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竹阁，幽深僻静，不知日月，晃眼便是几个朝升暮落。
夕阳西下，整个天空染上层层霞红，渲染不开的色彩映着一轮滚滚暖阳，余晖斜射到竹院里，别有一番静谧。
慕尘坐在庭院中静静看着正拿着把木剑熟悉招式的慕玖，眸中含笑。
一套剑法演毕，慕玖手腕翻转，收剑对慕尘弯眼笑道：“师父，我这套剑法怎么样，还不错吧！”
“刚柔相济，融会贯通，举一式则反三式，”慕尘轻呷一口茶，毫不吝啬的夸赞，“玖儿果真机灵聪颖。”
慕玖听到师父的话语，开心是开心，但她也知晓师父话语的赞扬要远超于她的表现。
在慕玖心中，师父似乎对她有无限的包容和宠溺，乃至于小时候慕玖偶尔也会怀疑，师父是不是觉得自己没有那个天赋，破罐子破摔的任由她胡乱生长。
可师父对她又实在是耐心充足。
年幼时练剑不得要领不知变通，玩心也大，时常记了上招忘了下式，即便如此，师父仍会不厌其烦的多次演示教导，练不好也只是摇头淡然笑笑，然后停下手里的事给她指点。
那时慕玖觉得，如果她跟师父说，自己不喜剑术，师父都会欣然答应，然后再教她点别的什么。
师父好像矛盾的希望她能快快长大，独当一面，却又不希望她成长的过快。
时光荏苒，如今这把木剑在慕玖手中已经可以运起剑风，剑法招式已然烂熟于心，竹叶随着慕玖的剑影飒飒摇动，无需再纠正指导了。
慕尘心中欣慰，放下茶杯，如往日数次一样，随手截断一根翠竹，与慕玖比划过招：“玖儿，留心了！”
慕玖丝毫不畏惧，直面迎上慕尘的一击，巧以剑花化解劲道，换手持剑脱离牵制，同时俯身横扫隔开距离，不料慕尘几个脚步轻踩便又使二人优劣态势转换，来回较量下，慕玖颇有些左支右绌。
竹影摇曳得愈发厉害，恰似正在谱写伴奏武曲。慕尘所使武功路数分明轻而缓，却步步玄妙，越到后面慕玖就越难以招架，不久就被困在了方圆一角。
慕玖见势，荡出一道剑气，当即转身踏墙后翻，化掌为刀，向慕尘发起攻势。慕尘唇角微扬，仰面曲身避过，抬手抓住慕玖手臂，借力将慕玖旋出。
眼见就要一把被扫飞出去，慕玖却耍起无赖，仗着师父不会真伤到她，回手紧抓慕尘臂弯方才稳住身形，慕尘见状果真顿了一瞬，暗自放轻力道。
“师父，不要分心啊！”
慕玖语气俏皮，身形不停，稍运内力，游走出师父教授给她的绝学心法。
慕尘是在慕玖站稳后才松手，自是慢了些许，避开几式后只能出掌接之，却不料被震得踉跄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慕玖忙停下，扶住慕尘，满是紧张：“师父没事吧？可是引发了伤势？”
慕尘摇头，刚要说没事，就被慕玖一把握住手腕，两指按压的经脉下阵阵躁动，慕玖眉头锁紧，脸色沉了下来。
虽说每次过招中慕尘颇有放纵之意，但怎样都远远还没有到能被慕玖伤到的程度，这一点慕玖还是有自知的，可方才师父蹒跚退后的几步她看得分明。
“内里真气混乱，外处内力不稳！”
慕玖气道，“连我抓住你的脉门都挣脱不开，师父你还想说没事！”
这还真是没有挣不开，在慕玖握上手腕时，慕尘挣动一下后就放弃了，任由着她探查。
慕尘最是了解，即使躲过这次，后面慕玖也会想方设法的缠着想计策，而且，以慕玖的心细，迟早会被察觉的，倒不如省了两个人的心力。
慕玖将慕尘扶进屋坐下，赌气般一言不发。
慕尘盯着慕玖来回忙活的身影，竟是有些发愁怎么哄自家的徒弟。
“你啊！师父并未被伤到，真没事。”
他将慕玖喊至身边，伸出手点点她的额头，“别不开心，嗯？”
慕玖皱眉：“那师父的内力怎么会……”
“刚刚只是一时大意真气流转不顺，才惹得内力溃散，调息下就无碍的，玖儿不用忧心。”
半许，慕玖垂下眼帘，自责道：“都是我不好……”
“慕玖！不许你这样说自己！”
