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最后一波匈兵节节败退,撤离弼州城,遍地的残骸也宣告着这场横亘在匈国和大晟之间长达三年的战役终于是告一段落。
长久的战役让两国都损失惨重,久攻不下的大晟边境弼州城几年来已经变得生灵涂炭,此时匈国大败撤兵,也算是让长期被压制的大晟缓了一口气。
一直以来在前线作战的茕隐军团终于可以带着战捷的好消息离开这偏远的西北之地,回到大晟境内。经过几日跋涉,军队终于是走到了衍京城门前。
朱红色的城墙上,军旗猎猎,像是在欢迎凯旋而来的少年统帅。率队归来的正是最近频频受封,年轻气盛的前宰相赢七臣的末子,即将再次获得圣上赐封的茕隐军团镇北将军——赢伍岚。
年轻的君王站在为他而筑的城墙上,面部坚毅冷漠,双眼炯炯地注视着前行大军洪流,却没有大将战捷归来后的欣喜。他微微皱眉,无人知晓处捏紧了藏在宽大袖袍中的密信。
“反间之人……究竟是谁?”
随着赢伍岚所统帅的军队缓缓向前,沿途上都是匍匐着的老百姓,以此聊表对平定西北战乱的赢将军无上的谢意。赢伍岚昂首骑坐在乌云盖雪名驹莹括之上,下颌微颔,所及之处却正好有一稚子,嗓音清脆,声量不大却直击赢伍岚内心:“爹爹,您教我跪天地跪圣上跪祖先,这个人是谁呀,为什么你们都在跪他?”
孩子父亲听闻吓得豆大的汗都从额头上滴落了,他赶忙拉着自家孩子的衣袖,让他莫要再出言不逊,正想着和镇北将军解释童言无忌切勿当真,赢伍岚却一拉缰绳,背挺得笔直,名驹莹括随即停下脚步,道:“不碍事。孩子说得对,我并非天地圣上,承蒙大家厚爱,不辱使命。有幸战捷,也是分内之事。大家不必对我行此大礼。”
朗声说罢,他弯下腰,同那稚子道,“不随波逐流,敢于用自己所学提出质疑,孩子,你很有胆识和本心。若有他日,希望能在金銮殿上看到你。”
这番话像一株微暗的火苗,引得稚子胸口一片火热。他本无心之语,只是一时口快,也知道面对的是大将军,若是惹怒了对方会给家里带来灭顶之灾。可他却完全没有被责难,反而被期待未来。虽然他家本是农夫,却在他内心种下了一定要读书,一定要去见见大世面的决定。
军队渐近,终是来到了金銮殿之前,赢伍岚与手下早已脱去沉重的甲胄,换上了轻便的朝服和朝靴,赢伍岚也不忘在腰间佩上皇上此前亲自赐予他的尚方宝剑“零杀”。那挂在“零杀”黄花梨剑柄上的莹白色剑穗,衬着赢伍岚青墨色的朝服,已然没有刚进城门的风尘仆仆。他迈步向前,仍有些少年气的面庞带着一股子荣耀的坚毅,脊背挺得笔直。
赢伍岚带着他的三千精兵团“茕隐”踏上了金殿台阶上。正是晌午,为了迎接再次击退西北匈奴的镇北大将军赢伍岚,满朝上下气势都十分高涨。
未满二十岁战捷而归的将军!这该是多少血与泪凝聚成的勋章!
受封仪式仍像往常一样进行着,而赢伍岚却无法集中精神。大殿上一如早朝时人满,唯独龙椅之上空空。苏子槿呢?出征前这个年轻的帝王曾应允定会为自己的战捷接风洗尘,愿他平安归来。他奋力在西北与匈奴交战,损失多少亲信又平添多少伤痕,不过是以军人的血泪换回百姓的安稳。为什么在自己终于凯旋之时,君王却言而无信,不出席本该由他主持的受封仪式,难道他对这次战役根本不放在心上?
