是时机恰好，不必多虑。”
恍忽间，从他的面容中白宥品读到一种淡漠世事的怅然，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已然被阻断。
慕尘手腕轻挑挽出一道好看的剑花，迈出两步，还未待他开口说话，一名年长些的弦月门徒乍然惊呼：“他来时使出的身法……是绝尘九式中的绝尘七步！这世上只有一人会那招式，他、他是绝尘子！”
此言一出，站在前排的几名弦月门弟子皆随着他往前走近的步子缓缓退后，犹如听到见到的是什么典狱恶鬼。
不止弦月门，几乎当场的所有人都凝滞住，宛如时间静止在这一刻。
慕玖望着慕尘挺拔的背影，难以置信，她耳边在不停的回响着周围纷杂的声音，脑海中重影叠幻，好似众般浮世光景就要破匣而出，却又一股脑全都堵在心口处，惹出阵阵烦闷。
“是、是那个十一岁就以自创绝学绝尘九式夺得江湖排行榜第一的绝尘子？”
“怎么可能！天府山庄的人早都死光了，连山庄都没了！”
“绝尘子……慕绝尘？我记得！是他、十年前他只身一人杀上古刹之巅，身中数十毒，他怎么可能还活了下来！”
慕尘听到这些话，神色依旧，似是对他未有任何影响。
他深叹一口气，眼角微挑，俨然一副慵懒姿态，可若是不经意对上他那双如刀如刃的目光，便会在瞬间感受到亲临万剐般的恐惧，令人颤栗。
“首先，纠正一下，当年绝尘子并未夺得江湖风云榜榜首，而是散剑仙，顾——”
蓦然，一名弦月门门徒满是不屑的插话道：“顾惜风那个大魔头早就死透了！他不就凭着一把破剑耀武扬威，能算哪门子的第一！不死也无地自容！”
曾经引起江湖滔天大浪的两个名字接连重现，众人哗然。慕尘看向那人，并未理会，接着自己本还未说完的话，继续道：“其次，你们当着别人的面讨论他死没死，有些不大礼貌吧。”
话毕，只听一声短促叫声，方才说话的那名门徒捏着自己的嗓子，空张开“啊啊啊”的口型，却一丝声音也无法发出。
“再者就是，我说话的时候不要打断我，更不要打断我之后还在那儿胡乱叫嚷！”慕尘温怒。
话音落，顿时悄然无声，徒留风在空中席卷，呜呜声清晰可闻，慕尘那一番话无疑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众人面色更显沉重，气氛越发紧张。
弦月门门主轻声一笑，道：“绝尘公子下手未免有些重了点。”
“是他无礼在先，我可从没认自己是什么好脾性之人。”慕尘目光扫过白宥身后两名弟子，而后悠悠转回到她，缓缓抬起一只手，“凌无蕴，解药。”
“解药倒是有，不过绝尘公子你可想好啦，你是想要他们的——”凌无蕴指了指瑶山弟子，又将指尖移向慕尘，“还是你的。”
“你觉得你有选择吗？”慕尘睥睨而视，语调轻缓又不容置疑。
凌无蕴朝向慕尘走近，身姿摇曳，掩唇笑道：“若是放在以前，我可不敢，只是现在嘛……以你现下的功力，只怕是挡不住我们的。”
“大可试试。”慕尘道。
他剑尖轻轻侧转，地面尘埃尤如浪涛层层荡起。
双方之态势剑拔弩张，慕玖强忍下阵阵钻心头疼，却止不住心跳如擂鼓，忧虑与震惊交织成团，浸出层层湿汗。她最是清楚慕尘当下状况，显然凌无蕴是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可她却无法静心思考，心神聚了又散，阵阵清香混杂着血液特有的甜锈味儿缭绕鼻尖，耳中一道稚嫩声音在一遍又一遍的呼唤着，空灵回转。
“天府山庄……绝尘子、慕绝尘……”
冷汗自眼睫落下，润湿瞳仁，慕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连耳边声音也开始忽远忽近，叠影不停的晕开又重合，慕玖看到了许多人，似识非识，躲藏在隔岸血雾里，时隐时现，犹如堕入一场惊魂噩梦。
她呐呐喊道：“爹、娘……哥哥……师兄……师父……师父！”
顾云皓注意力本是集中在慕尘与凌无蕴身上，此刻却见慕玖神情异常，双目无焦，他不由心弦绷紧，唤道：“小九！？”
慕尘同样注意到这边动静，心中亦是一惊，未顾及其他，毫不迟疑回到慕玖身边，探查她的灵脉，尚未发觉有何异常才缓缓放下了些心，他从顾云皓手中接过慕玖，轻拍着她的背：“玖儿？玖儿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慕玖魇于梦中，半是清醒半无意识的呢喃着：“师父……小玖头好疼啊……”