未待慕玖继续往下说，他便略有些严肃的出声打断。
咋一听到慕玖这句话语，他内心蓦的腾升起一股怒气，无法自抑，不可控制，不是对慕玖，而是对他自己。
慕尘手握成拳，强压心中起伏的情绪，他合上眼眸，咬紧下颌，而后缓缓掀开眼帘，复才平复些许，又是一副温文如玉的神态。
突然被点全名，慕玖抬头看向慕尘，正对上一双如寒星般的明眸。
那双眼眸分明应该盛有桀骜不羁的风发意气，如今却被深沉似海的幽暗倦怠厚厚遮盖。
慕玖不明白，也看不懂，只是心里莫名堵得慌。
师父年长她不过九岁，在旁人看来，或许说慕尘是她哥哥要比说他是慕玖的师父更容易让人信服些。
慕玖认为，以师父的武功和见识，足以在江湖名震，而今又恰值正好的年华，只需师父想定是能有一番作为的，但师父却丝毫不在意，似乎只要和她一起守着那小小一方寸的竹楼小苑就已然满足。
甚至她隐隐感觉到，师父不喜她步入江湖世家的纷争，每当遇到不得不应对的情况，师父都在尽可能的避免她涉及其中。
慕玖咽下胸腔泛起的丝缕苦闷，抿了抿唇，接着道：“可是……如果不是我，师父也不会被打的站都站不稳。”
“……”
慕尘心中阴郁顿时化成无奈，“你可别乱说毁我一世英名啊……”
慕玖提起裙摆紧贴着慕尘在床沿坐下，将他的身子挤得歪了歪，坚持道：“反正最后是我赢了，师父认输吧。”
慕尘笑着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块地：“玖儿你这是乘人之危，算不得数的。”
“那我不管，只要师父承认了就算数！次次与师父比试不是输掉就是师父故意让的平手，好不容易赢一次，师父就再让下我嘛！”
她抓着慕尘一侧的肩膀使劲晃悠，颇有慕尘不承认她就不罢休的态势，直至将他摇到头晕眼花为止。
慕玖任性起来慕尘是完全招架不住的，为此不惜牺牲掉名号，应道：“好好好！小玖你快停下，我眼睛都快被你晃晕了！我输了，师父输给了玖儿！”
慕玖这才放开慕尘，高兴道：“师父认输了！天下第一的名号可就是我的了！”
一直以来，在慕玖眼中，师父就是最厉害的人，是她亲封的天下第一。
慕尘知慕玖口中所说的名号只是她年幼时的玩笑话，并非指代江湖上的排行榜，但他仍是怔愣了下，问：“玖儿很想做天下第一吗？”
“当然，天下第一多厉害，那种感觉肯定不一样。”慕玖很是得意，“我可是打败了师父诶！”
慕尘笑道：“玖儿现在得了天下第一的名号，感觉有什么不一样吗？”
“嗯……”慕玖细细感受了下，慕尘见她思索得认真，也带上些许郑重，却听慕玖说道，“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
是啊，本就是虚名……
慕尘觉得慕玖比他当年看得明白的多。
哪知还没来得及称赞两句，就听慕玖又道：“只是……不知为何，有种欺师灭祖的罪恶感……”
慕尘：“……”
“唉，归根结底还是自身实力不足，就算机缘巧合下取得名号，也难撑美誉，如筑房之地基，不牢反虚，就容易倾覆倒塌。”
慕玖头头是道的说着，“等什么时候我真正可以与师父一般厉害的时候，也许就不会在意这些无意义的盛名了！”
慕尘看向慕玖，不经意的岁月流逝间，她真的成长了许多，如今的慕玖远比他期望的要通达得多。
“玖儿，世事难料，师父未必能时刻在你身边护着你。我教你武学，督促你练功，只是想要你能有保全自身的能力，至于江湖名号，师父不强迫于你。”
他道，“若你日后想要，师父便陪你再去走一遭，若你不想，师父就和你安居于竹楼小苑，做个闲人。”
“师父此话当真？”慕玖水灵灵的眼睛缀有光芒。
“当真。”慕尘温润的声音坚定的答道。
慕玖竖起小拇指：“师父拉勾盖章，说到做到！”
“多大的人了，幼不幼稚！”
虽是口上这么说，还是伸出手指配合着她按下了承诺。