殿上太傅李茂一如既往喋喋不休,似乎在说些什么恭维茕隐军团的话,赢伍岚完全没有心思和注意集中在他身上,官场上的场面话听得多了,无非就是保疆卫国,幸甚有卿。赢伍岚一片混乱,什么也听不进去,满脑子都在想苏子槿。他不禁疑惑,难道曾经在灵息剑庄多少个日夜,二人促膝长谈天下抱负,都是他自己一厢情愿不成?难道那个高傲的殿下眼里只为了权,如今他皇位已稳,便连明面上的戏都不愿意演了?苏子槿……他默默把这个名字在自己齿间辗转,脸色愈发阴沉难看。
待到受封仪式结束,满朝文武百官如潮水一般向外散去,正当赢伍岚打算离殿时,正面迎上了丰喜,小太监右手一伸拦住了他的去向。
“赢将军,圣上龙体抱恙不便来朝。听闻将军战捷,特派小人带来祝贺口谕,恭贺归京,赏赐茕隐军团赏银……”话未说完便被赢伍岚截断,“你说什么?皇上病了?”
丰喜愣住,眨了眨眼睛,见赢将军单侧挑眉似在催促,赶忙点了点头。
还没等丰喜点完头,赢伍岚当即留下小太监一人,疾步向皇上寝宫走去。
丰喜:“赢将军且慢……”他口谕还没传完呢!可赢伍岚的脚步愈发迅疾起来,身如魑魅,正是锦辰七绝羽化阶段——应风步!根本不给丰喜继续说话的机会。
皇宫固然大,但应风步极快!不消片刻赢伍岚便到了皇上寝宫——太嶸殿。路途中赢伍岚满脑子的不解,他曾和苏子槿同处在一个屋檐下五年,从未见过苏子槿生病的样子。那个人身子骨好得很,又有武艺傍身,他这是得了什么病,居然严重到了无法上朝的地步的了么?在他征战的时候,朝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来到太嶸殿之外,只见殿门紧掩着,赢伍岚抬手轻叩了三声,随即一顿后,再次叩了两声;这是他自幼和苏子槿约定的暗号。敲完门后便听到殿内传来“进来吧”的声音。
赢伍岚拉开雕龙画凤的殿门,只见苏子槿身穿一件浅黄色亵衣斜倚在龙榻上,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并未束起,肆意散开在宽阔的后背。他背对着来人,左手撑着脑袋,右手把玩着一个白玉茶盏,像是刚起床。听到赢伍岚进来的声音,才扭头看人,俊秀的脸上浮出一点笑容,唇色却是惨白,“小岚你怎么来了?”
“臣听闻陛下抱恙,心有担心,特来探望拜见。”赢伍岚单膝作揖,从苏子槿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微垂的头和弓起的背脊,青墨色的朝服却有一道更深色的痕迹。
“快请起,说过多少次了,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不必行礼。”说罢,苏子槿轻掩口唇,微微咳嗽了几声。
“受寒了吗?”赢伍岚问,起身将窗户的叉竿卸去,将窗掩实了,才闻到屋内有一股清香。“丰喜怎么这般马虎,也不知道将窗关好。”
“不碍事,把窗开个口子吧,点着香呢。”苏子槿拢袖执起香箸,拨弄了一下已经烧得四散的燃香,雾白色的烟袅袅升起,燃得更尽兴了。
赢伍岚行完礼便恢复本性,大大咧咧直接坐在了苏子槿龙床边的椅子,看着放在案几上的莲花香炉,好奇问道,“这是什么香?怎么不曾闻过?”
“最近总是偏头疼,伏案审批奏折久了就眼前发昏,视物不清,夜里也总是会惊醒。来了几拨御医都说没有什么大碍,开了些安神的方子却也不见好转。”苏子槿摆摆手,“梓妃就遣人送来了这个安神燃香,对头痛有点缓解,倒是不知来历。后屋还有些,你长年塞外征战,军营中怕也是睡不好,下次带些去吧。”
“多谢陛下,还是您惦念着我军在外,将士们有了陛下钦赐的贵礼一定也备受鼓舞,士气大振啊。”
苏子槿听他把受众从自己身上引到了整个军团,也只是笑了下不作回应,只是继续道,“把衣服脱了吧。”
赢伍岚一愣神,他是和陛下确实曾作为师兄弟,无话不谈,但这么直白的要求也是第一次听他提,这不好吧?见赢伍岚没有动静,苏子槿便自己伸出手抽散领口的衣带,皇上的手指许是因病而冰凉,触碰到赢伍岚滚烫的颈侧,引得后者一激,反手握住皇上的手。
“听话,给你上药。”赢伍岚这才反应过来,许多年前在灵息剑庄,他领了师父的训诫,师兄也是这么哄着他,给他上药的。赢伍岚瞬间涨红了脸,说话都结结巴巴,“噢……好,我,我自己来。”他站起身,手指轻绕,不多时,青墨色的朝服扣子尽数解开,衣衫缓缓褪下,露出白皙精炼的皮肤。
