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夷山上空，被意清收御剑劈开来的乌云重新聚拢。
团团黑色的云层中，隐约有青紫色的闪电若蛟龙入海般翻涌。
沉闷的雷声响起，在众人还未及反应时：
偌大的雨滴骤然降落，将整个太极广场顷刻间淹没在一片凄风冷雨内。
谷鹤和其他两位执法长老急急张开结界，
目光却还是抑制不住地看向站在广场中的两人——
在此之前，意清收已在长佑峰上闭关了近三百余年。
多年来，不少人想拜他为师，最终却连他留下的剑意都破不了，更遑论见到他本人。
广场上的弟子们议论纷纷，看向盛无邗的眼神里充满了妒忌和不甘。
谷鹤欲言又止，却碍于身份地位，不敢贸然上前。
不同于周遭众人，被解开了双手、去除嘴上禁制的盛无邗却很镇定。
他看了看意清收，却将目光缓缓地降落到意清收的手上：
“您不验证一下吗？关于试炼之地发生的一切？”
没料到盛无邗如此回答，意清收也愣了愣。
“他，”盛无邗扬了扬下巴，指了指谷鹤的方向，又环顾了一圈众人，道：“还有他们，因我有妖族血统的关系，无论我说什么都是错的。”
顿了顿、他冲意清收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继续道：
“您不用‘留忆珠’验证一下么？关于试炼之地里发生的一切？万一，又是我这个妖邪的障眼法呢？”
他这话说得忤逆狂妄，谷鹤在意清收身后忍不住呵斥道：
“放肆！你怎么敢这么对祖师说……”
“无妨，”意清收抬手，打断了谷鹤的话，他摸了摸下巴，似笑非笑：“不用验证。”
“为什么？”
“因为——”意清收转身看了一眼委顿在地的君傲擎，摊开手掌，方才那枚淡蓝色的“宝珠”，此刻竟正在缓缓融化，“这世间，根本就没有什么‘留忆珠’。”
“什么？！”
“怎会……”
弟子们纷纷瞪大了眼睛，君傲擎更是张大了嘴巴、双目渐渐充血。
“此物，不过是我长佑峰上的一抔白雪罢了。”
意清收说着，散去掌心的灵力，那枚“宝珠”果然渐渐变成了一个雪白的团子。
然后意清收拂袖覆手，那团雪便悄无声息地散落在了太极广场里。
“至上之道，在修人心。”意清收漫不经心地说。
“世间根本没有什么‘留忆珠’，这名字也是我编的。如果不是有人心中有鬼，又怎会被一团白雪就诓出了真相？”
太极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全部被他此言震在了原地。
君傲擎则是咬牙切齿地看向意清收，脸上的表情狰狞而扭曲。
没理会这让他恶心的“主角”，意清收转身看向盛无邗，面色平静：
“心向大道，无问出生。”
这次，轮到盛无邗愣住。
他脸上那点讽刺的笑容渐渐僵硬，深褐色的瞳孔震了震，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紧。
意清收见他如此，突然冲着山门伸出手——
那块高悬在山门口的青碧色石头，也就是入门时每个弟子都要经它检验的“试心石”，忽然突破结界外的狂风骤雨飞起，缓缓地降落在了意清收的掌心。
“当初，我选择在山门口高悬此石，是希望通过此石一观诸位修道之诚心。”
顿了顿，意清收环顾满广场的人：
“妖又如何、魔又如何？都是同门，你们扪心自问——若换作自己，在被众人排挤后还能不计前嫌、舍命相救么？”
张了张口，不少年轻的弟子脸上青红一片，缓缓垂下了脑袋。
而那些跟着起哄，嘲笑过盛无邗的、修为境界不如他的外门弟子，也跟着羞愧垂首。
见众人还知道羞愧，意清收点点头：看来大多数人还不算无可救药。
他看了一眼谷鹤，随手将那块试心石抛了过去：
“单凭块石头就定生死，小徒孙，那这破石头不要也罢——”
谷鹤略有些尴尬地双手接住那块灵石，讷讷道：“师祖教训得是。”
“只是，”谷鹤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师祖若当真看中此人，晚辈可亲自教导，您大可不必……”
“怎么？我收个徒弟，还需得到‘宗主大人’你的允许？”
“不不不，晚辈怎敢！只是、只是……”
“只是我若当真收他为徒，以后他便是你师尊的师弟，也就成了你的师叔，”意清收一语道破谷鹤的尴尬：“你不服这辈分儿是不是？”
谷鹤尴尬地搓搓手，不敢直视意清收的眼睛：“他只是个入门弟子，纵天资再高，如何能——”
“还是那句话，修道讲究的是机缘，而不是先来后到。”
“没有机缘天赋，史上多的是修行百年、倒不如别人几个月修为境界的先例。”
意清收顿了顿，有些失望地看向谷鹤：“谷鹤，你还是太看重流俗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谷鹤知道再劝不动这位上尊。
而其他弟子，更用羡慕的眼神看向盛无邗。
在这样大的惊喜面前，盛无邗却并无兴奋和欢喜。
他垂在身侧双手握紧了拳，看向意清收的目光是旁人看不懂的复杂。
见盛无邗半天不应，意清收以退为进，有些委屈底眨眨眼：
“也是，长佑峰与世隔绝，你不想去，也是应当。”
“……我没有不想去。”
一直沉默的盛无邗忍不住辩白。
“那你这便是答应了？”
“……嗯。”
“那太好了，”意清收高兴地拍拍盛无邗的肩，道：“如此，你便是我门下弟子了。”
看着那张漂亮的脸蛋突然离自己这么近，盛无邗有些脸红，忍不住后退一步：
“那弟子先去收拾行李——”
