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京都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不外乎两个：一是下了半个月的大雨总算停了，二是大雨初晴的日子，洛宁公主终于把自己嫁了出去。
城北的将军府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成了锦缎铺就的十里长街尽头，最奢侈、最繁华、最艳丽的一抹红。
青颜手捧瓷盘，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唯恐被醉酒的客人撞到。
“想不到，还真有冤大头愿意把洛宁娶回家，这种女人，就是倒贴给我，老子也不稀罕！”
“谁说不是呢，一个被送到北魏和亲，嫁了老子嫁儿子的女人，也配当我们的公主？换做是我，就算被迎回朝，也没脸出来见人喽。”
“此等丑事，古今未有，简直丢尽我大齐的颜面！”
青颜加快了脚步，在公主大婚之夜，这种口无遮拦的闲言碎语，他们敢说，她未必敢听……不过敢不敢听是一回事，想不想听又是另一回事，早在数月前，她就听说赵将军为求娶公主，连上三道奏折，言辞诚恳，情意绵绵，大有娶不到公主就挥剑自刎的架势。
洛宁公主同意婚事的这天，京都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雨，半月之后，公主出嫁的这天，正好云销雨霁。老百姓都迎着太阳跑出来看热闹，更确切地说，是看笑话。
看一个公主嫁了两任丈夫，如今又嫁第三任丈夫的笑话。
看一个将军出身显赫，又以军功扬名天下，却在风华正茂之年娶了一个“荡/妇”的笑话。
青颜设身处地为洛宁公主一想，却觉得她实在可怜，只盼赵将军是真心待她，与她恩爱白头。
……
“快来快来！”管家老陈扯着一副聒噪的破铜嗓子在前面嘶吼，“曼朵郡主醉了。”
青颜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果真见北魏的曼朵郡主摇摇晃晃地趴在碧凌的肩头。
老陈道：“快扶郡主回房休息。”
于是青颜和碧凌一左一右架住曼朵，跟在老陈后面朝客房方向走。
走过一东西穿堂，再顺着九曲回廊走到头，可见百竿翠竹掩映成林，竹下有数间清雅屋舍，便是将军府为北魏外宾安排的休憩之所。
到了此地本该停下，老陈却仍往深处走，行至一假山石湖遮蔽的拐角处，方停住脚步。
他打开房门，朝里边指了指，吩咐道：“你们两个，今晚就在这里好生服侍郡主。”
两人把曼朵弄进屋，青颜点了灯，又去关门。一回身，却见曼朵从床上一跃而起，眼神清澈动作灵巧，哪里有半分醉酒的样子？
“别出声！”曼朵轻斥，“你们都过来，站好。”
青颜心中诧异，却仍听话地走过去和碧凌并排站，问：“郡主为何装醉？”
曼朵挑了挑眉，嘴角扬起一丝坏笑：“我不装醉，怎么能骗过哥哥早早离开？平日里哥哥看我看得太严，我根本没有自由活动的时间，现在好，他自己喝酒喝上头，再也顾不上我啦。”
青颜听了皱眉：“郡主打算……？”
曼朵道：“我想出去玩，就现在。”
碧凌立刻道：“奴婢先去禀告……”
“真是笨！”曼朵打断她，又好气又好笑，“要你去禀告，被哥哥知道了，我还出得去吗？”
“郡主难道想偷偷溜出去？万万不可！要是出了什么差池……”
曼朵却听不下去了，手一挥打断她，发怒道：“说来说去都是这些话，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你再多嘴，我就把你打晕扔到外面湖里喂鱼。说到做到。”
碧凌脸色惨白，哪敢再劝？
青颜瞧着曼朵颐指气使的样子，只觉得脑袋瓜子嗡嗡直响。
曼朵下巴一扬：“如果你们两个不好好配合，我明天就去跟哥哥告状，说你们对北魏郡主大不敬，叫赵将军先打你们五十大板再说。”
青颜和碧凌面面相觑，只好无奈妥协：“愿听郡主差遣。”
“不错不错。”曼朵这才满意，“你们中原人有个成语怎么说来着……见风使舵？”
