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玄知道渑池那地方：
“原本是韩国领土，宜阳之战后，归属秦国。当时秦王主动约赵惠文王相见，却将地点选在秦国境内，可见诚意不足，威慑之意十足。”
可不是这个话嘛，但彼时赵国刚吃了败仗，秦国却蒸蒸日上。赵惠文王应邀前去吧，害怕有去无回。不去吧，又怕惹恼了秦国，惹得对方继续开战，于是找人询问。
廉颇和蔺相如商议后，劝赵惠文王：
“您还是走这一趟吧，若不去便是向秦示弱了呐。一旦被秦王看出这一点，往后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于是赵惠文王不得不走这一遭，命蔺相如相随左右，廉颇亲自将人送到两国边境处。临分别时，廉颇对赵惠文王道：
“大王此次前行，来回路程加上会面时间，臣估摸着最多三十日，若过了这个时间线您久久未归，约莫是发生了意外，为保朝堂安稳，届时还请大王允许我们拥立太子为王。”
赵惠文王心里不乐意，他还没死呐，就想着他死了以后的事，听着自然不得劲儿，但他不乐意也没办法，难道到时候群臣就不拥立太子上位了吗？于是只能同意。
廉颇便亲自带兵驻守在边境线上，布防了大量兵力，以防秦国突然发起的进攻，同时也是给秦国施加压力，保证赵王安危。
赵王等人终于在渑池和秦王会面时，秦昭襄王对赵惠文王道：
“我听闻赵王喜弹瑟，恰巧这里有瑟，不若赵王弹一曲，庆贺你我双方今日成功会面！”
赵惠文王不悦，但在人家的地盘上，不敢推辞，只能梗着脖子弹了，想着息事宁人。
结果秦昭襄王命秦国御史在竹简上记下某年某月某日，秦王与赵王在渑池宴饮，秦王命赵王弹瑟。
赵王大怒，秦王欺人太甚，这是想让他在史书上遗臭万年呐！
君辱臣死，于是蔺相如对秦昭襄王道：
“我曾听闻秦王擅击缶，我这里恰巧有一个缶，也请您为了今日之盛会，击缶相贺！”
秦昭襄王自然不肯，蔺相如端起缶行至秦王面前，秦王依旧不肯。蔺相如便对秦王道：
“我眼下距离大王仅有五步，若大王不应，我拼着性命不要，也得溅您一身血！”
秦昭襄王的侍卫立马将蔺相如围了起来，蔺相如大喝一声，吓的侍卫连连后退，随后再次将缶举到秦昭襄王眼皮子底下。
这下秦昭襄王当真被不怕死的威胁住了，即便心里不悦，还是勉强做做样子敲击两下。
蔺相如当即便让赵国的御史，同样在竹简上写下，某年某月某日，赵王与秦王在渑池宴饮，赵王命秦王击缶。
秦那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有大臣蛮不讲理，旧事重提道：
“恰逢我王寿辰，请赵王献上十五座城池为我王寿！”
蔺相如丝毫不让，当即道：
“马上便是我王寿辰，也请秦王用咸阳城为我王寿！”
席间，蔺相如舌战群儒，机敏异常，并未让秦国占到丝毫便宜，最后平安护送赵惠文王离开渑池，与廉颇接头，回到邯郸。
也是因着此次功劳，赵惠文王回到邯郸后，便封赏蔺相如为上卿，职位在廉颇之上，让廉颇很是不满。
说起这些，如今的廉颇态度平和的很，丝毫不见当日之愤怒。
林玄经过短短半日功夫，摸清了这位上将军的脾性，有些话便不用避讳，调侃道：
“那之后的事我听人讲过啦，您负荆请罪，才有了如今赵国将相和的局面呐，说起来您的心胸之宽，当属如今赵国第一人！”
廉颇经常被人吹捧，但如此直白的马屁还是第一回听，乐的哈哈大笑，指着林玄的道：
“到了蔺上卿跟前可万万不能如此说，免得他以为你是我故意送去气他的！”
林玄却不这般认为，他道：
“人若想打破固有认知，便是从里面打破自己，重塑自己，其难度非常人可以想象，从这点来讲，您确实特别了不起。”
时人普遍唯贵族论，有刑不上大夫的说法，贵族处处都高人一等的影响早已形成，深深根植在所有人心里。
出身贵族的廉颇，身上还有为赵国攻城略地的大功劳，也只是上卿，所以他说出了：
“蔺相如以口舌之功，位居我之上，且他出身卑贱，我不愿屈居他之下，他日见之，定辱之！”
彼时的蔺相如听闻后，选择主动避其锋芒，每逢朝会皆称病在家，外出遇见廉颇的车马，也命人绕道而行。
蔺相如不觉如何，他的门客看不下去了，劝道：
