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蓝羽的画室要举办一个女性主义主题的画展。蓝羽很早就告诉江溟了,能看出来她很重视这个展。
周六下午画展举行开幕式,江溟准时赶往画室。蓝羽就站在一进门的位置,她穿着黑色西装内搭白色体恤,下半身九分烟管西裤显得双腿笔直修长,白皙的脚踝刚好露出来,头发利落地绑在脑后,妆容干净精致。她的身后跟着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
蓝羽礼貌地和进来的嘉宾打招呼。见江溟进来,蓝羽把她拉到一旁,递上一只口罩。
“里面的油画颜料味有点浓,你对味道敏感,带上口罩保险一些。”
江溟戴上蓝羽递过来的口罩,蓝羽这才放心地继续自己的工作。
这是一个女性主义群展,参展的有十几位青年女性画家,今日也有几位到场。除此之外,来参加画展开幕的还有研究女性主义的学者,大学生,以及不同行业的女性工作者。
嘉宾都进场之后,麦青和蓝羽作为画室合伙人和画展策划人先后致辞。接着,蓝羽开始引领大家观展。她被一群人热情地包围着,不时有人向她提出问题。蓝羽自信地回答着每个人的提问。江溟站在人群中注视着蓝羽,她展现自己专业的一面时认真且有魅力。
观展结束后,大家席地而坐,进入自由讨论环节。听众可以讲出自己对女性主义的理解,或是自己的故事。有人讲述了自己的产后抑郁经历,有人讲述了在泳池被骚扰的经历。蓝羽依旧被围在正中间,她友好地看向每个人,游刃有余地和讲述者交流着,对于一些知名人士尤其热情。
江溟心里有些失落,她感觉蓝羽似乎已经忘记自己的存在了。
展馆里面略有些闷热,江溟烦躁地摘下口罩,想以此吸引蓝羽的注意力,但蓝羽并没有转头。
旁边戴眼镜,留着干练短发的女士看了江溟一眼,她似乎感受到了江溟的情绪,朝她微微一笑。短发女士的笑温柔而深邃,像一剂镇定剂。江溟重新静下心来。
一个名叫晓晗的年轻女孩的讲述吸引了江溟的注意。她讲了自己和前女友之间的故事。
晓晗和前女友相识于高中时期,她们度过了相濡以沫的高中三年,挺过了异地的大学四年,大学毕业后终于结束了异地恋情,在同一个城市找了工作,开始了同居生活。刚开始工作的时候俩人的生活并不容易,每个月的工资扣除了房租和生活费几乎所剩无几,但两个人相互扶持走了两年。正当俩人的工作逐渐步入正轨,感情也越来越稳定时,女友提出了要换工作。新工作在隔壁城市,晓晗选择了支持女友的决定,两个人又开始了异地恋情。
某个周末,晓晗带着煮好的汤开了三个小时的车来到女友新城市的住处,她熟练按下门锁的密码,却发现密码换了。片刻后,门被打开了,开门的是个陌生男人。晓晗平静地和女友吃了最后一顿饭,结束了长达九年的关系。
今年是俩人认识的第十个年头了。前女友已经结婚了。晓晗说,她现在仍然忘不了那个女孩,她整个青春的美好都与她有关。但她不明白,为什么两个相爱的人可以共苦,却无法同甘。
江溟旁边的短发女士也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她姓杨,是一位海洋地质学家,曾去南极参与科考。她诉说了作为女性在极端环境下从事科研工作所要克服的困难。
杨女士讲述完之后,蓝羽询问在场的嘉宾还有没有想要分享的,没有人举手。正当蓝羽打算进入下一个环节时,江溟举起了手。
蓝羽有些意外地看向江溟,亲自走过来递上话筒。
江溟讲了很久之前发生的一件事。
“高二那年,某天下午放学回到家,刚打开门我就闻到了一股烟味。走进客厅,我发现爸爸坐在沙发上,他对面坐着一个陌生女人和一个与我年龄差不多的男生。
陌生女人食指和中指指尖正夹着一根烟。夕阳透过大大的落地窗照在她的大波浪卷发上,头发被染成了棕红色。
