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无痕山庄。
此处是意清收此行的最后一站。
神剑古意的剑境终是太过凶悍，盛无邗那日出来后便一直昏迷不醒。
且体内灵气、魔气混乱一片，甚是凶险。
意清收也是翻阅了不少古籍，才好不容易寻着这么一个方子：
用十余种当世罕见的药材，方可炼成一枚消解魔气、疏导灵力的丹丸。
其中几味药材难寻，却也难不倒意清收——
谁叫九州十四境其实都算是他创建的呢？
三天内，他将这些个药材寻得七七八八。
只其中有一味药引需用焰燃灰熊的妖丹。
此兽早在百余年前便已绝迹九州十四境。
不过恰好，最后击杀此兽之人，恰好是他意清收的弟子：
无痕山庄的少庄主，颜星剑。
无痕山庄坐落于澜州仰止境，
此境与遍布湛蓝色海水的虚海境不同，境内多为浮空的山峦和丛林。
那无痕山庄便是建立在一片悬于半空的崇山峻岭上，
金瓦丹壁，在日光下遥看有煜煜华光。
也不投拜帖，意清收径直御剑飞入山庄内。
毕竟庄上的三重结界，根本奈何他不得。
重生以来，
意清收便刻意没与自己先前的弟子们相见。
一来他们早已出师，
二来前世那段经历确实叫他生不如死。
无痕山庄是九州十四境第一修真世家，家境殷实、大能无数。
颜星剑更是如今一辈中的个中翘楚，灵力天赋极佳。
他少年风流，气度脱俗、言谈幽默风趣，
一席璀璨黄衫在身，轻摇描金折扇，便能将九州十四境的女子迷得七荤八素。
记得他初上山时，比如今的盛无邗还要小上那么八、九岁，
却能仰着小脸将整个青夷山上下哄得高高兴兴，还能缠着意清收给他亲手缝补衣服。
在意清收的记忆中：
颜星剑总是那个会偏着头冲他开朗一笑、露出小小虎牙和浅浅酒窝的小徒弟。
总会放软了声音、糯团子一般冲他撒娇。
偏生悬立于半空中，遥见无痕山庄巨大的匾额下，一身黄衫、外罩玄褶色披挂的颜星剑：
少年儇薄、意气风发。
最终所有的记忆改写，全都只剩下那一句：
师尊松些，这样我们两人进不去。
顶着那张天真无邪的脸，说出来的话却这般恶毒而寡廉鲜耻，
迫得意清收当即红了眼，恼羞成怒地恨不得上去杀了这小子。
然则重活一世面皮厚了，即使知道焰燃灰熊的妖丹难求。
意清收也舔着脸来讨了，毕竟谁叫这帮孽徒心里——存了那样不该有的心思。
所谓一念起，一念执。
心中有了欲念，再强大的修士就都会有弱点。
明白意清收的来意后，
颜星剑倒是爽快，当即命侍童去将那枚妖丹取来。
只在意清收目的达成要走时，颜星剑却提出想回青夷山走一走：
“我许久未回青夷山了，正巧师尊来，不如我伴师尊回去？”
“……”
这人天生一双桃花眼，认真卖乖撒娇之时，
眼波流转、真叫人难以拒绝。
意清收有些犹豫，
毕竟此刻青夷山上盛无邗的状况危机，他实没有闲工夫来应付颜星剑。
观他颜色，颜星剑眼珠一转，立刻拽住他的袖子摇晃两下：
“我也有点想两位师侄了，还有那片漂亮的虚海，师尊你就让我回去看看嘛——！”
意清收有些不适应颜星剑的突然靠近，他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脸色微寒：
“难道青夷山大阵还拦得住你无痕山庄的少庄主么？”
颜星剑愣了愣，却先垂眸看向自己的指尖：
那里隐约存了点霜天绡的触感，还有那人身上的寒雪梅香。
他的眼眸暗沉了几分，而后紧紧地攥紧了拳。
然而当他再抬头的时候，却换了一张满腹委屈的脸：
“师尊怎么这么凶！”
“……”到底还是自己徒弟，意清收狠狠啧了一声，冷静片刻后告诉自己：在今生今世的此时此刻，颜星剑还没做出什么欺师灭祖、离经叛道之事。
咬咬牙深吸一口气，意清收才简单将自己又收了一名弟子、如今这弟子遇上危险，急需丹丸救命等事简单与颜星剑说明：
“你要回去便去，只是为师没空招待你。”
说完，意清收甩了袖子，兀自御剑而去。