“这是哪里……小玖好害怕……”
“你们不要离开小玖……”
慕尘应道：“玖儿不怕，没事的玖儿，师父在呢。”
与对峙弦月门时的气场完全不同，慕尘对待慕玖就如同在呵护着一株翠嫩的花草，小心细致，珍之重之的程度在旁人眼中早已超过寻常师徒之情。
顾云皓垂目，眸中是他二人相依的身影，他看着慕玖牢牢抓住慕尘袖腕的手和她靠在慕尘身上逐渐平复放松下来的面容与身体，顿觉心中多年的执念是时候放下了。
他最初的念想原本也只是能亲眼见到她安康喜乐即好。
如今为何，还是存有那么点侥幸，怀揣那么些贪婪——
祈怜更多一点，妄想更近一些。
待到慕玖稍稍缓过来，眸光渐明，慕尘却在她眉心轻轻一点，她便沉沉阖眼睡了过去。
慕尘抱起她，走向顾云皓，看了眼他腰间红色的衣带，以及衣带上坠着的那玫色泽清透的玉佩，喊道：“顾家小子。”
顾云皓一愣，只此四字，背后深意却不得不令他多想，他下意识警惕：“绝尘前辈认得我？”
慕尘笑笑，只说道：“帮我照看下玖儿。”
顾云皓心中七上八下，不明白为何慕尘会将慕玖放心的交与他，一个初次见面毫无干系的人。许是见他舍身相救，笃定他不会伤害于她。
可这理由完全不够充分，若是他动机不纯……他看向怀里的人……
他也的确动机不纯。
“不曾想绝尘公子原也是如此多情之人，果真是英雄惜美。如今我倒是对这位美人也颇感兴趣，不如……”
话还未尽，一招凌厉剑势夺面而来，满是杀气，将凌无蕴逼得后退两步。
“我想弦月门主当是知道打了不该打的主意，动了不该动的人在我这里会是什么下场。”
慕尘安置好慕玖后，这才分出心神处理眼前事，英俊而年轻的面庞上原有的柔情消失殆尽，不过抬首间，便若业火缠身，他看向凌无蕴，怒气横生。
“既早已知我身份，何必牵扯如此多人。”
“不这般，怎能让绝尘公子心甘情愿的随我们走一道呢？”凌无蕴不急不缓地道。
“我们可什么都没做，反倒是瑶山弟子重伤了我们右护法，众人有目共睹。绝尘公子先别动怒，我也不想与你交手，更无意竖你为敌，此番来请公子，倒是有事相求，只要公子应下，我们绝不再多生事端。”
“这便是你们弦月门求人的方式？”慕尘耐着性子，道，“我可以跟你们前去，两瑶山名弟子的解药，给还是不给？”
“迷香蛊的功效不过是放大贪念，激扬恨意，那两名弟子也只是借着这药蛊做出了他们想做又一直不敢做的事，即使这样你们也愿意救他们，真不知像你们这种人都是怎么想的。不过，绝尘公子既已开口……”凌无蕴施以内力将药瓶掷向慕尘，“解药，给你就是。”
慕尘接过解药，递给白宥，被其一把抓住手腕：“定要如此冒险吗？”
“他们的目标是我，在我看来这便是当前情况下最稳妥和最周全的抉择，我意已决，不用多加相劝。不只是当年的事，方才那阵迷香过于诡异与熟悉，我得去探个究竟，不然我心不安。”
白宥能使出的力气没有多大，慕尘轻轻一挣便挣脱掉，反手将药瓶放到白宥手里。
“尽快让那两名弟子服下，我这样做只是不想他们因我之事卷入其中，至于他们的管教处置，乃是瑶山内事，我也不便多加干涉。”
慕尘偏头看向被顾云皓抱着的慕玖，“后面这段时间，玖儿……就让她待在瑶山吧，也劳烦你们看护下她的安全，慕尘在此谢过。”
白宥终是拗不过他，许是被慕尘略显生疏的话语堵住气，又拿他没有办法，只干瘪瘪的道：“既是你的徒儿，我自视如己出。倒也不用你额外道谢。”
“……”这句话慕尘怎么听都感觉怪怪的。
但当下总归不是细究这个的时候，末了，他对身旁一直搀扶着白宥的容沁道：“照顾好你师父。”
“知道的，木尘师叔务必一切小心，平安归来。”
“当是绝尘公子识大局。”凌无蕴递过一条红绸，“依我弦月门规矩，委屈下公子将眼睛蒙上，门下弟子会为公子引路。”
对此，慕尘并无疑议，弦月门地处位置神秘，且多变难寻，对于外人，进很难，进去了再想再出来只怕也很难，这也是其之所以被江湖各大派敌视却仍能占存一席之地的因素之一。
慕尘刚系好绸缎，便听耳边风声簌簌，隐含着几道脚步轻点地面的声响，极其细微，他无奈笑道：“先是布计封我内力，现又遮我双目，如今连十二弦杀都到齐了，生怕我跑掉吗？”