“郡主，‘随机应变’用在这里更妥当。”青颜纠正。
“随机应变……”曼朵品了品这个词，又不屑一顾地撇撇嘴，“管他呢！你把衣服脱下来去床上躺着，假装我在睡觉，我换上你的衣服，偷偷从偏门翻出去。”
青颜顺着她的话说：“现在确实是京都夜市最热闹的时候，等过了戌时，街上就没人了。”
曼朵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又命令碧凌：“你就站在门口把风，要是我哥哥来了，就说我已经睡了。”
她安排好一切后，便扮做普通婢女的模样，身姿灵巧地出了房间，碧凌也跟着匆匆站出去。黑乎乎的房间里，很快就剩下青颜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
青颜忐忑不安心脏狂跳，但也许是太累了，不知不觉竟也就这么睡了过去……
朦胧中，听见门口有人说话，青颜一惊，本能地想坐起来，但四肢却像灌了铅似的又沉又重，人似乎清醒了，又似乎犹在梦里……
半睡半醒间，屋外的动静消失了，过了会儿，床忽然往下一陷，竟是有人一头倒在了旁边！
这可把青颜吓得不轻！
她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竖起耳朵细听，身边传来轻微的鼾声——是个醉酒的男人！
谁喝醉了闯到郡主客房来了？
青颜第一反应是赶紧跑。
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脚碰到地面，却像踩在棉花上，明明身子沉甸甸的，脚底却酥软无力。但此时她内心被惊慌恐惧充满，哪里来得及深究，只一心想快点逃离此处！
跌跌撞撞终于摸到门口，屋外却不见碧凌踪影。
就这么手脚并用地艰难爬了一小段路，迎面走来一个华冠丽服的陌生男人。
男人腰间挂着一块美玉，随着主人的步伐招摇地晃来晃去。离得近了，青颜才看清，那玉上雕着一对双鱼，鱼头相抵，鱼尾相缠，栩栩如生。
男人本来只是闲庭信步，忽见一美貌女子浑身无力地倚在栏杆上，短暂的惊讶过后立刻冲了上去，体贴地问：“姑娘，你怎么了？”
他见对方两颊通红，似乎喝醉了酒，又见四周无人，便大着胆子将人搂紧了些。温香软玉在怀，心中那团贼火烧得更旺，喉咙滚了滚，沙哑着声问：“姑娘是哪家的千金？”
“我，我是洛宁公主的……”
原来是洛宁公主的人！
但怀中这丫头，他从未见过，看妆容打扮，也只是个普通婢女。既是丫鬟，那就没什么好顾忌的，跟了他，反倒是福分……
“姑娘莫慌，我这就扶你回房休息。”
他半拖半抱地把人弄进拐角一间黑灯瞎火的厢房里，一关上门，就急不可耐地把人放在地上。
青颜尚有一丝意识，极度惊恐之下又催生了一些力气，拼尽全力推开了对方凑上来的脸。
“放……放开我！”
“不放！”男人呼哧呼哧的喘气喷在脸上，青颜只觉得作呕，“好丫头，心肝儿，宝贝，别乱动，你就乖乖从了我，以后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
青颜一双乌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全身却因过度恐惧僵硬得无法动弹，就在她以为自己要窒息而亡时，突然感觉到压在身上的那股力量消失了，与此同时，男人也慢慢往一边倒下去……
她得救了。
清冷的月光从窗外倾泻而下，勾勒出男人身后另一个站立的高大剪影。
青颜泪眼朦胧，看不真切对方的脸，转头望了眼床榻，上面却空无一人。
“你是刚刚……”她急切又谨慎地开口，“刚刚喝醉酒进错房间的那个人……”
“嗯？”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虚浮，却并不像是喝醉了，“算是吧。”
他往前走了几步，月光渐渐照在他脸上，一张清俊无双又略显憔悴的脸清晰地出现在青颜的视野中。
“是你？”青颜一呆，“你是……”
煜王云斐，当今皇帝第六子。
