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冷汗从阿龙迦的背上流下。
鬼魅般出现的女孩走近几步,呼吸可闻。有些太近了,近得阿龙迦都能看清她睫毛上的银粉,脸颊上那一缕晶莹的红。
阿龙迦不动声色地打量,制式的“歌舞团”白纱裙,光亮如缎子的黑发,整齐的刘海把眉毛遮住,脸颊仿佛透明,黑瞳子清澈如水,女孩似乎和歌舞团中的其他人别无两样。
可这一切和谐仅仅留在视觉中。他曾平涉沙场十数年,血战磨砺出了他某种锋锐如刀的直觉,一种近乎动物样的本能,让他在敌人附近本能地警惕,这种直觉曾不止一次在伏击之中救过他的性命。
他曾杀死畸变如巨龙的污染种,从头到尾长达三十米,尸骨仍宏伟如神话中的堕天使,那时候的危险感也只是如芒在背。可看见这女孩的一瞬间,一切那么柔和而曼妙,却仿佛有刀锋指着他的眉心。直视她双眼的一刹,像被十万条粒子束在背后锁定。
在阿龙迦的那种“直觉”中,她站着的那个点扭曲坍缩,空间和声音全被拉扯向她,看不见人形,只有死寂恐怖的漆黑。
她出现在这间殿堂的时候,所有光线就全被吸到她身上去了,却不是太阳,而是黑洞。
“怎么了?”阿龙迦恍然地“睁开了眼睛”。女孩正对他微笑,黑瞳子闪动,脸上有一对小小的梨涡,“不跳舞吗?”
“失礼。”阿龙迦吐出一口气。
女孩将右手递来。他以掌心拖起那只手,目不斜视,踏出刚昂的步伐走入舞池中。
一时间,左右不由得侧目,男孩制服蓝氅,女孩长发如瀑,他们踏出的步伐是那么的轻盈相和,当他们走进舞蹈的人群,人们不由得让出一条路来,两张脸都是如此的年轻光洁,相映生辉。
看见他们,像一束阳光忽地照进殿上。
仿佛为了照顾这些新加入的人,高处的乐声一转,号角声层层而起,飞扬高转,像阵前扬旗,火红的战马仰天长嘶。
而后金铁之声忽起,乐曲仿佛一下被点亮,庄严中漫漫转动华贵和雍容。倏尔有鼓声!叩天之釜,动地之砧。鼓声如雷,越来越响,金铁之声复起,越来越利,越来越高,最后锵一声爆裂开来,鼓声入破,仿佛百万战士一同拔剑,铁甲震颤如雨!
“好一曲军乐。”女孩微笑,有些无奈,“恢恢有破阵之意。奏起来真是壮观,只是苦了我们……你会跳军舞么?”
“曾经得到老师教导,略懂一些。”阿龙迦处敌以静,八风不动,只是维持一个年轻护卫的形象。
“不比消遣之舞,军舞有如交战,厮杀一起,兵不见血,一起便不能复收。你确定要跳?可别败下阵来,会很难看的吧?”女孩子语气天真。
“愿与相战。”
“真是严肃啊。”女孩摇头。
两个人踏出刀剑一样的步子。只是一个动作,柔靡的气氛就打破了,凛冽仿佛有剑气纵横。
“你有名字么?”阿龙迦开口,问出的是一个稍显奇怪的问题。
“无礼啊!要问别人名字难道不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吗?”女孩眼睛一瞪。
“我的名字不重要,就像我在这间殿堂的所有人里,也微不足道。”出乎意料的,阿龙迦摇摇头。
“那就告诉你好了,我叫尼罗。”尼罗居然也不恼。
阿龙迦不言。两个人旋转而又复相对,尼罗眼睛眨了半晌,她盯着阿龙迦的表情,双眉一扬,“我的名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我不是觉得你的名字奇怪。”阿龙迦还是摇头,“只是你理解错了我的问题,我不是问你叫什么,我是想说:你也有名字么?”
“你什么意思?我为什么不能有名字?侮辱人吗?看我好欺负?”尼罗的脸颊有血色慢慢涨起来。
僵持在空气中拉开,两个人默默地对视。又是仿佛猛虎嗅闻彼此那样,两道目光像在照镜子,阿龙迦的目光锐利而平静。
他慢慢地说:“名字是‘人’才需要的东西,你是人么?”