一身薄衣青衫，红绸缚眼，慕尘唇角似勾未勾，清雅俊容，淡定自若，在一片黑紫里格外突显。
“公子武功高深莫测，着实让我不得不防。”凌无蕴吩咐道，“好好招待着绝尘公子，我们走。”
望着离去的背影，白宥已然卸力难支，哪怕已经服下慕尘给的药丸，仍是跪地呕出大片猩红。
“师父！”容沁顿时慌了神。
“主事！”
数名弟子急急上前，将白宥送回到寝居。
慕玖转醒时天幕已黑，四周寂寥无人，唯余半根残烛摇曳。
她匆忙下榻跑出庭院，刚到门口就与容洛撞在一起，她扶住容洛，着急问道：“阿洛，见着我师父了吗？阿沁他们呢？都去哪儿了？”
“阿九姐你可算醒了！你和师父自打回来就一直昏迷不醒，真是吓到我了。”容洛蹙起眉毛，满脸忧愁，一副要哭了的模样，“听他们说师父旧伤复发，心脉不稳，情况很严重，牧风师叔还在为师父运气疗伤，木尘师叔我也一直没有见着，我好害怕……”
“傻小子。”慕玖抱住他，拍拍他的后背，“你看阿九姐这不是没事，走，一起去白宥师叔那里吧，会没事的。”
“嗯嗯！”容洛吸吸鼻子，嗓音喑哑，“阿沁姐她刚过去，哦对，这是她走前让我给你带来的吃食，怕阿九姐醒来饿着。”
“我还不饿，暂时不吃了。”慕玖将食盒置于院中桌上，与容洛一道快步来到白宥寝居处。
门外疏散围着众多瑶山弟子，慕玖寻找到容沁，来到她身边，询问情况。
“牧风师叔在里面已经快一天一夜了，也不许人打扰，到现在还不知道师父的状况。”容沁焦急得来回踱步，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痛恨，愤愤道，“都怪我学艺不精！要是我武功足够高强，师父也不必受此风险。”
正当此时，紧闭的屋门被打开，牧风走出，眸色暗沉，步伐疲惫：“主事已无恙，近些时日且需静养，没什么要紧事都不要来打扰他。容沁、木九，主事唤你们，随我进来。”
“洛儿也来了吗？让他一起进来吧。”白宥的声音从里间传来，闷闷的。
容洛得到允许，急忙跑到白宥榻前，拽住白宥的衣袖便不放，整日的忧心全都化作了委屈。
容沁紧随其后，神色难得与容洛如出一辙。
白宥倚在床边，面上仍旧无甚血色，他微抬手揉了揉容洛的发旋，对慕玖道：“小九暂且先待在瑶山吧，这里一直留有你和你师父的寝居，永远都会是你们的安身处，不用有所顾及。小沁记得帮忙打点照顾下，当下你们也可以多些时间话话家常。”
“我师父他……”尽管慕玖心中已猜测出七八分，甚至做了最坏打算，可真正问出口时却无比的酸涩与艰难。
“瑶山已派弟子下山打探最新消息，绝尘他……会安然归来的，一定会的。”
白宥似是在安慰慕玖，又似是在给自己一个确定的答复。
待到夜深，慕玖他们便回了各自寝居，而自打白宥醒来就未与他说几句话的牧风此时开了口。
他压低语音，问道：“为什么不让人来唤我，我就在后山！”
“山中尚且年幼的弟子们需要你来守护，那是你当时最重要的责任，切不可有万一。”
白宥很是累倦，话语舒缓，尽量避免与其争吵。
牧风却一反寻常，只平静的道：“他们不可有万一，你自己呢？如果不是你服下的那粒药丸护住了你的心脉，我该如何面对你！你又该如何对我解说……”
白宥至此才明白，原来眼前这个人，自小便与他相依为命的师弟，和容洛一样，是在笨拙得表达担心与害怕。
之后，瑶山恢复往日平静，只是容沁更加勤于练功，慕玖身边也多了个小尾巴。
慕玖看着她身前抱着一把崭新木剑与她面对面蹲在花草地的苏允年，道：“去和他们玩儿去吧，阿洛在喊你呢。”
“不行！”苏允年摇摇头，“皓哥哥说过，要好好照看好九姐姐。”
提到顾云皓，慕玖心里不免又多一层忧思，不知他当日所受之伤可曾好全，那么严重的伤势竟也未在瑶山多停留些时日。
“放心，九姐姐不会跑掉的。”慕玖哄道，“快去吧，阿洛都等急了。”
话是这么说，慕玖按耐住自己一旬、两旬，直到第三旬，白宥的身子已经大好，容沁也稍稍得以松懈下，可师父却迟迟未归。
慕玖终是无法枯等，留了张字条便只身下山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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