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东的战地医院里,医生全力抢救。
紧急为阿九治疗的军医知道,这是一位国际友人,半年来一直组织商队冒险向前线运送物资,甚至在香港待不下去了,流亡到了大陆,依旧不计报酬任劳任怨。
阿天满脸是灰尘,在阿九的保护下毫发无损,他焦急担忧地等在手术室外,直到阿九被推出来。
“医生,医生……他怎么样了……”
刚刚那一架飞机是越境侦查机,携带弹药不多,阿九与爆炸点离得还有一些距离。
“伤的不太重,被弹片擦伤了肩膀,有些失血,已经缝合了,注意避免感染,不要担心……”
医生匆匆交代几句,又去抢救其他伤员。护士推着昏迷不醒的阿九,阿天赶忙跟上。
把阿九在简陋的病房安置下来,阿天看着他紧闭的双眼,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阿九为了自己,差点又要死了。
阿天不敢碰阿九伤处,轻轻捧着阿九没有受伤的那一侧的手,那手掌有些粗糙,又因为失血有些冰冷,阿天把脸颊贴近,温存片刻,便又起身。
他还需要帮着阿宝管家,去把从香港带来的西药整理好,交接给医院,用在伤员的抢救之上。
阿天忙碌完,又弄了一些吃的回到病房,怕阿九醒来会想吃东西。他坐在小板凳上,抱着保温桶,心疼地看着阿九。
阿宝管家过来,看着少爷呆呆的样子,也是叹气:
“阿天少爷,你去睡一会吧,我来守着。”
阿天摇摇头:
“不用了,你去把药品分类标签去检查好,马虎不得。这里,还是我守着……”
他的身体是一点一点变好的。
北方的风很冷,呼呼吹着,却像把他的灵魂吹得饱满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段时间总是累,总是昏睡不醒。
阿天在东北的路途中,在一家铺子吃到了热热乎乎的汤面,实在是份量太足,阿天吃的满头是汗,脸都埋进去了,吃不下普通的一碗。
他已经比平时吃的多了,实在吃不下了,只得捂着肚子,看着剩下的小半碗发愁,被周围的人善意地取笑。
阿天跟着大家不好意思地笑,只觉得身上暖洋洋的。
这时他才意识到,近日来他的身体已经有了奇异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似乎已是重获了新生。
晚上医生过来查看情况,阿天又问了医生,听说阿九身体确实没有大问题,只要等着清醒过来就好了。
阿天这才放下心来,趴在阿九床边凑合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一夜北风紧,阿州恢复了意识,在朦胧的光线中,在呼啸的风声里渐渐苏醒。
他觉得很陌生,睁开眼睛只看到黯淡的屋梁,老旧的木框窗户,窗外面天还没完全亮,却有一种耀目的光折射进来,伴随着纷纷扬扬的白色飘絮,是雪。
昨夜落了大雪,雪光映照,就是阿州感受到的光线来源了。
阿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躺在一个像是病床的上面,盖着厚重的棉被子。
一个圆溜溜黑乎乎的脑袋对着自己,而那张脸再熟悉不过,他微微睁大双眼,看见的就是朝思暮想的阿天。是阿天,蜷缩着趴在被子边,睡的正香。
阿州一片混乱。怎么会?他送阿天离开,去了北方,自己在香港邵氏商行做事,不是正在开会吗?
好像是突然失去了意识,但为什么他会突然见到阿天,是阿天回香港来了吗?不,不,这里绝对不是香港,香港不会有雪,这里是,北方。
那他为何会一息之间,出现在千里之外?
阿州试图抬起手,扶着床起身,却只觉得肩膀一阵剧痛,又脱力落回床上。
阿天已经被这动静惊醒,抬起头,层层叠叠的欣喜爱恋,从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蔓延开,又渐次蓄上了晶莹的泪花,神情是阿州曾在蒲台岛上,领略过的失而复得。
这一秒,阿州只感觉酥麻,阿天用眼睛吻了他。
阿天看着他,满是疼惜地问道:
“阿九,你终于醒了……还痛不痛……”
同一时间,香港。
阿九在医院,在邵氏商行众人的围绕中醒来。众人一句一句喊着的“阿州先生”,让阿九意识到问题。
他在镜中看着曾经熟悉的自己,阿九震惊了很久,才能接受,自己已经在阿州的身体里了。
他明明前一刻还在冰天雪地、炮火轰隆的战地前线,刚刚和意外出现的阿天相遇。
却突然被一个爆炸,送到阿州身体里,阿天会不会有危险?阿州的灵魂又去了何处?
