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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忆昔

“……所以,一切都是清灵所为,还请阿兄消解疑虑,不要降罪无辜之人。”

赵揽怔立原地许久,直到令婉以手巾拭去脸颊泪痕,他方叹了口气,安慰道:“莫哭了。”

令婉止住低泣,听赵揽又问:“温展鸿当真这样说?”

她点头,“温大郎行事实在荒唐,清灵又心仪隐秀,这才违逆阿兄意思,联络了他喜爱的妓子倚云,哄骗他逃出城。其实若说谋算蒙骗,清灵才是……”

赵揽抬手,“好了,你都这样说了,阿兄还能不遂你心愿吗?”

说罢,他冷冷看向仍然跪着的温容倚,“温卿请起吧。”

“你福气不错,此事原委既是这样,那朕便也不追责了。你好好待她,倘若清灵受委屈,朕定不饶你!”

温容倚垂首应是,与令婉一起退出了福宁殿。

裘孰之又引她与他去慈明殿见过宁太后,等到用过午膳,方才启程回温府。

甫一走进那条通往清规馆的幽径,令婉便独自向前,将温容倚抛在后头。

云旗讶然,前后看了看,温容倚对她道:“去吧,不用管我。”她这才急急追上令婉。

“砰”,门一关,令婉坐到榻上,双手捂住脸颊。

云旗坐到她身边,迟疑唤她:“姑娘……”

令婉倾身向前,拥着云旗,“吓死我了。”

云旗说到这来了气,一把拧了令婉手臂,“姑娘今天也太莽撞了!怎么能直直往刀上去,婢子才是吓死了!”

令婉沉默了好一阵,云旗也陪着她不说话,抚着她脊背安慰,犹豫着问道:“姑娘今日在福宁殿里说的……可是真心话?”

片刻后,她等来了回复。

“是。那天我是一个人去挂的鸳鸯牒,所以……没人知道我见过隐秀,也没人知道,‘来宾’根本就不是逾明。只不过,一直到隐秀揭了我的扇子,我才知道他身份,方才这句我说了谎。”

云旗叹气,摸摸她头发。

轻缓的叩门声响起,云旗一笑,松开令婉,“姑爷来了,婢子就先走了。”

令婉耳尖仍红着,有些窘迫地低头看脚尖,“等等……”

云旗却转身就走,“不等了——外头有人等着呢。”

她一打开门,温容倚果然立在外面,欠身朝她一礼,“多谢云旗姑娘。”

温容倚进来的时候,令婉仍背对着他,满怀纠结,又觉尴尬,只好绞着衣角,却怎么也无法忽视背后越来越近的清寒荔香。

他用的熏香很淡,是这两日与她同榻而眠,身上才沾了她常用的荔香。

“清灵。”

轻轻一声唤,令婉耳尖才褪去的热度又漫上来,听他沉默半晌,她又耐不住,嗔问,“你说话。”

温容倚无奈,“那你先转身,可以吗?”

令婉眼睛一闭,心想,话都说出去了,总要让他知道的。身子一转,对上他目光,几乎被摄进往昔姑苏烟雨,溺在清澈的水盈眼波里。

“什么姻缘树、什么鸳鸯牒,你当我信这个?要不是嬢嬢希望我挂上,希望我以后寻个好郎君,我才不来。”

十四岁的少女银红衣衫,如轻盈蝴蝶,是清寂山头惟一丽色。

令婉朝云旗抱怨,“姻缘树这么高,月老从树上看见一对男女,再去地下给她们牵线,不得累死?这都快看不见寒山寺了。”

云旗下巴朝边上一抬,“没呢,姑娘,您看那边还有一排禅房。应是清修弟子住的,与底下供人游玩观赏的不一样。”

专为姻缘树修筑的三十三重台阶已在视线之内,她顿住脚步,对云旗道:“你别去了,我一人挂就好。”