死寂。
尼罗睁大了明净的双瞳,素色的脸上血色涌动,眉毛绞起,眉间的恼怒像勃发的小狮子,生动得就像任何一个年轻女孩。
听到这句话,那种恼怒却缓慢地退去了,然后是那张脸上的所有神情,那些生动的皱眉、抿唇、眼波流转,都被不可思议地掩去。像一张落在水底的人像,卸去了所有的颜彩,出水时只剩下粗勾的轮廓,而那张脸上,一片空白。
骇人的空白!
“可一个东西如果不是人,那该是什么?”尼罗轻声说。她的声音中透出诡异的沙沙声。
像夜里打在墙上的树影。像枯叶下蛇的醒来。
“异兽、污染种,诡异的畸变实体,你们更喜欢哪个名字?”阿龙迦不看她,目光去向没有终点的远方。
良久,尼罗忽然笑了。像一滴血渲开枯池。
音乐舒缓下来,人们相依着彼此的胸膛慢舞,几乎面颊相贴。
“异兽什么的多难听啊。”她用手臂扶住阿龙迦的肩膀,鬓发轻轻擦过他的下巴,“污染种吧。”
“B级,A级……你是哪一种?我杀过无数的污染种,可你比它们中的每一个,都要危险。”阿龙迦低声说,“我杀过最高级的污染种,别人都叫它们君王级。扭曲万物,以天体为血食。那是从所有生命最黑暗的想象中爬出来的东西。君王级污染种,是你么?”
尼罗笑起来,笑容纯粹。那双眼睛远看漆黑如墨,贴面来看,在灯光照射下却渐变出深邃的瑰红色,那种惊心动魄的红,像葡萄酒。一阵浓郁的雾。
“真像在说故事。你看起来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护卫,小护卫也上阵杀敌么?”
阿龙迦没有辩解,“我是个小护卫,可这殿中的大人物多得像泥沙,这么多人中,你为什么找上我?”
尼罗顺着他的手臂后仰,长发如瀑布,她没有回答,语锋忽转。瞳子朦胧,“有人说过你的发色很红么?像火。”
“我见到的每一个人都这么说。”
“那么,他们看到的红一定不如我眼中鲜艳。”
尼罗被阿龙迦一把拉起,长发像月弧般一甩。
只是一个瞬间,阿龙迦就察觉到有什么变了,尼罗不再轻盈得像羽毛,她抓住他手臂的力量雄劲得像钢铁。而后一只手像电光一样迅速地从他怀中伸出,五指成爪,按住他的头顶,滚烫得像五块通红的烙铁,阿龙迦震动,一时居然无法逃脱。“让我拆开你看看,凡人怎么能配如此的红色?”
五指落处,像形成了某种古老的印枷,阿龙迦感到一种太古的震荡,巨大的恐怖降临。他不能后仰也不能躲避,他被迫直视尼罗。
尼罗的眼睛本来大睁着,那是双很美的眼睛,明净仿佛月色,可是这一刻,她的眼底仿佛有另一双眼睛在缓缓睁开,那双眼是瑰红色的,流动着瑰丽的雾气,里面有深邃的漩涡,把人的视线死死吸住。
看着看着,那双诡异的眼睛里,瑰红色像点了火把一样幽幽地亮起来,明亮的瑰红色,瑰红色从天空里投下,代替了太阳,笼罩这个世界。
无尽的黑暗中,只有那双眼睛,悲伤的眼睛,漠然的眼睛,命运的……眼睛!