阿九顾不上跟周围的人说什么,这件事情过于奇异,他跟谁都无法解释。他现在只担心阿天。
如果“阿杰”的身体已经死了,阿天会不会伤心欲绝,以为自己死了,再做什么傻事。
而若是“阿杰”真的死了,谁又来保护阿天,北方战火纷飞,不能放任阿天一个人在那里,他必须立刻出发,去联系和寻找阿天。
阿州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阿天对他的称谓和眼神,终于让他意识到,他现在在九哥的身体里了。
那九哥的灵魂去了哪里?
其实他不在乎外表变成什么样子,如果……如果这一次,没有了九哥,他会不会,他能不能跟阿天……有一丝一毫的可能?
阿州不敢细想,他疑心是自己做了有违天道的事,他想起那个茅山术士的话,借由九哥的骨殖,他的精血,或可以魂灵相通。
那么,九哥的灵魂,会不会已经到了自己的躯壳里了……
阿天还没有发现“阿九”已经换了芯,只当阿九不想说话,忙前忙后给爱人鼓捣吃的。
阿州惆怅地望着阿天,眼神复杂哀伤。他贪恋这一刻的温柔,原本在梦中偷来的都是假的,就当他偷来这最后一次真实。
阿天陪着阿州养病,跟阿州说话。
“在蒲台岛上,你给我弹琴,唱过一首曲子,阿九还记得吗?”
阿州心中一紧,他的梦境中,似乎也有那首曲子。但他不会唱,也不会弹。
好在阿天没有过多的在这个话题停留,也没注意阿州的神色,继续畅想着:
“那棵橘子树,还有小鸟,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想好了,让阿州接管五龙会,等我们回去,就去蒲台岛转转,然后离开香港,也不需要经常回来了……”
阿州乍然听说这件事,一时间惊讶,他只知道阿天想让他接管五龙会,却从不知道,阿天还想要永远离开香港。
他忍不住眼神里的惊讶,仿佛在问阿天。
你……想要离开?
阿天一边盛起一勺粥,在嘴边吹凉,喂给阿州,一边很自然地说着:
“你这一次受伤,我算是想通了……”
“我羡慕迪奥先生,可以满世界去游历,我也想出去……人生短暂,我想和你在一起看看世界……我想去缅甸,亲手帮咱们商行采沉香,我想去爪哇,宋家在那里有甘蔗园,可以开一个糖厂,搭一个竹屋……咱们俩,还像从前那样……”
阿天想起他们当初私奔的日子,虽然紧张羞涩,但又那么自由愉快。
“除了母亲,其实香港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我跟阿州也都说清楚计划了,估计他也会原谅我的任性……阿九,你愿意陪着我吗……”
阿州看着阿天祈盼的眼神,说不出话来。
“宋天先生,您是宋天先生吗?”
一个护士推门进来,朝着阿天说道:
“有一通香港转接过来的越洋电话,就在我们院长办公室里,说是找您的,您快去接一下吧……”
阿天一边应着,一边起身:
“是我家里打的吗?”
“不清楚,那边说他姓李,叫李九……”
阿天手里的汤匙啪啦一声摔在地上,阿天看了一眼床上的“阿九”,又被护士扯着衣袖,催促着茫然地离开病房。
阿州绝望地闭上眼睛,他嘴角颤抖,似笑着又似哭着,一行热泪从眼角缓缓流下。
阿天,曾经我以为应该原谅你的是我,但现在才发现,我连得到你的宽恕都不配。
阿天接起那通香港的电话,他紧张地握着电话筒,听见里面滋啦滋啦的杂音,和微不可闻的焦急的呼吸声:
“喂……是阿天吗?”
