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留春坊到客栈，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玉华却用了十年。初到留春坊，她不过十三，在卖身契上按下小小的指印，从此她的一切都将归于留春坊，归于……那人。
那时的自己是如何感受呢？也同现在这般迷茫无措吗？如今再回望过去，十年也短得如半个时辰，她早已记不得了。
客栈依旧烛火通明。一阵噼里啪啦的算珠碰撞声中，掌柜指尖翻飞拨弄着算盘，正埋头清查账簿。
直到林月初走近，掌柜这才缓缓抬头，一见是住房的客人，掌柜立马停下手中动作笑脸相迎，“再要一间房。”他听见对面人说。
“好嘞，”掌柜应答着，眼神却不自觉往林月初身后瞟，“小丁，带客人上去！”
小丁匆匆忙忙从里头跑来，抄起钥匙，转头欲行时脚步却一顿。
林月初注意到小丁就是傍晚和他们搭话的小二，而此刻，这个初见时伶牙俐齿的年轻人正呆愣着望向他身后，好似叫人勾了魂魄。
察觉到那道炙热的目光，玉华难堪地偏过头，又借着林月初肩膀一避。
“我……我不是有意冒犯……”小丁这才后知后觉，面上一臊，愣头愣脑地挠了挠头，“我是看二位郎才女貌，实在般配啊，公子玉树临风，姑娘闭月羞花，我从未见过如此俊美之人。”
“……你误会了，还是好好带路吧。”林月初抿着唇，率先上楼。
小丁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乖乖闭上嘴。
送玉华至房门，林月初简单嘱咐小丁几句，在离开的霎那，玉华却突然叫住了他。
“恩公。”
听到叫唤，林月初转身看向玉华。
玉华明显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几度欲言又止，眼神几番闪躲。
欲诉之事有太多太多，沉甸甸的，在玉华心里积压着。也正因太多太沉，她才不知如何开口。半天，蚊呐似的，只从嘴里吐出一句：“谢谢。”
林月初点了点头，没有过多追问，头也不回的离开。
原来是这样。在一旁的小丁若有所思，他还以为在自己面前上演的是一场妾有情郎无意的戏码，不禁在心里感慨起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不过，这姑娘这么有些面熟？转身之际，一个突如其来想法给了小丁当头一棒：
留春坊！这位姑娘该不会是……
夜已过半，按理林月初也应回去歇下，可当他路过江暮生房间时，却见其间烛火未灭。
轻叩房门，里头立刻有人应答：“请进。”林月初推开房门，只见桌面上摆放一盘残棋，而江暮生指尖摩挲着白子，正专心致志研究眼前棋局。
浓密的睫毛下藏着一双极灵动的杏眼，修长的手指推着棋子在棋盘上摆布着。江暮生褪去外袍，未束发冠，任由柔顺的长发披散在胸前。相较平日的端庄大方，此时的他更添一分慵懒，倒是让人眼前一亮。
烛光在江暮生侧脸披上一层轻柔的金辉，恍惚间，林月初想起刚刚小丁夸奖玉华的那一幕。
“怎么不进来？”来人迟迟未有动静，江暮生这才舍得抬起头来，与站在门外的林月初目光相对后，他显然一怔。
倒是林月初波澜不惊，边走近边应答，“怎么还未休息？”
“快了，”江暮生将眼前棋盘一推，立刻起身相迎，“我还以为我得明天一早才能见到你呢。”
林月初略过江暮生的调侃，反而肃然答道：“遇到了些事情。”
“什么事？”
“玉华，现在正在这家客栈里。”
“什么？”
在江暮生一脸诧异中，林月初简要地讲述了今夜发生之事。
“实在是太过分了！”得知留春坊恶行的江暮生愤愤不平，“留春坊真是贪心不足，简直要毁了多少姑娘一辈子！”
江暮生出自名门正派，正气凛然，嫉恶如仇，对眼前如此不平之事也有几分恻隐之心，“玉华若是有需要我们的地方，我们也必定会尽力想助。”
能得到江暮生的体谅，林月初自然是欣慰的，在这片温馨的烛光下，在江暮生炯炯的眼神中，他总算褪去疲惫，发自内心朝江暮生轻轻一笑，“夜已深了，先休息吧，明天再做安排。”
林月初本想着第二天一早再正式与玉华道别再启程，不曾想天刚蒙蒙亮，玉华便主动找上林月初。
“你是？啊……怎么不进去？”听见房门外传来江暮生之声，林月初立即起身。
门外，玉华手指绞着手绢，云鬓斜抚，一张艳丽的脸隐在阴影里，她并不理会一旁江暮生，却在林月初推门而出时瞬间抬头，“恩公……我是向小二打听来的……”
“进来说吧。”林月初并没有过多惊讶，侧身让玉华进房，同时给身后还在观望的江暮生一个眼神。
林月初关上房门，三人一同落座。
直到现在，江暮生这才看清玉华的模样——艳而不妖，柔而不娇，像一颗温润的珍珠，并不刺目，却也耀眼。但与昨日在金莲台上翩翩起舞的玉华不同，眼前人显得十分拘谨，甚至带着点怯懦，这让江暮生心里闪过一丝道不清的酸涩。