瑰红色的海忽然从四面八方扑上来,把他吞噬。
*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有鬼魅般的声音说,层层叠叠。
阿龙迦抬起头,尼罗不在他身前了,他的四周,空空如也。
四周不再是辉煌的殿堂,而是海,无尽的海,他站在一望无际的海水中。
天空里定格奇异的黄昏,一轮巨大的夕阳垂在海面上,夕阳的光像火焰,天上的云层一圈圈地散开。夕阳背后,天空居然是深黑的,寒冷虚无,像黑色的天鹅绒长卷,露出钻石般闪耀的群星。
太空旷了,除了夕阳、群星和海,什么都没有。
海面铺展开千里万里火烧的光。海水不是深蓝,而是柔媚的瑰红色,水波向远处涌去,泛起深邃的粉色幽光。往下望去,就像是尼罗瞳孔中那种惊心动魄的红,像深渊,永远没有底。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掉下去。
阿龙迦颊边拉出锋利的线条。
他知道这是哪,他被拉入了污染种的精神场中,这种传说般的场景,只出现在最特殊也最高级的污染种身上,他们意识塑造出的“自有世界”。
“在遥远得尚没有时间的年代,我们的始祖被杀死在白色的盐滩上。祂的血流布一切海洋,稀释了所有的海水。”一个枯凉的声音在背景中响起。寂寞高寒,像拨动一架枯木的琴。
“从那个时候开始,海水就是红色的。”那个声音说,像是在讲一个寓言故事,“从此以后的兆、亿、千万、百万年,也会一直是红色。”
阿龙迦没有听,在这种地方,最好什么都不要听,什么都不要看。他在海面上行走,像一只蚂蚁爬过深红色的荒野,放声大喝。“藏头露尾么?出来!”
“祂流的血太多了,祂的尸骨沉在海里。海无处不在,没有东西不在红色的海里,所以世界也变成红色。”那个声音还在讲,像一个千载的鬼魂在海螺中盘旋。
阿龙迦闷着头往前走。一片阴影忽然投在海面上。他回过头,他的身后,白衣的尼罗踏水而来。
她又突兀地忽然出现,翩然降临。她微微地笑,“你看,人踩在红色的海上,并不下降,而是上升。所以,这其实是一种恩赐。是一个扬升的机会,而不是劫难。”
“终于现身了么。”阿龙迦眉头紧锁。他的老师,那个鹰般枯瘦的老人曾经教过他这种情形下的应对方式,到了这一步,无人能救他,唯有自救!
“我说的,都是真的。”尼罗歪头看他,“我刚才讲的,是我们之中流传的‘三行寓言’。所以你明白,在有的种族和文明中,红色是种很特殊的颜色,特殊得……近乎神圣!”
说到这里,阿龙迦已经明白了。换成别人说不定已经气得发笑,他居然是因为“头发太红”的原因才被这个危险得超过认知范围的存在抓到意识界中,也不知道她一个“人”在所有大人物的眼皮底下,潜伏进帝国最森严的场所,原本的目的是什么。
不过无论如何,她已经和阿龙迦耗上了。这倒也符合阿龙迦的意愿,不然在她走近的那一瞬,他也不会答应和她跳舞。他决定在找到控制的方法前,尽可能地把她拖在这里,在那间现实的圣庭中,有的人……现在还不能死。
阿龙迦只是摇摇头,“你们把自己看作种族和文明吗?可是哪里有这样的文明?”
“你们太渺小,太原始,所以不明白。”尼罗并不生气。
“当你看到我们的力量,才会明白自己的幼稚。”她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时,居然已经出现在他身后。阿龙迦猛地回头,一只纤细的手,再次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袭来,这次迅急得更胜幻影,手心几乎再次笼罩他的头顶。可这一次,阿龙迦一个猛地侧身,居然完美躲过。
一切还没完,阿龙迦全身骨骼迸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爆发,像圆规般一转,一抹锋刃从手臂下旋出,他自下而上推出了一柄灰蒙蒙的剑!那把剑他一直反手握着,藏锋腋下,这一刻,他的反应和这把“剑”的存在似乎出乎了尼罗的预料,她没有反应过来,这反手一剑刺进了她的肩胛骨!
这把剑不是阿龙迦随身带着的。现实世界的武器怎么可能带入意识境?这就是他曾经从老师那里学到的,被称为“炼心”的一式,在自有世界中,一切都由精神架构,那么精神自然也可以构建出武器,经过漫长的训练,没有特殊精神器官的人类,也可以在精神之境中构建出武器!
当然,这毕竟是他人的自有世界,绝不可能让他成功构建出湮灭炮、轨道炮这类精密武器的,以人类的精神强度这也绝不可能,所以只能具象出极其简单,事先已经在精神中练习“构建”过无数次的冷兵器。阿龙迦的选择,就是这把剑。
薄薄的剑刃刺进尼罗的肩膀,一线血色沁出在白裙上。阿龙迦还未来得起疑惑她为什么会有血,就心下一紧,他的剑刺进去了不假,可还没刺进多深,就已经不能前进分毫,那具看似人类女孩的身体其实坚硬远胜钢铁!
