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抄经毕,才幡然发觉天子伫立身后,连忙起身拜礼,天子颔首道:“写得很像。”
贵妃笑道:“哪里像了,得陛下金口如此夸赞,妾可要得意忘形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将天子搀扶至锦榻坐下。
贵妃的坐榻布置得十分舒适,天子一坐下,便觉浑身舒适,既熨帖腰背,又能很好舒展手脚,不禁吁一口气,叫贵妃也坐。
贵妃斜签着身子坐下,隔着半臂的距离,不近不远,既不黏腻也不怠慢。
天子顾她微笑说:“华藏这笔字,普天之下大约只朕能写得惟妙惟肖,你能得几分神韵,已经很好了。”又抚着膝望一下殿外说,“朕方才近来时,听山风猎猎,铜铎声碎,你却能安然书经,这般心性,倒与华藏颇似。”
贵妃垂首谦恭说:“妾不过近朱者赤。其实这正是皇后教妾的方法,她说至静则心乱,当于乱中取静。有这些干扰,才能成就内心真正的宁静。”
天子感喟道:“朕方才去看过柳氏,每次见她,朕心中都十分凌乱。她与华藏容貌肖似,性情却远远不及。朕知她并不是华藏,因此并不想宠幸她。朕不想带着对华藏的感情,去宠幸与她肖似的女人,这是对华藏的侮辱。”
贵妃垂眸幽幽叹息,“妾何尝不解陛下心情,有时妾也想多见见柳婕妤,但每次见过却又倍感神伤。皇后在妾心中,始终是独一无二的。”
天子心中一暖。
方才在柳氏处,听她泪涟涟弹了曲《怨歌行》,那副含怨带怯的模样,叫他看得十分烦闷。而贵妃虽与皇后并无相似处,性情却如皇后一般温柔恬淡,让他恍惚生出亲近之感。
贵妃见他沉默注视自己,忙匆匆掩了情绪笑说:“妾有罪,这时候提这些做什么。”
天子却被她这番反应,勾起些许对往事的回忆,让他不禁生出些愧疚与怜惜。
她入宫后,他第一次去她的宫室,她就在刹那惊喜后,低下头,垂下眼帘。他和她说话,她都恬然地回答着,绿鬓如云,红颜如花,像寂寞开在傍晚的牡丹,等着人欣赏,而那人却总是不来,她却没有丝毫的幽怨。
第二天一早,他心中十分尴尬,手足无措地穿着衣裳,有些心虚,有些气急败坏。因为他那时毕竟年轻,对爱情对妻子有着莫可名状的尊敬,把这次再正常不过的临幸当作偷/情一样看待。走出门后,又退了回来,对着萧氏欲言又止。而她明白了,她也这样垂一下眸,然后抬眸微笑说:“殿下不必担心,妾不会告诉太子妃。”
他那时红透了脸,匆忙点一点头,就回到了太子妃身边去。他深爱着妻子,每当烛火蒙蒙隔着纱帐照进床榻时,妻子堆在枕边散着光泽的黑发,都带给他无与伦比的激情与自豪,这世上最崇高的美丽是属于他的。
天子收敛心神,目光在贵妃的宫室内缓缓转动,不像淑妃宫中永远五光十色,也不像皇后当年那样圣洁到清冷,贵妃这里馥郁温馨,像她这个人一般,沁人心脾,润物无声。
他的目光回到贵妃身上,笑笑说:“忘了告诉你,耿明辉奏疏中说,道茂这回厥功甚伟,若非他的协助,不会那么快就查出薛怀恩交通谋逆之罪,更不能这么快擒获逆首,平乱于未然。朕想,不如等此事罢了,将他调回长安,依旧右武卫任职,一个中郎将该当得起的。”
道茂,即恒安府折冲都尉萧丛,先帝时宰相魏国公萧嶷之孙,故吏部尚书萧令规之子,也正是萧贵妃的内侄。早在咸宁九年,年仅十五岁的萧丛就跟随右武卫大将军、建安郡王李克俭一起远征西突厥,有平定西域之功。后来其父萧令规死后,萧丛守孝三年后自请外放边关,遂被授恒安府折冲都尉,驻守云州。
折冲府不受都督府管辖,但都督对其有检查督促之责,因此与薛怀恩时有往来。耿明辉奏疏上说,萧丛早已暗中察查薛怀恩,因此此番迅速定风波于青萍之末,萧都尉功不可没。