倒是留在原地的颜星剑，脸上闪过片刻的狰狞神色，而后他笑了，冲着意清收的背影扬声道：
“既如此，我这个做师兄的，倒更该回去好好看看我的小师弟了——！”
如此，两人便一前一后地回到青夷山。
也不知是否是意清收多疑，他总觉得颜星剑在提到“小师弟”三个字之时，颇有些咬牙切齿。
不过念及盛无邗，意清收也没多停留，径直奔向炼丹所用的祝融堂。
他心里满心满念都是盛无邗已被魔气侵染两年，
需得尽快拔除这个祸患，否则会影响一生。
然则跟在他身后回来的颜星剑见着他如此紧张的态度，
眸中暗沉之色愈重，在他走后，便直上长佑峰。
其实，盛无邗已醒了一日有余。
鹘星随侍在侧，犹犹豫豫间，最终还是选择了信守和意清收之间的承诺——
没有告诉盛无邗发生的一切。
其实盛无邗隐约有些记忆，仿佛在剑境中听见意清收的声音。
但剑境素来只许一人进入，盛无邗料自己是出现了幻觉，便没多想，只将心思放在习剑上。
他多少是有些兴奋的——
即使是前几世成为了魔尊，他也始终没有能够找到一柄可以媲美古意的趁手兵刃。
天道始终偏心。
君傲擎生生世世顺风顺水，而他做什么都要饱尝辛酸。
暗自抚摸着那柄闪着浅白流光的神剑，
盛无邗盘腿坐在饮露台上调息。
自意清收亲自带着他做晨课后，盛无邗便留下了这个习惯：
晨起吐纳、风雨无阻。
到底是认了主的，盛无邗指间的温度引得古意发出跃跃欲试的剑鸣。
受到神剑感召，盛无邗心中也生了几重剑意。
他自饮露台上一跃而起，足下生风，少顷便到了对侧的拭雪坪。
汇灵于掌、引剑长啸。
古意应召而出，将拭雪坪上的厚重积雪悉数激起。
在长佑峰习剑数日，对意清收随手给他的两本至上剑谱，
盛无邗也只算粗通皮毛，一剑之内的变势总是不得其昧。
如今有神兵在手，盛无邗本以为在剑道上会有所助益。
却不料那柄神剑古怪，明明已经认主，却无法和他彻底心意相通。
当他出招方向朝北，剑意激荡下，
那柄神剑总会突然折返方向给他这个“主人”致命一击。
接连如此，饶是盛无邗也有些恼了。
他愤愤将古意斜插入拭雪坪的地面，蹙眉看着这柄神剑：
剑境内那个苍老的声音如犹在耳，像是青夷山试心石试出他妖族血统的瞬间，
那些纠缠他一生的神魔之别，如撞钟般不断嗡鸣在他身边。
“你身上有魔气，神剑自不愿认你。”
一道清爽干净却带着冷意的声音，突地地出现在盛无邗身后。
盛无邗大骇回头——他根本没觉察出身后有人！
急急撤剑，盛无邗只见一个身着黄衫、身披玄褶轻甲的俊俏少年站在拭雪坪的枯梅下，
手持一柄描金折扇轻摇，面色十分不善地看着他。
颜星剑？！
盛无邗重生多次，自然认得这无痕山庄的少庄主。
且只有意清收本人和他的嫡传弟子，才能随意地出入长佑峰。
问题是，颜星剑来长佑峰做什么？
而且，他似乎一眼就瞧出了自己修魔？！
盛无邗后心凉意陡生，
面上却只是戒备而沉默地握紧古意。
颜星剑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折扇，语气不善：
“你便是那个师尊力排众议收下的弟子？”
“……”
“天资尚可，但——”颜星剑神色一凛，手中折扇便已脱手攻向盛无邗腰间：
“但你走这等歪门邪道、便是对师尊大大的不敬！”
他身形飞快，饶是盛无邗精神紧绷地盯着他，
躲开这一击也十分狼狈吃力。
一击不中，颜星剑脸上怒意更盛：
“你这小畜生还敢躲？！我今日便定要教训教训你！让师尊瞧清楚你这魔道狡诈的脸！”
……师尊面前？！
盛无邗心下更骇，又急又恼却只能不断躲开——
他们无痕山庄唤名“无痕”，其意在剑影无痕。
剑境至上，人剑合一。
心念动、剑便至。
颜星剑杀意满溢，他的剑意也便能幻化出无数饱含杀机的剑网，
从四面八方裹挟着飞雪，将盛无邗整个人困死在原地。
纵使有神剑在手，盛无邗也免不了有些进退维谷：
流风浮云的外袍被剑气撕了个粉碎，月银白沙的琉璃色内衬，也已染上了不少鲜血。
颜星剑，不是想教训他。
而是真的想杀他！