忽然,女孩的骨骼像活了过来那样,反过来紧紧地锁住了他的剑。他大惊,迅速就要弃剑翻滚,却已经来不及了,女孩纤细的手抚过他的头顶,这一次真是轻柔仿佛云朵,可是当她的手心落下时,十倍百倍于上次的痛苦也同时降临!
剧痛……灭顶的剧痛!
剧痛如狂流下坠,巨大的压力像要粉碎他的头颅,眼前有无数的画面在闪灭,却都模糊不清。
随着那只手的下压,像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在侵入他的精神,脑海中一片浆糊,思绪被伟力压缩至极点,破碎的场景飞动,浅层记忆闪回,像一场纷纷的雪尘。
“居然是这样的意识吗?你的精神中,愤怒多的让人惊讶。就像一团火。”尼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让我看的再清楚一点。”
那种压力瞬间成十倍增。像一把冰刀劈开他的脑海,冰冷的空气从那里流入,他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所有的画面像雪一样炸得粉碎,他的眼前一瞬亮得惊人。
*
有人在说话。
军校,古堡般的长廊。往来的学生都穿着军装般的制服。
日光灿烂,阳光从石刻的雕饰下打进来。阿龙迦屈起一条腿,躺在长廊下。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寂静,“喂,你们俩躺在这干嘛呢?”
阿龙迦猛地惊醒。回过头,一个高马尾的小女孩昂首抱臂,两道深青的长鬓,套裙长靴,眉眼骄傲不可一世:
“大早上的不上课,来这里偷懒,你们俩下次实战一定都会输给我!”
他惊愕了一下,然后恍然记起,那是十二岁的庭兰。
一个声音从他身旁响起,“他是陪我溜出来的。军事政治课的教授看我不太顺眼,如果我们出现,也许一整节课都得站着上。”
十二岁的陈寂从石质长椅上坐起,无奈地笑。他这时真是年幼,黑发黑眼,端秀得像工笔人像。领口系月白丝绸的领巾,校服镶着象征皇室的金边,清秀的小脸上绽放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小丝巾衬得脸庞白玉一样莹然生辉。
“喔…这样啊,”庭兰放过了这件事,她把陈寂往旁边挤了挤,一翻身也坐到石椅上,“让让让让,让我看看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这走廊有什么好?”
“只是这里的石椅长而已,两个人头对头地睡,也能躺得下。”陈寂有些不好意思,“而且坐在这里,视野很开阔,可以看到很多东西,也可以观察到很多人。”
他指了指廊下。石廊建在一个平台上,台阶下就是广阔的草坪,像是油画中铺开的绿,绿色如油。正是课间,大群的学生从草地上走过,匆匆往返在塔楼之间,赶往下一节课的教室。所有的学生都是挺拔的少年少女,神采飞扬,校服前胸绣着“帝托里尼军事学院”的校徽。
三个人看着这些往来的人群。陈寂说得对,确实能观察到很多人。有的人经过时会扭过头,向他们颔首示意,有的人只是轻轻的一瞥,更多人目不斜视。
一大群人簇拥着金发的少女走过,女孩的头发耀眼如金子,她只是投来淡淡的一眼,另一拨人中,年幼的秦羽衣对三人做了个鬼脸,而后狡黠地笑了。
“嘿!这些家伙,”庭兰有点坐不住了,“你们看到没?一个是亚伯拉罕家族那位小侯爵,另一个是秦家的贵公子。以后可不要在实战中遇到我!”
“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其实我们选这里还有一个原因。”阿龙迦站起身来。“这里的葡萄熟了,我们每次来了都偷偷地摘了吃。”
石廊的顶上爬着漫漫的葡萄藤,一枝被阿龙迦握在手里垂下,满枝的葡萄,青翠欲滴。他随手摘下两串,一串递给陈寂,一串递给庭兰,“给你,吃吧。还堵不住你的嘴么?”