贵妃秀眉微蹙,柔声说:“妾身不问国事,但陛下提到劣侄,妾身就有几句话想说。这孩子打小就崇敬祖父,一心盼望能如祖父当年允文允武,追随先帝东征西讨建立功绩。妾身已故的长兄实际很盼望他能从文,但他十五岁就进了右武卫,跟着大将军征讨西域,因此并不想安分于京城。如今他才去边关不到两年,陛下这时候召他回来,指不定一肚皮牢骚,妾身可受不了。”
她轻巧拒绝了天子好意,天子十分欣慰,笑说:“当年你长兄过世,朕就想让这孩子直接袭爵,他却谦让于叔父,可谓是大勇大孝。”
“妾身家中,长兄早逝,二兄敦厚懦弱,难堪大器,且膝下无子。萧家往后,只能依靠这个孩子了。妾身只盼他自己能够出息,而不是靠妾身来荫蔽,因此陛下也不要对他太过宠溺。”
贵妃有子,外戚过于功高强势,对天子而言并非好事。天子见她容色平静言语由衷,心感柔软欣慰,轻握她的手说:“令仪,这些年朕对你多有亏欠,此番受人蒙蔽迁怒与你,你当真不觉得委屈?”
贵妃怔怔注视他,轻声说:“委屈什么呢?”殿外铜铎声不绝于耳,她目光柔柔生辉,“这些事岂非正如檐下铜铎,鼓噪于深夜,却可令妾身乱中取静。七郎,我没有什么好委屈,我这一生得偿所愿,能遇华藏,能与你相伴。”
天子大为感动,将她揽入怀中,“幸好朕还有你。”贵妃将脸贴在他的胸膛,面上柔情尽散,微微蹙起了眉头。
淑妃骤然被黜,然封后已在既行,公孙弘等人复请立贵妃为后,天子却宣称:“朕寻思许久,先皇后之风华德行,无人可比高洁,立后之事,就此作罢。”
如此大事,说罢就罢,群臣皆以为不妥,欲加劝谏,无奈天子以服饵静养为由,一概免见,只有陆元真有幸入侍。
天子幽幽问陆元真:“仙师,朕此番不立后,果真于疾有碍吗?”
陆元真说:“虽则有碍,合该进补。贫道已为陛下调制出新饵,正是为陛下弥补不足。”他令小道呈上药碗,亲自试药之后,再送至天子手中,天子低头正要饮用,却皱起眉头说:“这药中为何隐隐有股腥气?”
陆元真道:“不错,因为饵中添加了人血。”
天子悚然抬眸看他,陆元真却淡泊无事貌,回禀天子说:“陛下勿虑,血乃人之宝,我道祖言水利万物,这血就是人体之水,生于脾,摄于心,藏于肝,布于肺,而施化于肾,润泽五内。陛下龙体受损多年,人血便是大补之物,也正是此饵最关键的药引。但血有清浊之分,为陛下献血之药人,需事先戒断七日,每日只食枣九枚。此后茹素长斋,早晚沐浴,如此方能净其身。另需每日诵我《无上道德真经》三遍,如此方能净其心。旬月之后身心俱净,方能取血入饵。”
天子略感踌躇,终究还是一饮而尽,入口竟觉滋味甘美,芳香萦回唇齿,不禁奇道:“果真仙药!”闭目舒息片刻,便带陆元真步出精舍,缓行庭外竹林间。
林中悬挂无数碎玉片,当风叮咚,清脆悦耳。天子袍袖款款,见丽日中天,翠竹环绕,万物明朗,生气勃勃,喟叹说:“林钟之月,草木盛满,朕本该炎炎如同丽日升,却凄凄仿佛秋气飚,更不知何时才能安泰。”
百龄抱一只木匣至莲华寺见成昭,他正立在经阁外莲华池中的凉亭下,满池盛放千叶白莲,正是佛经所谓芬陀利华,以其出淤泥而不染以喻佛性。
百龄见他眸中云遮雾绕的忧郁尽散,恢复了往日的清明美丽,微笑说:“《杂阿含经》云,‘如是烦恼漏,一切我已舍,已破已磨灭,如芬陀利生,虽生于水中,而未曾着水’,今见殿下也是不着水之貌,想来烦恼皆消。”
成昭欣然笑道:“阿娘能够昭雪,多亏了你。”他抬袖对百龄施礼,百龄羞涩低头回避,“这回平定薛怀恩之乱,大快人心。殿下竟能从皇后冤屈,联想到边关安慰,及时察查,才未酿成大祸。可惜殿下之功,不为天下所知。”
成昭道:“这些分内事,何须天下知。这次叫你来,一是因为阿娘所译十二部经已尽数送入本寺,想请你与我一道观瞻。二则是因为陛下召我九成宫伴驾,大约有些时日不能见面...”