“师父说好了一直陪着玖儿，就要守诺言！”
慕玖的重点居然是这个……每次都让他意外。
慕尘摩挲着自己的大拇指，颇感慰藉，不由感从心来：“玖儿，方才你的招式之中，以防御居多，不是不好，只是一昧的退防往往容易让自己陷入困境，处世亦是如此，你明白吗？”
“嗯，明白的。师父你就别操这么多心了，你身子还没好，快躺下休息休息。”慕玖见慕尘已显倦色还强打精神与她胡闹，催促道。
如何能不担心，慕玖机敏伶俐不错，却过于单纯率性，慕尘生怕一个不留神，人就又弄丢了。
他只剩下她了，无论如何都得好好守住。
思绪甸甸，困意席卷，慕尘现下的身子状况难以抵抗，意识逐渐昏沉，半梦半醒间感觉面部清凉，他挣扎着睁开眼，道：“小玖……我自己来吧。”
“师父你都累成这样了，安心睡一觉吧，幼时师父也是这样给我擦脸擦手的，这回换我来孝敬师父。”慕玖轻声道，“师父睡吧。”
慕尘低阖着眼帘，透过慕玖身影模糊间看到她小时候的模样。他微微勾起唇角，却在慕玖注意不到的一侧噙下来一行薄泪，瞬间消散，徒留一阵干裂感。
等慕玖将慕尘手上伤口重新换药包扎完毕后，他已睡熟，慕玖伸手再次探向慕尘脉门。
按以往师父的身体习性，早在慕玖伸出手时就会醒来，如今慕尘却是未有反应，待分出一丝真气游走慕尘周身后，慕玖脸色愈发黯淡。
师父体内真气杂乱无章不受控制，远没有他说的那般云淡风轻！
脉象虚浮，就连手上伤口愈合都极为缓慢，怕是根本就无力自我调息。
慕玖内心焦急，输入到慕尘体内的真气却细缓，延绵的真气在他体内协助疏理经脉之气，足足游走几个周天后她才收了力，松出一口气。
她早应该想到，以师父正常的功力，就算是情急之下为救人徒手截剑，也段不会轻易被白刃所伤。
也就是说，师父的内力怕是在还要早的时候就出了状况，甚至此次出行师父决意不带上她也是害怕把她牵扯入危险当中……
次日一早，慕玖就去了百草阁却未寻得一人，被小童告知今日有外来拜访的宾客，白宥带着容沁他们去了前厅。
小童将她引到阁中坐下，看完茶后道：“九姑娘可以先在此坐坐。已请示过主事，主事交代，姑娘若是闲的无聊，阁中书籍可以随意翻阅。”
白宥的百草阁中除了陈列有各种珍贵药材、研磨的研钵以及其他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器具，还有不少藏书，虽比不上藏书阁，一眼扫去，药学医学相关的已能算无出其二的各卷齐全。
阁中案桌上胡乱摆放有几本打开的书籍，慕玖拿起翻看，上面朱红密密麻麻的，全是白宥做的批注，工笔整齐，新痕盖旧迹。
然而看了两眼慕玖就觉得不对劲，这本书上怎么尽是些类似含笑半步癫、冰火两重仙、喷嚏接连天等等这种取名怪异的偏方……
白宥师叔这是在研究什么……
慕玖翻回封页，俨然看到书封上同一笔迹写有的几个大字——
狼崽子教化手记。
落笔直挺，遒劲有力，无比正气凛然。
慕玖：……
看这红批一层盖过一层，配方配量改了又改，难怪能让容洛他们谈起这个就色变。
除了这一本，其他的都还算正常，层层叠起的书下，慕玖瞥见一本画有月弯钩图案的册子。
这个图案……有点眼熟。
慕玖捡起册子翻了翻，里面记载的全是有关于弦月门历年来在江湖中为祸四方使用的各种毒药的成分，分栏分别列有中毒症状以及对应的解毒方法，想来是花了不少功夫整理汇总。
册子中最后一项墨渍是新的，慕玖仔细扫了眼，应当补充的是师父这次所中之毒。成分、症状和解法都已写全，只是每一栏后面有留空一栏，不知是不是为了方便后面补充记录。
慕玖盯着页眉处的月弯钩图案又看了好一阵，弦月门的象征性图标……
这是弦月门的标志？！
脑中突然闪回的光影被她捕捉住，慕玖眼眸顿时生出一层冷霜，她想起来了……
竟是那个傻小孩！