几个人一时沉默地吃起葡萄来。一切宁静下去,阳光正好,脚下人流如织,每个人都来去匆匆,可他们只是在高处吃葡萄,把籽远远地吐进草地里,三个人晃着腿,像是坐在一架葡萄藤编织的秋千上。
阿龙迦有些恍惚,似乎几十年就这么流淌过去了。直到庭兰忽地爬起身来,她一把揪下更多的葡萄,“这葡萄不错!我给亚德修斯偷一点去。他还在抄笔记呢。”
阿龙迦心中微微一动,他猛地睁开眼。
……
“居然还能抵抗我的力量么?作为人类,你已经坚韧得不可思议了。”很遥远的地方,尼罗的声音在悠悠地叹息。
“但是,挣扎何益?”
黑暗深处,那双瑰红色的眼缓缓张开,瞳光如长河,铺天盖地。千重万重的画面又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
……
路,脚下有一条路,他赤着脚走在路上。
这条路像是被犁过或者炸毁过,满是泥土和灰尘,细碎的石子刺破了他的脚掌,他走过之处,就烙下一行鲜血的脚印。
阿龙迦走不快,一瘸一拐。因为他带着沉重的脚镣,脚镣里半指长的铁刺扎进他的脚踝。看得出来脚镣已经上了很久,伤口显得陈旧,没有血流出来。
路的两边,站着很多人。人群像黑云一样密集。每个人在他的脚镣声逼近时都抬起头来,远远地踮起脚来看他,无数双眼睛,无数的目光,都是刻骨的仇恨,像大潮般闪动。
打破寂静的,是一个鸡蛋。
鸡蛋在他的肩膀上摔得粉碎,腥臭的液体淌了他半身。下一秒,无数的菜叶、动物骨头、盆装的污水,铺天盖地的扔来,最后人们手中没有东西了,就随地挑出比较尖利的石子,石子像大雨一样劈头盖脸地砸下。
“叛国贼,人奸!你还我的——”
似乎每个人都在这么声嘶力竭地吼叫。这句话后面跟着的那个字眼则千奇百怪,叠在一起听不清,女儿、兄弟、双亲、爱人、家……似乎说什么的都有。
阿龙迦本能地想抬起手挡,却难以做到,因为他的双手上也带着沉重的铁枷,铁枷上系手腕粗的铁链,链子的另一端牵在一个钦使手中,钦使带着复古的高冠。他从帝都而来,带着皇帝最终的口谕,也将负责阿龙迦的行刑。
此刻钦使正抱着头,躲在阿龙迦身后,这个干瘦马脸的中年人满头大汗,他知道自己失态了,可又实在压不住场面,他的袖子上还有臭鸡蛋在流黄!只能高呼:
“大家!大家!别把这个反贼给砸死了,他还要游街呢!大家消消气,力气留着等会行刑的时候再使!”
他一跺脚,恨恨地瞪着后面跟着的一队侍卫,“还不挡一挡!这逆贼死了事小,我都快被跟着砸死了!”
侍卫们赶紧上前举盾,但不知有意无意,连起的盾在阿龙迦面前缺了一角,零散的石子依然砸在他头上,有那么几块挑得太大了,他被砸得头破血流。
可即便如此,这个男人仍然一声不吭。他像一杆笔挺的枪暴露在阳光下,杂乱的头发红得刺眼,背影沉默如山石。
“哼!人尽皆知的逆贼,还在死装!”钦使小声咒骂,扭头走开了。一直以来,他都竭力避免直面这个曾经是帝国元帅的反贼,不是因为那些传说里他妖魔般的形象,也不是因为他顶立着天空般的威严,而是直视他的双眼时,里面似乎藏着吞噬世界的鬼神,让人生出一股发自灵魂的胆寒。
队伍缓缓地前进。
每到一个路口,钦使都要唱调一样清清嗓子,指着阿龙迦的脸道:“请看,此乃天下逆贼!国之蠹虫!正是此人毁尔等家园东极星于一旦,更有数罪滔天,不可饶恕!奉皇帝陛下圣意,今日行刑,偿血于此地,焚立决!请万众观礼!”