“……我是宋天……”
电话那头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阿天,你没事就好……是我,阿九……我现在,在香港……”
阿天疑惑又震惊,阿九怎么会在香港,那躺在病房里的是谁?
“阿九,你怎么会……我刚刚还在照顾受伤的你……”
“那不是我,阿天……我也没法解释,也许见面就可以说清楚了……已经找到了船只……很快,我就去北方找你……你在旅顺港等我……”
阿九语气又深沉又温柔,是阿天所熟悉的。
阿天挂下电话回到病房,只见病床上那个人已经坐起了,目光悲伤纯良地望着自己。那人醒来后第一次开口:
“阿天,我……是阿州……”
阿天这才发现自己震惊了太久,久到阿州转开了脸。
阿天只得接受了这不可思议的情况,也发现自己又认错了人的现实。
阿天无措地立在床边,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道歉:
“对不起,阿州。”
阿州也不知道自己什么心情,他只能淡淡微笑着接受:
“没关系,你可以永远不用对我说抱歉……阿天……”
阿天看着阿州换药,只见伤口狰狞,阿天一脸痛惜,待护士换好了,又轻手轻脚扶阿州躺下。
阿天俊美的模样实在出挑,小护士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阿州也偷偷望着阿天。
阿天是光彩照人的月亮,恬淡漂亮。阿州看在眼里,伤口疼也觉得不疼了,只有心里酸涩。
是我的心,不习惯平静。我只配粗糙地对待,不配你这样的温柔。
那不是他的月亮,但有一刻,月光确确实实照在了他的身上。
在阿天悉心照料下,阿州伤好的很快,阿天焦急地要回去,他想念阿九,要去找阿九。
腊月的旅顺港,已有了新年的气氛,红红的柿子挂在细细的树梢,冻了一层晶莹的冰霜,像是甜到心里去。
阿天围着很厚的围巾,呵着气,雪白的小脸仍旧被冷澈的海风吹得通红,又可怜又可爱。
阿天在岸边翘首企盼着阿九,但他也有些茫然和忐忑,阿九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阿天心想,无论现在阿九是什么样子,变丑了,变俊了,他都不在乎,他一定可以第一眼就认出他的阿九。
阿天望着,盼着。
海涛阵阵,波光粼粼,随着天际的云一起出现的,是一艘满载货物吃水很深的轮船。
那是邵氏的船,阿天心脏砰砰跳着,他无需预感,阿九一定在船上。
船舷上迎着初升的光,直直照射在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影上,镶嵌了一圈金光。
是阿九,好像还是原来的阿九,在万千人中,既没有早一刻,也没有晚一刻,就这样出现在他的面前。
阿天看着阿九,没有一丝迟疑,直接奔入那个怀抱,紧紧相拥。
他跟随外祖父学做生意时,曾经见过很多年纪大的长者,听过很多悲欢离合的故事。
他听说有的人离乡背井一辈子,仍是打算死后落叶归根的,即使生前回不去家乡,死后也要找到那一条能顺流而下的河,把骨灰撒进去。
阿天想过,多伤心啊,对故乡这样的思念,又是多遗憾呀。
现在阿天突然明白了他们,无家可归的游子,走到任何一条能归家的江海边,想的都是,如果可以。
如果可以,带我走吧,河流。
阿九就是他的河流,如果可以,阿天愿意做一片树叶,带我走吧,阿九……
“阿天,阿天……”
阿九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阿天,像是要把人嵌在自己怀里一样。
炮弹落下,他去扑倒阿天的时候,也没有想太多,缺胳膊断腿也无所谓,他已经把性命都置之度外了,也做好了再死一次的准备。
只谢上天垂怜,让他还能全须全尾地张开双臂拥抱住爱人。
“阿天……我来晚了……让你等久了吗……”
阿九捧着阿天红彤彤的脸,擦掉那晶莹的泪,鼻尖蹭着阿天的脸颊,炙热的呼吸缠绵交织。
阿天微笑着没有回答,他轻轻仰起头,柔软湿热的唇瓣吻住了阿九。
所有的劫难都已过去,我们还有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那么长。
不久,一点也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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