咬牙捂住小臂上惨烈地伤口，盛无邗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他狠狠啐掉口中的血沫，颇有几分不甘心地看向对面的颜星剑——
虽不知这位大能出手的原因，但他可不想莫名其妙地死在这种地方。
“我不知道你靠什么样的花言巧语才骗得师尊收你为徒，但青夷山不需要你这样的魔道之徒！”
颜星剑翻手一抖，折扇中汇聚出了无数闪烁灵力的飞花。
感受到四周更加磅礴的灵力，盛无邗咬牙——
如今的他，如何能够抵挡得了化神期的颜星剑一击？！
但他不能死在这里，
至少不能被颜星剑这样莫名其妙地杀死在这里！
求生的本能让被压制在盛无邗体内的魔气大涨，
扣在他身上的印钉，竟在这时候被生生反逼了出去——
原本湛蓝色的天空在瞬间变成了血红色，
滚滚黑烟将盛无邗整个人包裹，魔气四溢，瞬间将整个拭雪坪染黑。
颜星剑眯起眼睛，仿佛遭受了极大的挑衅，他怒极反笑，喝道：
“小畜生！你还敢污染师尊的拭雪坪？！“
爆发出来的魔气倒是在瞬间将盛无邗的修为境界拔高，
一时间攻破了颜星剑罩在他头顶的剑网、强大的魔气竟也逼得颜星剑退了几分。
“你——！”
这下，颜星剑被彻底激怒，也再不使那柄描金折扇。
而是张开了手掌，冲着天空召唤来了他的灵剑本体。
那是一柄梅剑，很难想象天下第一山庄的少庄主——
竟在使用这样一柄本命灵剑。
但其实若是盛无邗此刻并非在生死之间，
稍稍细思便多少能从这柄梅剑中，窥得颜星剑那些深藏在心底、对另一个人的渴求和缱绻。
不过此时此刻，盛无邗只能集中精神地和颜星剑对战。
若无神剑古意，纵使修魔，盛无邗也不过就是个元婴期的修为，
断然不可能同颜星剑这样的大能抗衡。
但在死生之刻，那股被颜星剑迫出来的求生欲，
竟令盛无邗爆发出了强大的潜力，勉强同颜星剑打了个平手。
两人缠斗在一起，
将整个拭雪坪的地面划出更多斑驳惨烈的剑痕。
只是，盛无邗的爆发终归只是暂时的，
时间一长，他和古意之间的那种矛盾便愈发明显——
神剑不愿认主。
这个念头在盛无邗的心里转了一圈，更是叫他分了神。
高手过招，一念便是机变。
颜星剑何等眼力，自然抓住了这个机会：
梅剑饮雪挟风，如疾风闪电般灌在了盛无邗的胸前。
撕拉一声，肌肤上传来剧烈的疼，
盛无邗只来得及看见颜星剑旋身撤剑。
而后，他胸口便绽放出一朵巨大的血花。
飞溅出来的血水如泼墨，几乎在顷刻间就染红了拭雪坪的雪。
“主人——！”
一旁观战的鹘星再忍不住，抢出来以原形挡在盛无邗身前。
巨大的鹘鸟展开双翼将盛无邗护在其间，一双兽瞳眯成一线，
不善地瞪着那边面带冷笑的颜星剑。
盛无邗捂着胸口跪地，想开口让鹘星快走，
可惜，一张口便又呕出大口的血。
“嗖”地一声，颜星剑指着鹘星讽刺道：
“还敢与妖兽为伍，呵，你还当真是无可救药！”
大量血液的流失让盛无邗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勉强捂住胸口汩汩流血的伤口，抬头颤声道：“不过……就是一只小妖……”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何必、何必为难他……”
“……”颜星剑皱眉看了看鹘星，隐约瞧出对方的修为低劣，也不过就是个盛无邗的近身灵侍，他不满地啧了一声，“倒是有点担当。”
“我可以放过你的这位小朋友，不过——”
见盛无邗彻底没有了威胁，颜星剑也收回了自己的灵剑。
“不过，我要废了你的修为。”
“青夷山不养魔修，长佑峰更不能。”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如何来到的青夷山，更不知道你如何哄骗了我们师尊，我今日不杀你，但你以后也不许出现在虚海境内！”
颜星剑这么说着，手中汇聚了无数的灵光，
缓慢地朝着半跪在地上的盛无邗踱步而去。