云旗听她的话,留在原地。

令婉手里握着一块空白玉牌,她心想,挂上去给嬢嬢个安心就好。

便是此时,阴了许久的天终于落下细密雨丝,春笋发、春花绽,因此春雨一场,并不沉郁,反倒因山色空蒙,添三分清新。

令婉走到三十三阶一半,高过寒山寺幽静禅房。

佛家圣地,一切自因缘而起,一念之间,令婉转头,看见了她今生的缘。

洁净僧袍、清致眉眼,他看见了她,朝她单手行佛礼。

他没有落发,不是真皈依,令婉心想。

许是姑苏烟色朦胧,她怡然醉于山水。

姻缘树下有常备的笔墨,于是“清池鸾动,应于来宾”便在她笔下流畅成文,再传到世人耳中,却成了惊天谬误。

五年,她嫁人、丧夫,又改嫁,原来果真有因缘。

令婉眨了眨眼睛,与福宁殿上作伪哭泣不同,这次她无意识地、真心地落下委屈的泪来。

“你竟不记得我?”

她直直看着温容倚,三分嗔怨。

“建业十四年,姑苏寒山寺,姻缘树前三十三重台阶,我回头看你,你向我行佛礼,你都不记得了?”

温容倚凝望她良久,久到令婉都想退缩,她移开目光,“罢了。”

话音未落,清寒荔香将她整个笼住,令婉全身一僵,在温容倚怀中无声泣泪。殿上对峙的惧意、坦白一切的委屈,她早已紧绷太久,只盼有一日将心底积压的郁气一扫而光。

“对不起。”温容倚拥着她,任她伸手环上腰间,轻轻拍她后背安慰。

令婉哭过一阵,慢慢平静下来,“没事,不是你的错。你见过千千万万人,我不应……强求你记得一个我。”

“但是清灵,”温容倚低头,珍视而慎重地看着她,“往事我不记得了,可现在,我是想与你好好做夫妻的。”

-

“阁老,温隐秀和长宁好好地回了温府,这……咱们要不要……”

刘遵半卧在榻上,手里攥着个瓷偶,另一只手捏着笔,细细地给瓷偶描眉,眼睛半抬,慵道:“要什么?她在官家跟前儿掉一滴眼泪,官家脑子也不转了,大手一挥通通赦免。人家二十年亲兄妹,白费我嘴皮子!”

“黄观啊,咱们要想成事,不能只盯着一个长宁。”

天色近傍晚,霞色冒出头,阴沉的昏黄透过窗纱洒在刘遵脸上。老皱的面容半明半暗,前方一条光筒,还能看见跳舞的尘灰。

黄观点头哈腰,“是,阁老说的是!那您看咱们接下来……?”

刘遵搁下笔,纤长的远山眉印在瓷偶憨厚的脸上。他左右打量了下,皱着眉头“啧”了声。

“盯着胭娘,不准让她停药。若是肚子里还没动静,你就去找一个靠谱的人。”他将瓷偶放在柜边沿上,已积了一排,整齐摆放着。

黄观猝然抬头,“这……这……阁老,这是大逆啊!”

刘遵眼皮半抬,“你我犯过的大逆还少吗?”

跪在地上的黄观一震,还是犹豫,“可混淆血脉……万一老天降罚……”

“啪”地一声,黄观眼角一痛,刘遵往他脑袋上狠狠砸了卷书。纸锋利,割破皮肤,细细密密的小口子渗出血丝。

“天罚?你跟着我还在意天罚!若老天真生了眼睛,头一个该受天罚的,就是太宗皇帝!”刘遵怒喝,压着声音,咬牙切齿,“若非我刘家……他怎能踏过淮水,到这上京登这帝位!”

他倾身往前,揪住黄观衣领,“黄观,你得记住,官家靠不住。权哪,还得握在自己手里!若是连颠覆天地都不敢,你也趁早从我刘家大门滚蛋!”

黄观手抖如筛,连忙磕着头急道,“下官遵命……下官遵命!”