“我等因着您的品行才抛妻别子来投奔您，如今您与廉颇将军皆为上卿，他在外到处贬低于您，您非但不敢回敬，还处处躲避。怕他至此，连我这等普通人都替您感到羞愤，我等不肖，自当请辞而去！”
蔺相如听罢却道：
“你认为廉颇将军和秦王相比，哪个更可怕？”
门客答：
“自然是秦王。”
蔺相如道：
“秦王那般可怕，我都敢在秦国的地盘上叱责秦王，嘲讽秦国诸臣。如此，你还认为我会怕廉颇将军吗？只不过在我想来，秦国如今之所以不敢轻易对赵动刀兵，皆因我二人一文一武，在朝互相扶持。
若我们两虎相争，秦国再无所顾忌。我所虑者，先公而后私也。”
廉颇听闻后，恍然大悟，负荆请罪，自此二人成为刎颈之交。
林玄认为廉颇此举，是在从内而外打破他的固有认知，对一个骄傲之人而言，尤为难能可贵。
廉颇还是第一回听人从这个角度分析他，竟然有些被人戳破朦胧窗户纸之感，心头大亮。
欣喜之下，对林玄道：
“听闻小先生于农耕上也颇有心得，种出的麦子比旁人更饱满丰硕，如今正是麦收时节，老夫可否有幸一饱眼福？”
这是自然！
林玄高兴道：
“收了新麦磨成面粉最是有劲道，做烩面，捞面，卤面，焖面，饸饹面都是上上之选，届时请您来家中品尝，定然不叫您失望！”
廉颇撸着胡须和旁听的赵奢对视一眼，哈哈大笑，告诉林玄：
“我有幸在马服君家中品尝过小先生亲手烹饪的食材，一眼惊艳，食之难忘。其他人烹饪的我可不认，届时拿我亲手酿的竹叶青与小先生交换，不叫小先生吃亏！
另外我多年行军生涯学会了一道火烧鸡，自认味道不错，咱们还能切磋一二！”
可见廉颇瞧着五大三粗，实际上心思细腻的很。不管出于甚么原因，要求主人家亲自下厨招待，在贵族间是一种非常侮辱人的做法，可廉颇提出了交换和切磋，意义瞬间不同。
“烧鸡配黄酒，神仙不换呐！”林玄道。
赵豹听的有趣，他倒不是真的眼馋林玄做的吃食，毕竟对一个没吃过冰淇淋的人讲那东西有多美味，他也想象不出具体口感，更不会产生垂涎三尺之感。
只是想和林先生拉近距离，目的和廉颇二人相似，欲招揽对方，因而插话道：
“恰巧我家中有一炙烤鹿肉的方子，整个邯郸城无出其右，我也习得了些皮毛，烤与亲友尝过，皆道味美。届时我与上将军做个伴儿可好？”
赵豹和先王赵惠文王乃一母同胞的兄弟，受封平阳君，是货真价实的贵族，人家都这么说啦，林玄正好有些事想探探贵族们的想法，一口应了下来。
“荣幸之至！”
赵奢听的直叹气，遗憾道：
“我近日是别想出门啦，只在院中走走，已然是夫人法外开恩，听诸君如此讲，当真是心痒难耐！”
林玄乐呵呵劝他：
“这有何难，待他日您身体好转，咱们再聚，贺您康复！”
然而世事难料，不过短短半月功夫，赵奢的病情急转直下，林玄再次听闻他的消息，是他已然仙逝，赵家门客前来报丧。
彼时，林玄刚带人收完麦子，摊在院中用连枷脱粒。
据林玄观察，村人将收割的麦穗带去打谷场摊开晒干，然后用牛马拖着石碾子在上面碾过，一圈又一圈，慢慢脱粒。
可此时的牛马珍贵，整个村子也只从官府借出来一头，轮到自家还不知到何时，因而大多时候是人拉着石碾子碾场。
石碾子轻了不顶用，一般得两百斤左右才好。整整两百斤，是村民体力的极限，可不是石碾子的极限。
夜间还得人不错眼的去打谷场守着，以免野狼野狐狸进村，祸害了粮食。
要说为啥不在自家院中碾，还能省了看守的人力？概因地方狭小腾挪不开罢了。
辛苦程度可想而知。
林玄去年受过那个罪，白日被当成牲口使唤，夜里蚊虫叮咬，还不敢闭眼，连着几日下来跟个野人似的，狼狈程度堪称打仗。
于是今年说甚么都不去打谷场啦，做了连枷，慢慢在自家磨洋工呗。
一根棍子，连接一片用竹子编制的板子，连接处非常灵活，手握木棍，使点巧力，主板便在麦穗上发出“砰砰砰”的动静。
不说多轻巧，总归比拉两百斤的石碾子轻松多啦！
此时的院墙不过成人腰高，要不然形容富贵人家也不会用高强大院，形容贫寒人家用小门小户啦。村民来来往往，林家的动静一目了然。
很快，村人有样学样，还举一反三，手头没有合适竹板子的，干脆用磨破了脚后跟的破鞋代替，只需寻一根趁手的木棍即可，效果并不差甚么。
林玄瞧的特可乐，在村里转了一圈儿，回家对熬汤的月女道：
“劳动创造世界，诚不欺我！”