记忆里第一次见到这张脸，是红墙绿瓦、落樱纷飞，男人着一袭紫袍，懒散地骑在马上，一双乌黑深邃的桃花眼似笑非笑，居高临下地对她说：“东张西望可不行，小心撞到了人。”
她当时紧张得不行，连行礼道歉都忘了。
旁边的侍从喝骂道：“大胆！这位是煜王殿下，冲撞了殿下，还不……”
“行了。”煜王却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
他慢悠悠地从青颜身边过去，大概是对她大着胆子抬头望他感到新奇，笑着问：“本王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青颜立刻把头垂下，拼命摇了摇脑袋。
她听见煜王放声大笑，然后马蹄哒哒疾驰，待人走得远了，她才敢把头再抬起来。
幽深石街尽头，煜王紫袍翻飞，像是一只轻盈的燕，飞向了碧蓝长空。
小姐妹绿珠捣了捣青颜的胳膊，咯咯笑道：“他可真好看，跟丽妃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是不是？”
青颜脑袋晕晕地点了下头。
丽妃是煜王的生母，素有大齐第一美人的名号。人人都道丽妃艳冠京华，但也不忘加一句“就是太心狠手辣”。青颜对后面这句话一直没有实感，直到有一天，碧凌眼泪汪汪地跑来找她，说绿珠被丽妃挖掉了眼珠，起因仅仅是奉茶时多看了煜王一眼。洛宁公主替绿珠求情，却也遭到丽妃毫不留情的一顿训斥。
后来青颜跑去看绿珠，却只看到一面血淋淋的墙，原来绿珠禁不住打击，被人抬回来没多久，就一头撞在墙上，自杀了。
从此以后，若路上再遇见煜王，青颜再不敢抬头看。
……
“这是你的房间？你是何人？”
思绪被煜王的逼问拉了回来，青颜避开了前一个问题，只回答道：“我是洛宁公主的婢女。”
“婢女？”煜王拧眉，用狐疑的眼光上下打量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婢女？”
汗珠不断从他的额头鼻尖冒出来，还没等青颜回答，他就身子一歪，险些跌倒在地。
他用手抵住桌子勉强支撑，手背上却青筋暴起，不过须臾，衣裳也完全被汗水浸湿了。
青颜自己尚不能正常行动，却因担心他，勉强站了起来。
“别过来！”
煜王突然厉喝，吓得青颜一哆嗦，她慌张地站在那里，也用手撑住桌子，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会儿，煜王沙哑的声音再次飘来。
“我被人下了药。”
青颜瞳孔一缩，震惊地看着他。
“你现在去外面找我的侍从卫九，让他立刻过来见我，记住，只找他一人，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是那个只有一只眼睛，头发卷卷的人吗？”青颜凭记忆描述出了卫九的样貌，印象里，每次见到煜王，他身边都跟着这么一个怪人。
“对，快去！”
青颜一咬牙，铆足气力想往屋外走，绕过煜王时，脚踝却猛地被人一拽。
她吓得叫出声，赶紧捂住自己的嘴，但整个人已经被拽倒，落花一般被煜王抬手接住。
煜王狠踹了一脚，倒在地上的男人又再次晕了过去，但是这么一折腾，青颜和煜王两个人都双双倒地，倒像是两只藤蔓紧紧纠缠在一起。
煜王的呼吸声突然变粗重，嘴唇似有似无地擦过青颜的脸颊。
青颜心尖一颤，浑身立刻绷紧。
接着，煜王又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她能肯定，这一次，他不再是无意的。
她本能地扬手，一巴掌就这么扇在煜王脸上，其实她也没用多大劲，但这可是堂堂煜王殿下，这一记小小掌掴，足以治她死罪……
出乎意料的，煜王却没有因此大发雷霆，只是抓住她的手腕，冷冷道：“好泼辣的丫头，我刚才救了你，你就这么报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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