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很久没有梦见过妻子了。他知道自己是在梦中,但那颗心恢复了十七岁少年的心,怦怦跳着,兴奋紧张,又迫不及待。他怀抱一只雕刻着莲花的木匣,翻过独孤家高高的院墙,叩响了她的窗棂。
她显得很惊讶,但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太大的波动,甚至没有左右看一眼是否被人发现,年长三岁的她总是显得沉稳端正,让他愈发自惭自己的笨拙与羞涩。
“殿下为何夤夜前来?”
他望着她修长白皙的脖颈与如瀑的长发失神,旋即脸红了,将怀中的盒子递给她,“我想要送你一个礼物,大婚还有两日,我等不及了。这是我阿娘最喜爱的玉簪,是一对比翼双飞的燕子。但我的礼物并非如此...”
她把匣子接过去,并没有打开看里面的玉簪,而是仔仔细细看了看那只木匣,然后温柔而笃定道:“这是殿下做的。”
“对。”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于是她看到他手上缠绕的纱布,终于改了容色,捧着他手惊呼:“你受伤了!”
他所有的心愿在那一刻得到满足,开心极了,“我受伤了,流了很多血。但是你知道吗,那些鲜血在木纹上逐渐蔓延出一朵莲花。我想,这是上天注定,要用我的鲜血,刻画你的名字!”他用那只受伤的手反握住她,鲜血再次渗出纱布,“你真的愿意嫁给我吗?”
我愿意的。
翌日,天子在咸亨殿见群臣,准立淑妃为后。
酅公杨慎徽及礼部尚书张鹤卿等立时出列附和,然亦有不少大臣蹙眉相觑。皇后乃国母,所立不贤,势必对朝政不利。
公孙弘当即道:“昔日陛下尚居青宫,先帝曾属意萧氏为元妃。自皇后崩,贵妃代理宫务,内外称贤,恭谨仁慈有母仪之风,伏请陛下立贵妃为后。”
立时另有附和,天子淡淡一笑,睨之,“仆射连朕择谁为妻都要干预吗?”
公孙弘垂首道:“立后乃国事,不可不慎之。”
张鹤卿持笏冷笑,“是国事,更是天子家事。未闻哪家郎主聘妻,宅中老仆竟能置喙!”
公孙弘凛然目之,“天子无私事,老夫为宰辅,怎不能置喙!”复对天子奏道,“陛下若以奴视臣,臣乞归田。陛下若以臣视臣,臣请直言。杨氏入宫六载,闻椒房之宠而不闻令淑之声。褒姒飞燕,名犹在耳,周幽汉成,前车有鉴,伏惟陛下三思!
他一跪下,殿上立马纷纷跪倒一片。天子见群情如此,不耐烦道:“仆射言重了!贵妃德行有失,朕已将她幽禁。事关宫壸,朕不欲为外人知。淑妃虽性子骄纵,并无跋扈之状。郑王年才四岁便知为朕侍药,稚子尚且教养如此,如何不堪母仪天下?朕意已决,卿等自重!”说罢带了陆元真便回了精舍。
淑妃听说圣意已定,喜不自胜,急忙梳妆打扮,越发仪态万千光彩照人,前来面谢天子。却听冯宝说,天子正与陆仙师论道。并未放她进入精舍。淑妃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被一干侍从围着好生劝慰一阵,才又心花怒放,叫传尚服、尚功来见,要新制首饰衣裳。
御榻之侧,仙鹤香炉在袅袅青烟中展翅欲去,天子歪在榻上,半垂眼睑,脸上并没有册立新后的喜悦,无精打采问:“近来御医据褚行素所留《疏风论》为朕疗疾,虽薄有成效,然百般禁忌,朕颇感不耐。仙师这几日观察朕躬,可想出什么调养之术?”
陆元真怡然道:“贫道已成竹在胸,即日便可为陛下炼制仙药。”
天子蹙眉问:“莫非又是什么金石丹丸一类?”
陆元真微笑说:“我道门仙家,自来饵药便有两类,一是金石丹,一是草木饵。陛下龙体金贵,那百里敬贪功冒进,为陛下进献金石猛药,并非长久之计。贫道之术,乃是采天地之灵草,为陛下制作仙药。不闻黄帝时,有赤将子舆,不食五谷,而啖百草华,能随风雨而上下。又有尧舜时,偓佺之仙为槐山药祖,好食松实,能飞行而逐走马。彼草木者,生生不息,集日月之精华,才是治病延年之法宝。”注①
天子哦一声,“与褚行素之论倒是十分契合。”
陆元真淡淡一哂,“褚氏,凡医也。百里敬失于激进,而褚行素失于优柔,一求进官,一求自保,皆非诚意为陛下治病。贫道,山人也,清净无所求,唯愿圣天子天地同在,日月比寿。”
天子听得舒泰,笑说:“如此,便有劳仙师。”
因近年天子常在行宫,许多重臣都依傍九成宫修建别墅,以备随驾时居住。张鹤卿别墅后院内筑一高台,临靠悬崖,外有一飞瀑倾泻而下,流珠溅玉,凉气袭人。
张鹤卿曲一膝凭几而坐,眺望瀑布,悠闲拍腿击节,“行远,这大老远把你从长安叫来陪我喝酒,你不会怪我吧。”
程迩依旧一副谦谦君子貌,“岂敢,若非相公邀请,以下官卑微之身,哪有机会见识这行宫盛景。”
张鹤卿仰头长叹,“相公相公,我如今哪是什么相公,不过区区一尚书耳。”
“相公何必妄自菲薄,下官听闻陛下已敕封淑妃为后,想来相公复位只在早晚。”
张鹤卿哼道:“她倒是志得意满,我这里还是清锅冷灶呢,复位谈何容易。”
张鹤卿早欲扶持郑王而投诚淑妃,如今也算成功一半。但因百里敬一案中“失职”罪被罢相,如今就算天子不欲严惩,公孙弘等人又岂会容他轻易复相?