-

“监察御史里行陈元嵩深夜溺亡,堂堂朝廷七品,官家竟问也不问?”韩寂讶然问温容倚。

二人并肩行在回程路上,温容倚无声冷笑,“今上眼里,莫说朝廷七品,你我都未必入得他眼。小人蒙蔽是其次,最要紧的,是他自己不愿开窍。”

韩寂拂袖轻叹,“我看,若非是今上坐了这个位置,只怕刘氏未必起得了势。”

他摇摇头,“只恨你我势单力薄……”

二人越过转角,行至韩府所在的巷子,巷口有个白披风的年轻姑娘候着。温容倚一瞥韩寂,只见他一下柔软了神色,匆匆迎上前,为那姑娘挡着呼啸的穿堂风。

“师父回来了。”白衣姑娘专注望着韩寂,“家中饭食已备下,师父先进去暖和暖和。”

韩寂正要与她一同进门,踏过门槛才又回身,问温容倚:“隐秀可要留下吃顿便饭?”

温容倚余光瞥见韩皙仪脸色立刻变冷,浅笑道:“不必了,内子亦在等我。”

面前一对师徒都被他一个“亦”打懵,并肩立在原地,互相不敢对视。

温容倚迤迤然转身,韩府离温府不远,只消一炷香时分,他人已在清规馆门口。

令婉听见脚步声,匆匆出来迎他。寒冬时节,上京积雪终日不融,令婉轻快步伐踩出“簌簌”声响,眉眼弯弯地到他面前,“隐秀!”

温容倚隔衣虚握她手腕,“天气冷,往后晚膳不用等我。”

“好,”令婉很快答应,“你今天回来晚,是出什么事了吗?”

温容倚牵着她到案前坐下,“没事,只是给官家送了结案卷宗,所以晚了些。”

令婉“哦”了一声,接过温容倚给她盛的羹汤,小口小口喝着,若有所思模样。

霞色鲜妍,笼着她纤细身形,温容倚莫名心头一软,他蹙着眉抚上心口,想平复这样奇怪的感觉。

然而余光一瞥到她,整理鬓发的素手、柔和真诚的眼神,却不可控制地越来越软,最后,怦怦跳了起来。

“隐秀?”

直到令婉倾身关切看他,温容倚才恍然大梦初醒,握住她伸来的手。不过一瞬,他意识回笼,仿佛被烫着一样,立刻松开她,装作无事一样从容道:“抱歉,我走神了,你说什么?”

令婉转瞬即逝的落寞被他捕捉到,温容倚垂眸,缓缓攥紧了拳。

“没事,我就是在好奇,你当年……为什么要去寒山寺?”

温容倚一怔,险些神色失控,几息后,他仍顶着淡然温和的面庞,回道:“母亲未足月就生下我,因此我幼时身子不好,上京太冷,父亲便将我送到寒山寺,一直养到回京赶考。”

令婉两手撑着下巴,像捧一朵花,“难怪你性子这样静,居然在佛前养了这么久。”

温容倚浅淡笑意一僵,所幸令婉并未注意到,“那与我在一起,你会觉得无趣吗?”

令婉转过脸,容颜姝丽,目光清澈而专注,温容倚又一愣怔,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她笑如薰风,说:“我心仪你,与你做什么都是好的。”

那一日坦白后,令婉在他面前渐渐不避讳这件事,少女情意,直白而热烈。

温容倚恍然明白熟悉感从何而来,韩皙仪,也那样专注地望韩寂。

他又不动声色轻抚胸口,默然自问自答,欣然吗?畅快吗?

夜色降下,令婉畏寒,早早窝进被子里。温容倚躺下的时候,她已在半梦半醒间,话都要说不清楚。

许是炭盆烧得热,令婉缩在被子里的手伸出来,“啪”一声砸到被面上。

温容倚无奈轻叹,靠近她耳朵低声道:“会着凉。”

令婉估计是正要睡着,也不管心不心仪,一概只觉得他烦,转过身耳不听为净。

温容倚本心想,罢了,明早起来凉飕飕,她就知道痛了。结果眼睛盯着那截纤细腕子半天,见她梦中一瑟缩,还是投了降。

手指依旧规矩,隔着薄薄的中衣,触到她肌肤温热。

温容倚只撩起一点锦被,迅速将她两双手都好好地塞回去,便背过身,在又酸又软的心绪中酝酿睡意。

那年姑苏烟雨,或许不止吹到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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