百龄原本愉悦的心情霎时一转,“那,那殿下何时才能回来?”
“不知。”
成昭为难地摇了摇头,百龄难掩失落,一时竟无话说。
此时一僧飘然而至,身披袈裟,年轻俊秀,对二人合掌,“贫僧慧实,见过殿下,与这位小娘子。”
成昭与百龄俱合掌还礼,成昭道:“慧实法师想必就是普莲大师信中所言为母后护经的僧人吧。本宫感激莫名。”
慧实道:“不敢。贫僧不过遵师命护经,今经书已送抵莲华寺,天子令贫僧继续护经,忝为本寺主持。”
成昭颔首道:“本宫已然知晓,陛下有此安排,甚为妥当。还请法师带路,本宫想亲眼看看母后留下的经书。”
慧实将二人领至藏经阁中,成昭甫见那一排排经书,便已眼中生泪,强忍酸涩对慧实道:“本宫想在这里待一会儿,大师自便。”
慧实依言退下,成昭从架上取下一卷经书,看见上面熟悉的字迹,泪眼蒙眬,“普莲大师说,阿娘之所以不愿意将译经之事公之于众,是因为她不愿意承受此无量之功,因为她觉得自己是个罪人,而她的罪就是背叛了佛祖,却不后悔...阿娘她不后悔嫁给阿耶,不后悔生下了我...”
百龄也十分感伤,“皇后将陛下的名讳藏于佛经,大约就是希望陛下能沾染这无量之功,她想把一切福报,都献给陛下。”她将一直抱在怀中的匣子放到一边,也如成昭般开始翻阅经书,二人默默无话,不知过了多久,成昭才平和心境,来到她身旁道:“多谢你能陪我。”
百龄对之报以一笑,成昭却看到了她身旁的匣子,“方才就想问,这匣中是?”
百龄有些不好意思,“上次在西山寺听慧果大师提到《法华经》,我想《法华经》又名《妙法莲华经》,因此回去后便开始抄写,想要供至莲华寺中,聊表我对先皇后的敬意。”她打开匣子,取出抄卷递于成昭,“这是第一卷。”
成昭接过展开,含笑睇她说:“这次倒是没有用我阿娘的字迹。”
百龄脸皮一红,“皇后的字不好模仿,我要献给莲华寺,却用皇后字迹,岂非班门弄斧?而且用自己的字才显得有诚意嘛。”
成昭轻声解释道:“阿娘这笔字,是她与我阿耶共同创造,取法小篆,而融合了梵文笔意,有花繁叶茂之姿,又有行月舞鹤之妙,阿耶称之为‘莲华篆’。”
百龄若有所思,“如此说来,丝帕上的字,真是皇后所写?否则陛下定能看出破绽。那么那枚红叶呢?我想必定不是皇后所绣,那是谁人所绣呢?”
“是啊,我也想了这个问题,那两名典衣最为可疑,可惜死无对证了。”成昭想起近日关于淑妃的消息,隐约知道或许她才是祸首,而天子不欲为外人知晓隐情,只以其父指使杨恬知情不报之罪,将其降为了美人,如此也算受到了惩罚,成昭心下释然,便道,“事情已过,就不要追究它了。”
百龄点点头,成昭忽在她经卷末尾,看到“松风不绝,良夜有思。何虫不鸣?有鸟栖迟”四句,正是她那夜送他的“凤”字。
百龄发现他目光投在自己身上,赧然片刻,咬唇低声道:“七月将至,星辉璀璨。迢迢牵牛,皎皎河汉。殿下此去,勿忘赏之。”
成昭微怔,旋即颔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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