程迩宽言道:“相公虽暂被免相,但陛下已命相公为郑王傅,一旦中宫正位,郑王便是嫡子。焉知今日之郑王傅,来日不是太子太子傅,帝王傅?”
“行远还是太年轻了。”张鹤卿才坐直身,程迩已为他斟上了酒,张鹤卿砸一口酒复叹,“朝堂譬如对弈,走一看三方能长久。天子六子,郑王最幼,且当初纣王母为妾时生微子启,为后而生纣王,虽一母所生,却嫡庶有别,因此纣王得位。焉知公孙弘等来日不以此相阻?这些说得都早了,太子如今稳如泰山,要改弦更张谈何容易!”
程迩笑道:“相公思虑深远,下官诚不能及。郑王虽幼,却恰恰好在这个‘幼’字上,相公与陛下看中的岂非正是此字?”
张鹤卿忍不住大笑,“叫我怎么说你呢?行远目光如炬。不错,郑王年幼,天子不忌,也才有我‘辅佐’的余地。但目下看来,太子虽失圣心,要想废黜出师无名,陛下似乎也只有打压之心。”
“那就一直打压下去也未尝不可。”
张鹤卿觉得与此人谈话果真身心舒畅,伸手点一点他笑道:“行远奇才。我如今仍有不解,当日淑妃向我问策,你是如何知道薛怀恩有异的?”
程迩闪了闪目光,笑说:“淑妃娘子所图不小,必定需要抓个大把柄,才能迫得薛刘氏伪证。在这官场上,要抓人把柄,从来在‘抓’而不在‘有’,就算没有,也可以无中生有。何况薛怀恩官居从三品,把守重镇,如此人物,岂会纯白无垢?”
“你又怎知陛下此番会召陆元真呢?平心而论,陆元真这个人,不食烟火,不近人情。我早先是并没有结交之心的。”
“不食烟火,不近人情...”程迩举杯饮酒,不知望向何处,“这世上真正不近人情者,心中往往有一个‘道’,他们坚守着这个不知所谓的‘道’,冥顽不灵,令人厌憎!”
他难得露出狰狞一面,切齿而言,叫张鹤卿也不禁扬起了眉,但他转瞬又恢复了那副一贯谦逊温和的模样。
“陆元真避世深山,貌似神仙,却越隐声名越显,嘿,不过待价而沽罢了。相公许他立后之功国师之名,他又岂会坐失良机呢?陛下问法多年,可曾有佛光普照?如此,也该想起我泱泱国教。”
两人痛快喝了一番酒,程迩将回长安,张鹤卿醉醺醺拍他肩,又叹说:“今日这番酒后,不知何时才能恣肆畅饮了!”程迩不解问何故,张鹤卿歪歪倒倒,笑说:“古有易牙烹子,今我舍身成仁!”被两名美人搀扶了下去。
数日后,钦天监将推算的吉日上报天子,将在六月末举行封后大典,有司立马紧锣密鼓地筹备了起来,六局二十四司也各自忙碌,为新后制作受册袆衣等一干物事。
大典临近时,远在东都的普莲三藏法师忽至九成宫求见天子。天下闻名的大德高僧,天子不好推拒,将他迎入殿中,起身亲自比手让座,问:“老法师何故来此?”
普莲法师须眉苍苍,双目失明,被一名年轻弟子搀扶入殿,听天子相请并未入座,撒了弟子的手,合掌行礼,“贫僧受先帝敕译经,而今年迈力衰,目不能视,自愧有负皇恩。幸者有生之年,将《大波若经》六百卷翻译完毕,诸佛智慧尽在此经,贫僧余愿已了,欲奏明天子,传谕天下,弘扬**。”注②
天子听说如此,肃穆丛生,见他带来的十余口木箱,个个大能容人,感慨道:“法师功德无量,朕即刻书敕弘法,普化众生,尽浴佛光!”
他命冯宝准备,老法师长念佛号致谢,又说:“贫僧另有一事欲奏天子,当念贫僧座下弟子慧叶,译经六十部,其中十二部,贫僧将译本原卷带来,希望藏于莲华寺。”
天子听他提到莲华寺和慧叶,心下顿时狂怒,愠声问:“这是为何?他翻译的经书既存放西山寺,何必又搬去莲华寺?”
“因为莲华寺为先皇后追福所立,故有此请。”
“法师僭越了!”
天子忍不住扬声呵斥,怒冲冲回到榻上坐下,普莲法师仍不疾不徐,“西山寺藏本乃贫僧弟子慧叶誊抄者,并非原卷。”
“贫僧带来的十二部原卷,乃先皇后亲自所译,亲笔所书。”
注:
①赤将子舆、偓佺,都是传说中的仙人。
②《大波若经》是唐玄奘法师所译。写到这里我有点苦恼,我又不敢杜撰佛经名字,只好写真实存在的佛经。我感觉玄奘法师不是那么小气的人,《西游记》里那么折腾他,他都没有生气。我至少比那些妖怪礼貌多了,只是化用他的事迹塑造了一个德高望重的普莲法师。
话说我写着写着就想笑,感觉我写奸臣进献谗言的时格外得心应手,哈哈哈,特别顺畅。
而成昭到底是天子亲生的,父子两个追老婆都喜欢搞手工木艺。
天子:不是我说,儿砸,在这一块上,为父显然比你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成昭:但是爸爸,我只有一个媳妇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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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莲华藏(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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