鹘星那点保护在颜星剑的威压下，根本不堪一击。
巨大的鸟妖根本挡不住强大的灵力，转瞬间就被颜星剑震飞出去。
废修为？
那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盛无邗心中发苦，
强撑着想站起来，却浑身上下没有了一点力气。
魔修法门在整个修真界好像都是不可原谅的大错。
前世如此，今生如此，哪怕他从不知道自己到底何来的妖族血统。
更不知，自己何时、缘何得罪了这位无痕山庄的少庄主。
修士修真讲究机缘，修为一旦被废，又得要多少年——
所谓人生如弹指，须臾毁灭顷刻间。
就在盛无邗心如死灰地闭上眼睛时，
却骤然感到一股温和的灵力将他通身包裹。
未来得及睁眼，就听见意清收带着几分薄怒的声音传来：
“畜生！”
盛无邗心中更凉，仿佛是高悬在头顶的惩恶神剑终于坠下，
短短两个字，就将他的心整个碎成齑粉——
曾以为今生遇上的这个人，是唯一与旁人不同的。
会认真给他准备温暖舒适好看的衣物，会对他说那样的话、告诉他众生无别、不必在乎出生。
结果……
盛无邗白着脸，咬牙睁开眼睛，却只见意清收一席青衫挡在了他面前——
……？
意清收背对着他，却将他整个人护得很好很好。
他瞧不见他的表情神色，却能看清他因为震怒而颤抖背影。
“颜星剑！！”
颜星剑似乎没料到意清收是对自己动怒，呆了片刻。
紧接着，便是“啪”地一声脆响。
怒不可遏的意清收，当着盛无邗的面儿，狠狠地给了颜星剑一个耳光。
无痕山庄少庄主那张金贵而俊美的脸上，缓缓浮起了一个深红色的掌印。
而他那张微翘的薄唇边，也撕裂开了血。
意清收是真的很生气。
他想不通自己不过是去炼制了一枚丹丸，前后不过一两个时辰的时间，怎么这长佑峰上，就险些出了人命。
他不断调整自己的呼吸，很努力地平息了自己的怒意。
然后，他瞪着颜星剑寒声道：
“跪下。”
颜星剑张了张口，最终乖乖跪下。
意清收眯起眼睛问他：“青夷山门规第七条，是什么？”
颜星剑垂下眼睛，讷讷道：“不伤同门、不逆师长、不辱他修。”
“记性倒不错，”意清收脸上神色稍缓，看了一身狼狈的盛无邗一眼后，又问：
“那你如今的行为又是何意？”
“师尊，”颜星剑脸上的神情有些不可置信，指着盛无邗急道，“他、他明明在修魔！”
“……修魔，”意清收似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而后像是看白痴一样，晃晃手中的丹瓶，“不然我去找你讨要妖丹做什么？”
颜星剑倒抽一口凉气，隐约猜出点什么，
却又十分不理解地看向他的师尊、意清收。
“没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你也不可以，”意清收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颜星剑，“你小时候不是羡慕虚海境那些普通人家的小孩，可以肆意地在外头跑跳吗？他们同样也不可以选择自己的出生。”
“你生来便是无痕山庄的公子，这是你的命数。”
“盛无邗、你的小师弟，生来血亲中就有妖族，这也是他的命数。”
“就像是那些普通人家的小孩，他们也想如你这般修真，求长生、求得道，求能够让家人吃上一顿饱饭，求能够像你一样，一生不会为了钱财发愁。可惜——最终他们没有这个天赋，这也是他们没办法选择的命数。”
“没人能够选择自己的出生——”意清收又重复了一遍。
而后他转身郑重地看着身后的盛无邗、话却是对颜星剑说的：
“他，首先是你的小师弟。”
“然后，我们再来讨论他修不修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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