玉华也是第一次见江暮生。或许是记起昨日林月初曾提过“友人”，她这才堪堪朝江暮生点头问候。
在得到江暮生的微笑示意后，玉华敛了神色，郑重而又饱含感激地开口： “恩公的大恩大德，玉华没齿难忘。”
“不必这么说，是你自己给了你自己离开的机会，我只是陪同而已。”
“不！”玉华坚定否认，“我明白，没有恩公我根本不可能离开，遇见恩公，是我玉华的福气。”
闻言，林月初抬眸一探，只见对面人眉眼微蹙，全然不似劫后余生的喜悦与感慨。带着试探，他开口：“你有何心事？”
江暮生为二人斟茶之手一抖，讶异着直视玉华。
林月初话说得直白，玉华也不再绕弯，咬了咬牙，她直言道：“此时前来，玉华着实有事相求，只求恩公能答应。”
没有条件的要求，叫人如何答应？见林月初沉默不语，江暮生也不好意思插话，房间里只剩下一片不合时宜的沉默。
片刻后，玉华终于按捺不住，硬着头皮开口：“求恩公收留我！”说完，不顾对面两人反应，玉华委身就要下跪。
“你这是为何？”林月初眼疾手快托住玉华，一脸复杂，一旁的江暮生也符合着劝说：“姑娘还是快快请起吧，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来好好商量。”
玉华双眼含泪，颤颤巍巍直起身子，总算是回到凳子上，她抽泣着开口：“我实在是无路可走了，只有恩公能助我一把。”
“我幼年丧母，十三岁被我爹揪着来到留春坊签下卖身契，一待就是十年。如今我虽身出留春坊，却无处可去，无人可依。如今苍天有眼，让我遇见了恩公，”话至动情之处，玉华双颊淌泪，“我愿至死追随恩公！”
玉华悲惨的遭遇让人心酸，林月初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可以帮助玉华，可也只能止步与此。未来的旅途如何他也不确定，怎么能贸然带上另一人？最重要的是，玉华好不容易离开留春坊获得自由，现在她又亲手将自己的未来交给他人，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当然，玉华长期处于浮华中，此刻突然面对一条孤独得只剩自己一人的路难免会恐惧。林月初想，自己再能插手的，就是帮助她踏上这条唯一可行的路。
“你比我年长，我称你一句玉华姐。我很感谢你如此信任我。但是很可惜，我不能答应你。”林月初直视着玉华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走的路，盲目跟随别人的脚步未必就能踏上坦途，反而只会陷入妥协和将就。我想，这不是你真正想要的。”
林月初向来沉默少言，一下子吐露出如此肺腑之言，连江暮生都为之一颤。他扭头看向玉华，见其似乎也被林月初的话打动般，睁大双眼，呆呆的望着林月初，半天说不出来话。
半响，玉华终于反应过来，闷声回答，“明白……”
林月初并不担心，他言已尽此，不管玉华有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里他都已尽力相助。
也许玉华是真的将话放在心间，默默擦干眼泪，她并没有过多纠缠，而是起身谢过二人后便准备离开。
只是当手刚触及房门时，玉华突然鼓起勇气回头：
“我知道恩公你的好意，玉华实在是难以回报。但是恩公，这里玉华实在是待不下去了，能不能让我随同你们一段，待到下一处地方，玉华便自动离开，绝对不会再劳烦二位。”
玉华说的恳切，也合乎情理。十年未踏出留春坊，若是只向往自由的鸟儿怕也是不敢展翅而飞，可留在此地也只能徒增伤悲……
“我明白了，只是此行不止有我们二人，请容许我们再商量商量。”
玉华见此事重新燃希望，感激地朝林月初微微颔首。
玉华一离开，林月初重新坐下后又一言不发，模样像是在思索。
江暮生还是只能在一旁观望，他并不敢贸然打扰。方才，林月初的那一番话不仅进了玉华的心，也同样进了江暮生的心——原来真正的帮助不是事事必应，而是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
江暮生想，要是刚刚换做是他，他必定直接答应了玉华，换得此事一了百了。可也正因如此，江暮生才不得不对林月初刮目相看。
五一快乐呀呀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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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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