确实有万众。黑压压的人头,夹道挤得水泄不通,每当钦使说完,石头就像泼水一样兜头砸下,人们争掷坚石,几乎是想把阿龙迦砸死在当场。
阿龙迦已不止头破血流。那些石头砸得结结实实,鲜血遮盖了他的面容,他全身上下都鲜血淋漓,整个人都是可怖的血红色。钦使不禁松了一口气,他不用再面对那双深渊般的眼睛了,顿时压力大减。
刑场设立在路的尽头。这里原本是东极星首都的正中心,是个繁华的地方,如今已被夷为废墟。
刑台离地十丈,长宽都能站上百个人,被火熏得漆黑。
侍卫们压着阿龙迦从一侧的台阶走上去,可是到了最后十级台阶,阿龙迦却忽然不动了。他像一具铁塑般站在原地,几个侍卫不耐烦地上手去推他,却惊骇地发现,一个重伤至此的人,当他拒绝向前,他们加起来居然都推不动!
“你你……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不要刷花招啊!这里这么多人,你想怎么样都没用的!”
钦使抬起袖子指着阿龙迦,他最不想看见的场面出现了,临到死刑前,还是有意外发生,他就知道这人是个刺头!又臭又硬!
阿龙迦站在台阶上,环视一圈,台下的人海铺满整个广场。他忽然转过头:“陈寂在哪里?”
“什么?”
“我问你,陈寂在哪里?”
钦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随即大怒,“在哪里?当然在帝都!大胆,你一个要死的逆贼还敢直呼皇帝陛下的名字!难不成你还以为他会亲自来现场观刑?你是什么人?卑贱的贼子,你配么!”
男人之前一直都沉默得像礁石。这一刻,钦使却清楚地听到了一声冷笑,似讽刺,似好笑,似桀骜不羁。
“这一路上,所有人都叫我逆贼。我没有辩解,是因为这里所有的人,都不配审判我。想要审我,定我的罪,只有陈寂自己一个人来!”他冷冷地说,“所以我一直没有松口,可你们竟然能把一个没有认罪的人都压上点火台……”
“而这一切居然都是出自陈寂的命令。好啊!”他仰起头,看着低垂的天空,“我本来想着几十年情分,他起码会来亲眼看看我的死刑,临死前,我会一条条地反驳那些扣在我头上的罪名,然后问问他,为什么想要我死。可是没想到不需要我认罪,所有的罪状就已经准备好了,而他连杀我都不愿意亲自来看,只想要我速死。我的威胁有那么大么?”
他忽地大笑,抬头仿佛对某个看不见的人说:“现在我才明白,你是真的……要杀我啊!”
“什么要杀你!贼子,贼子!说的什么昏话!”钦使气得暴跳如雷,“你的滔天罪恶桩桩件件,人证物证俱在,犯罪逻辑更是严丝合缝,是你一句不认罪就能否定的吗?临死还要挣扎,污陛下的英名,罪不容诛啊!”
“亚德修斯已经被他烧死了,二十二年同生共死,用这样的火刑,”阿龙迦没有理他,只是看着漆黑的刑台,“是想把我也一样烧死吗?”
钦使终于忍不住,高涨的怒火终于压倒了畏惧,他推开侍卫们上前,狠狠地甩了这个重枷的刑犯一巴掌,他咬着牙低声开口,声音在怒意中扭曲如毒蛇:
“亚德修斯?就是那个被烧死的前剑齿虎舰队长吧,你还有脸提他?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底层起来的贼子是一群勾结的逆党,他是个像你一样的逆贼,被陛下悄悄地处死,罪名没有大肆宣扬,还保留了他的功勋称谓,已经是天大的开恩和念旧了!要我说,你们这些逆党应该全像你一样重罪重刑,宣告天下,让世人皆知!像你这样死在边缘星域再合适不过,卑贱之血,怎能染至尊的殿堂?”
钦使的耐心用尽,再也不想和这个逆贼耗下去了,转身对侍卫们挥手:“行刑!烧死他!再推不动他,你们所有人都不用干了!”
侍卫们悚然,一涌而上,阿龙迦被他们压着走上刑台,这次十分轻易,也许是他自己也放弃了。
有行刑的负责人上前,一人将他的脚镣锁在刑台中心,另一人往他身上均匀地洒一种白色的粉,这是种固态易燃物,磨成粉状,比汽油的燃烧效果要强上几十倍,如今被当做极刑的辅助材料。一旦烧起来,再也没有生还的可能。
行刑人以目光询问,钦使抬起手:“烧!”