数月前，她与师父曾在一个镇上救下名被围殴的孩子，后来才发现那孩子呆呆傻傻的话都说不清楚，幸好还知道自己的家大致在哪个位置，慕玖就和师父一起顺道将他送了回去。
但那孩子半痴半傻的，走了小段路便停下怎么也不肯挪动步子，就在慕玖准备拉住他继续往前走时，慕尘挡开了她的手。
本以为师父是怕傻小孩满身污泥沾染到她身上，正准备和师父说没关系的，却见师父伸了出手来牵起他的手腕，带着他往前走。
就这样跌跌撞撞又走了没一段他就又不走了，撅起嘴像是要哭要闹。
慕玖见慕尘回眸看了眼，未有言辞，只是抬袖俯身检查了下他周身，这才发现那孩子全身上下几乎没有几块地方是好的，青紫的淤血下甚至覆盖着许多陈旧的疤痕，一只脚踝也肿了，只是他知道疼也说不出来，难怪走不动。
可再这样磨蹭下去，她和师父怕是到夜里都赶不回去，慕玖犯难之际慕尘已经直接将傻小孩背了起来，这才得以顺利的赶路。
慕玖恍然，很早以前师父同样毫不避讳的托起了满身尘垢的她，师父背起那傻小孩时，她虽惊讶，但她也知道，师父一直都是如此，身如明镜亮月，不吝分辉与人，亦不惧惹尘埃。
傻小孩手臂搭在慕尘肩上，行走间衣袖滑落下去，在他的手腕处，遮盖在泥垢下，慕玖看到了同小册子上一致的月弯钩。
那是慕玖第一次见这种图案，她没太在意，只当是普通的纹样，如今想起，竟是一腔好意惹了祸事。难怪在路上慕玖想要从后面帮忙搭扶时总会被师父巧妙避让开，在未知危险的防范上，师父对她的保护有些过于谨慎了。
慕玖想，避免危险最直接的办法，直接拒绝容易多了，有些事，师父一口回绝她也没有办法，可偏偏慕尘又念及着照顾她的感受。
真是一片良苦用心……
懊恼、苦闷、悔恨杂糅，慕玖心中被搅的七上八下落不着实处，半晌，脑中只挤出了句——
师父可真不好当啊……
好在白宥在阁中摆放有不少能凝神静气的药草，淡淡香气抚平了她躁动的心绪。
慕玖是懂一点医术的，不过也仅仅就只有皮毛的一点，完全使不上用场。
但慕尘的医学相比于白宥绝不逊色，这么多年来她见慕尘对医术方面钻研所耗费的心神要远大于武学。
可师父不愿与她说，她便只能来问白宥师叔。
久等人不归，慕玖已不知不觉将手中一本图文结合的奇闻纲目浏览了大半。
这么好玩儿的一本书，白宥师叔竟然拿来垫桌脚，真是暴殄天物，慕玖一边欣赏着上面各式各样见所未见的花花草草和相关的传说故事，一边在心中感叹。
直到她在这本书上翻阅到一朵红得妖艳的花株……
慕玖看着书上的花朵样式，眼神笔直，如聚锋芒，脑中骤然空白得隐隐发疼，一下两下犹如针扎。
书上写有，此花江湖人命名为夜色红灵——
花色殷红，若欲滴之艳血，夜色下会发出星星点点的暗光，如残烛摇曳，花香清淡，若即若离却能蛊惑人心。
适当用之有化解百毒、除去痼疾之功效，亦有增长功力、延年益寿之奇能；然用之不当，则易沉沦，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后又标注，此花流传于江湖传闻，相传有人偶得此花食之，竟令断骨重生，腐肉新长，然亲眼得见者，人数寥寥，无从求证。
慕玖用力掐着眉心，长睫颤颤，硬生生凝结出一滴冷汗滑落。
这种花……她好像在哪里见过，是在哪里……
慕玖闭眼揉了揉额角，愈来愈快的心跳响彻耳际，震得她连脑仁都开始隐隐作痛。
眼前浮华瞬变，走马观花，她却片叶都抓不住，只剩下愈发尖锐的疼痛由头部绵延向全身。
直到百草阁外爆发阵阵大笑声打断她脑海中的思索，慕玖才从无边无际的深渊中挣扎了出来，三魂七魄重归于体，仿佛刚刚的痛不过一场幻觉。
只是那笑声听着怪渗人的，感觉下一秒就能笑得穿肠破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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