点点头，看着盛无邗仓皇而逃的背影，意清收脸上的笑意更甚：
没想到，日后这令九州十四境闻名色变的大魔头，小时候也有如此乖觉的一面。
从太极广场跑出来，盛无邗脸上的那点红晕瞬间消退了去。
仿佛，刚才脸红而腼腆的人根本不是他一般。
外门弟子的小院位于太极广场南面：
这里遍植青松，中央一方七叶莲池，环境清幽。
偏偏由于妖血的缘故，外门管事将盛无邗的屋子安排在了一间阴冷破败的小屋内。
这等不公待遇对于旁人来说必是欺辱，对此刻的盛无邗来说，反落得清静。
快步走到屋内，盛无邗放出灵识细细查探周围无人后，才沉声道：“出来吧。”
房间的阴影中，应声缓缓现形出来一个身量纤细的男子。
他双手上生长着厚厚的青黑色羽翼，额心有一枚明显的红色妖印：“主人。”
盛无邗冲他点点头，这只鸟妖是他从前在虚海救下的一只鹘鸟，算是他的灵侍之一。
看着盛无邗弯腰收拾床铺上的东西，鸟妖小心翼翼地开口问：
“您当真要去长佑峰么？”
盛无邗沉默，意清收的出现很反常，几乎打破了他所有的计划。
见盛无邗没有回答，鸟妖也跟着皱眉：
“长佑峰有结界和剑阵，九州十四境鲜少有人能破解，您此去恐怕就是与世隔绝。”
“我们的计划怎么办？十一和十四都已经听从您的命令到了山下，若您……”
“让他们原地待命，莫要轻举妄动。”
自从意清收意外出现，盛无邗的眉头就一直没有松开过：
他自识得意清收，但断不是从九州十四境那些说烂了的传说中得知。
前世，或者说，他不断重复经历了“那些前世”：
他都是在大业将成之时，被这男人打败，然后拽着他一道坠入万鬼池、死无葬身之地。
这已是盛无邗的第七次重生，
每一次，他都会和这意清收同归于尽。
意清收此人，盛无邗实际是看不上的。
或许，该说是替他不值的。
明明拥有当世无双的剑术，偏偏将自己的活成一个漂亮废物：
被徒弟们淫|玩不说，最后还只能选择窝囊地死去。
从前，当盛无邗还只是小渔村的盛无邗时：
他确实仰慕青夷山的剑术，自然，也期望能见一见这位传说中的剑尊。
但，当每一次重生都会被那个叫君傲擎的小子算计。
眼睁睁看着天材地宝、声名地位离自己远去，盛无邗怎能不绝望、不生气。
偏偏当他一次次重生后，知道了未来即将发生一切的他，却怎么也逃不开这些宿命。
像是天道早就安排好了，命中注定他要被这君傲擎踩在脚下、命中注定他要成为魔尊。
一开始，盛无邗怪过天道不公，也心生绝望想过寻死。
但后来，在一次次的重生中，盛无邗渐渐明白：这世上任何人都可能会背叛自己，但力量不会。
只要他不断变强，不断提高自己的修为境界，终有一天，他会胜过命运：
天道不公，他便毁了这天道。
命途多舛，他便自己来写这命！
所以这一世，盛无邗在小渔村的时候，一早就通过累世重生的经验，修魔道、至元婴后期。
且暗中联络不少日后的部下，早早组织了一群只听命于他的死士。
只是为了行事方便、不惹人怀疑，
盛无邗在拜入青夷山时，用封印将自己的境界强行压回了结丹期。
原本，
盛无邗答应君傲擎前往那个他明知道会出事的入门试炼，也有自己的私心。
被异化的中阶妖兽中，有一只炎狱晶睛兽体内拥有火属性的妖丹，
正好可以弥补他修魔道造成的暗伤。
妖丹到手后，盛无邗本不想理会那些同门的生死。
但到底看不惯君傲擎那小人做派，还是耗费修为救了风家那个嫡女——风映月。
风家和盛家一样，都是京城拥有千百余年历史的修真世家。
这女孩是在前往青夷山拜师的路上，在小渔村与他们结识，性格豪爽、爱憎分明。
如若不是君傲擎的自私，以姑娘的天赋，日后修成一方大能绝无问题。
偏偏在试炼秘境中被凶兽伤及根本，最终变成了君傲擎的一个早期炉鼎。
因为救人，盛无邗被拖延了不少时间。
等谷鹤等人赶到，一切对于盛无邗来说，都已经太晚了。
即使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那顿戒鞭带来的痛苦，
盛无邗无论重生多少次都没法忘怀。
意清收。
默默又将这个名字咀嚼了一遍，盛无邗摇头，还是想不透：
事出有反必有妖。
虽然意清收刚才说的那番话，确实让他有些触动。
但见惯了这帮正道修士两面三刀的嘴脸，盛无邗失望惯了。
除了自己和力量，他不信任何人，即使是长得那样好看的人也不行。
不过，
能够直接拜师天下剑道至尊，这倒挺让盛无邗挺心动的。
这么几辈子，他都在修习魔道。
青夷山无双的剑法，他可从没机会接触。
即使到了后来，他已是另九州十四境闻名色变的大魔头。
在坠入万鬼池前，他还是会惊艳于意清收所用的剑招和剑诀。
细细思量了片刻，盛无邗勾起嘴角笑了。
灵侍与契约主人心意相通，鸟妖问：“您……还是决定要去？”
“自然。”
盛无邗收起结界，脸上的笑容更添了几分玩味：
“既有机会，为何不试试呢？”
“而且，今次的师尊，倒是有点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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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0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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