赢伍岚裸露在外的肌肤很细腻,不像是常年在外带兵打仗的将军,倒像是一块纯天然的白玉,只是背后那一道狰狞恐怖的伤痕,破坏了其本身的和谐。伤痕尚未愈合,也有些化脓,显然是本次出征新添的勋章,行兵回旋归来时也未来得及妥善处理。正是这道伤痕渗血浸透了外衣,行礼之时就被苏子槿注意到了。
苏子槿皱了皱眉,眼神透露出了些许心疼,他拿过桌子上一个白玉瓶子和银刀,对赢伍岚说,“瘦了。罢了……趴到床上去吧。”
苏子槿用银刀将伤口重新划开,污血顺着银刀槽流落,被苏子槿用帕子仔细拭去。赢伍岚吃痛,轻声嘶了一声,咬紧了牙关忍住,苏子槿似乎看出了他紧绷着的下颌角,道:“想要下次不那么痛,就记得及时处理。都是大将军了,怎么还不好好搞自己身上的伤。”
赢伍岚听到这话全盘接受,点头如捣蒜保证下次一定不会再放任伤口化脓,弄脏皇上龙床了,被苏子槿手掌一压,“莫动了,上药了。”
处理完淤血,苏子槿倾倒白玉瓶,将其中的白玉膏状的液体倒在了赢伍岚的背上,用节骨分明的右手将膏药抹匀。膏药触感凉凉滑滑的,用起来很舒服,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赢伍岚算是知道了他身上是什么药。
西域天竺君主阿拉撒迦最近新进贡了一批名贵药材以及这种名为“芝雪万解”的膏药。据天竺使者之言,这种药膏是采集了极寒之地的特产——映雪玫瑰的花瓣与花茎花粉,混以每月月初的露水制成膏状,再进行种种加工,虽没有传说中盖世神丸那种可起死回生的效果,但若仅是白骨再生肉,去除疤痕的话,还是绰绰有余的。
涂上膏药后,赢伍岚只觉得上药处痒痒的,强忍住用手去触碰的想法,双拳是握紧了又松开。苏子槿用白布将他伤口仔仔细细包扎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背脊,示意他起来穿上衣服。
赢伍岚拿过放在一旁的衣服,边穿边夸苏子槿,“师兄,你的包扎技术可一点儿都没退步啊。”他拍拍自己的胸脯下方白布,伤口被层层紧缚,最外层被系了一个还算美观的结,松紧程度也恰到好处。
“少在我面前贫嘴了。”苏子槿无奈,手上不停歇收拢着刚刚处理完伤口的残局。
“我那是真心实意夸你呢。”赢伍岚说完系上了最后一颗袖扣,重新装束整齐。
“许久未见,也是无聊,来陪我下个棋吧。 ”苏子槿下榻,拢了拢衣衫,走到边几前,将棋子拨拢到棋篓中,收起了此前的棋局。赢伍岚跟在后面道,“我们上次对弈还是在灵息剑庄吧?也不知道过了这么些年,师兄你的棋艺有没有精进。”
两人坐定双边,赢伍岚执黑,苏子槿执白,你来我往下子极快。他们曾在夜晚多次对弈,彼此都对各自的风格熟悉,棋品如人品,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一局终了,赢伍岚竟是险胜半子。
赢伍岚常年练剑和征战塞外的双手早已磨得粗粝,拈着黑子又投下,晃着头自夸道:“师兄,治国我不懂,但这下棋亦有如战场,看得清全局才能打胜仗。我这么些年在西北可不是靠着运气好,才活下来的。”
苏子槿自然是知道。赢伍岚初去北塞时,军营惨落,白慕容将军战死一役损失了太多的战力,眼看着弼州城撑不了多久,就快要被匈奴攻下的时候,是赢伍岚带着一千骑兵奇军突袭,以近乎不可能的战力和悬殊的人数差距拖住了敌军,等来了援兵,才保下了弼州城。
有的时候,苏子槿也忍不住想,当年那个脸埋在狐裘大衣里的小糯米团子,如今在战场上到底是如何纵马扬鞭,运筹帷幄,杀敌歼灭,一往无前的?自从他离开了灵息剑庄,回衍京安插自己势力夺嫡,就和曾经关系最好的师弟赢伍岚减少了联系。到如今,自己已登基为王,师弟常年征战,也是聚少离多,好像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了。
但幸好,他回来了,还是那么依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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