他本来还想趁阿龙迦死前的机会说点煌煌大语,以服人心,然而此人的顽固和倔犟实在不能为他所掌控,既然如此,死得越早越好!他心里才能安定。
人们沿着两侧台阶退下。刑台的表面有六个孔洞打开,绕成一圈,孔洞里吐出熊熊的火舌,围住被锁在中心的阿龙迦。只是一瞬,台上那个血红的人形就被点燃了!
烈火冲天!
火焰从台上汹涌地飞腾而起,阿龙迦整个人都在燃烧,像是披着巨大的烈火的披风,就像他加封帝国元帅、三军总指挥使的那天一样,一袭血红的披风在高台上被狂风呼啦啦地扯开,那种红色映在千万人的眼瞳里,惊心动魄。
那一天他前途无量,今天他再也无法回头。
这就是这个名为“阿龙迦”的帝国元帅的终末了,烧死在遥远的东极星。在他生前,他曾经有许多朋友,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救他;他曾创造许多奇迹,可这一刻没有任何奇迹发生。
一切毛发在瞬间碳化,轮廓变得焦黑,火中的人形迅速干枯下去,像是薪柴。
钦使正在心中暗喜,按这个速度,再要几十秒他就会活活烧死。就在这一瞬,却有一个滚雷般的巨声横穿真个广场响起,钦使像忽然被雷击了,全身过电般颤抖。
声音来自被焚烧的人形,他以不可思议的巨大声音咆哮,那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仿佛灭世的狂龙从台上翻滚出去,巨灵神在云上擂击青铜的大鼓,像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脑中炸开:
“我今虽死,心不能服!将欲杀我,何须以罪论?你们那封罪状中,但凡有一字一句属实,就叫我的灵魂永堕无间之下,虽万世犹不可超生!”
一个濒死的人如何能发出这样的嘶吼?场下的人居然一时都胆寒起来。胆子小的更是觉得脚下浮软,难以站立。
钦使面色煞白,对这个人鬼神般不可言表的畏惧再一次抓住了他的心脏。这样还算人么?不算了吧?他牙齿打着哆嗦:“行刑人呢?加火……快烧!快烧!烧死他啊!”
火烧了三刻才散去,停火的瞬间,更加不可思议的景象出现了。
这么高的温度,足以把人造钻石都烧成灰,可火熄的一瞬,场中的上万人都分明看到,台上留下的,居然是一副完整的焦黑骸骨,垂首跪坐,每一根骨头都被烧得细仃仃的,泛着炭般的黑色,像一个孩子。
钦使惨叫一声,跌坐于地,汗出如浆。从他站的地方看去,阿龙迦黑洞洞的两个眼眶,仍凝睇着这个方向,仿佛沉思,仿佛怒目!两道有如实质的视线如生前那样投来,像两痕刀子剐在他身上。
直到下一秒,那具垂首的骸骨才倏然崩散。忽地坍塌下去,变成一小撮灰,高台上再没有人的轮廓。
微风一吹,形骸寂灭,尘土欲流。
场中足足愣了数分钟,人们才仿佛从那种恐惧中醒来,一涌而上,去争抢台上的骨灰。
……
自有世界
阿龙迦跪在红海之上,就仿佛那具被焚黑的焦骨一样,尼罗以右手扣住他的百会穴,仿佛仙人抚顶。
阿龙迦的双眼中,目光涣散,那对本来明锐的瞳子中一片空白,呆滞地望着天空。这是已经迷失的象征,他的精神已经初步逸散。
“迷失了吗?那么就剩最后一步了,”红海在尼罗脚下涌动起来,像有巨鲸在海底游过,“彻底碾碎你的意识体!让我对你获得彻底的掌控!”
她猛地发力,手指陷进阿龙迦的头骨,留下五个血洞,巨大的涟漪在她的脚下扩散,形成滔天的巨浪!海水飞溅。在这个意识世界,他们的身躯都是自身精神的象征,尼罗的侵入从这一刻开始,当她完成之时,阿龙迦会被彻底杀死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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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3 绝穹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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