月女不管他说的有没有道理，一律对对对，阿兄说的真对。
这态度让林玄又是一阵可乐，叮嘱月女：
“马服君喜甜食，中午蒸糖饺罢，待会儿赵括该来啦，叫他带回家给马服君尝尝。”
虽然赵括不咋地，但马服君那人挺不赖。
谁知正说话间，和林玄相熟的那位门客，身穿生麻布，麻布非常粗糙，未经裁剪，没有缝边，似被刀砍断一般。
这是斩衰。
林玄放下茶碗，心中有了猜测。
如今的丧服制度，便是常说的五服，沿用周礼，从与死者的血缘亲近程度，分为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
越是亲近，穿的丧服越是粗糙，好比斩衰。越粗糙越是能折磨自己，越能表达对逝去之人的悲痛之情。斩衰一般是臣为君，子为父，妻为夫，父为嫡长子所服的丧，时间三年。
门客这般，除了为马服君服丧，林玄再想不到其他。
果然，便听门客悲痛道：
“林先生，马服君卒！”
注*：《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秦王使使者告赵王，欲与王为好会于西河外渑池。赵王畏秦，欲毋行。廉颇蔺相如计曰：“王不行；示赵弱且怯也。”赵王遂行，相如从。廉颇送至境，与王诀曰：“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秦之群臣曰：“请以赵十五城为秦王寿。”蔺相如亦曰：“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秦王竟酒，终不能加胜于赵，赵亦盛设兵以待秦，秦不敢动。既罢，归国，以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
注*：《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廉颇曰：“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我羞，不忍为之下。”宣言曰：“我见相如，必辱之。”相如闻，不肯与会。相如每朝时，常称病，不欲与廉颇争列。已而相如出，望见廉颇，相如引车避匿。于是舍人相与谏曰：“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义也。今君与廉颇同列，廉君宣恶言而君畏匿之，恐惧殊甚，且庸人尚羞之，况于将相乎！臣等不肖，请辞去。”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视廉将军孰与秦王？”曰：“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虽驽，独畏廉将军哉？顾我念之，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我两人在也。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我所以为此者，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廉颇闻之，肉袒负荆，因宾客至蔺相如门谢罪。曰：“鄙贱之人，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卒相与欢，为刎颈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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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刎颈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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