女人名叫叶晴,旁边的是她的儿子。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付俊宇。从那天起,叶晴和付俊宇就像寄生虫一样寄居在了我家。叶晴没有工作,每天不是出去打牌,就是在家等付俊宇放学。付俊宇比我小一岁,刚上高一。叶晴对付俊宇有病态一样的爱。有一次我看见她拿着放大镜看付俊宇脚上的痣。
付俊宇表面上帅气懂事,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眼睛里流露出一股下流气息。他有时会用那双滴溜溜的眼珠子盯着我看,让人不寒而栗。
付俊宇住在我隔壁的房间。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的房间总会传来奇怪的声响。
某天晚上,我去完卫生间回来刚躺到床上,突然听见房门被打开了。我紧张地攥紧了被子,发现一个身影已经来到了我的床边。
借着黯淡的月光,我看见了付俊宇那张面具一样的脸。
他强行拉开我的被子钻了进来,他的手开始到处乱摸。我尽力阻止他,又不敢发出声响。然而我还是对抗不了一个青春期男生的力量。他的手伸进了我的上衣。
我有充分的理由呐喊,但那个当下却处于失语状态。我感觉脖子像被什么东西勒住了,恐惧,亦或是羞耻?
从那天起,付俊宇每次见到我都会露出隐秘又猥琐的笑。我开始变得魂不守舍。
寒假到了。叶晴带着付俊宇回了湖南老家。他们离开的一个多月我想要忘记发生过的事情,让自己回归正常的生活,但恐惧和羞耻感总会在不经意的瞬间涌上心头。
那年的冬天特别漫长,有写不完的寒假作业,做不完的噩梦。
梦总以我独自在深夜听到某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开始。那声音似乎从楼上传来,又好像从窗外传来,再仔细一听,是从门外。我总是心头一紧,但还是在理智的驱使下迅速从床上爬起来,轻轻地走到门口,躲在门镜后面观察着。
楼道里面空无一人,昏黄的灯泡无精打采地亮着,白天普普通通的楼道此刻却好似机关四伏的暗道。我迅速地把门锁打开又重新拧上,以确认自己的确锁上了门,但两只颤抖的手依旧紧紧地握住门把。没过两秒钟,心里又怀疑起来,真的锁好了吗?
我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地把锁打开再拧上。一遍,两遍……我强迫症似的反复确认,并在心里祷告,门锁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坏掉。就在我不知道第几次打开门锁的时候,楼道角恍惚出现了一个看不清正面的黑影。
黑影迅速地朝我扑来,我的手不住地颤抖,想迅速拧紧门锁,可门锁却好像突然生了锈一样,怎么都拧不动。黑影已经来到了门前,他用力想拉开门,我在里面拼命地拽住门把手。黑影的力量很大,似乎下一秒就能把整扇门扯掉。我的头脑一阵混乱,感觉黑影马上就会把门捏个稀烂,然后掐住我的脖子。我的脑海中闪过无数被扼住喉咙的方式。我眼看着这一刻就要到来……
就在这时,我会猛然睁开双眼。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显得尤为响亮。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我能隐约看到对面单元楼几处微弱的光亮,听见楼下草丛中里传来的流浪猫的叫声,似婴儿的啼哭。
新学期的到来似乎带来了一点生机。本来不喜欢学校的我居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兴奋与激动。我天真地以为,寒冷和恐惧会随着春天的到来而消逝。
当我开学第一天疲惫地从学校回到家时,一开门就看见了一双女士长靴。丝绒面料,尖头细跟,鞋头还有几个泥点。我的心一沉。
来到客厅,付俊宇穿着一身新运动服正坐在我昨天坐的位置上打游戏。他用幽灵一样的眼睛迅速扫了我一眼,然后漏出一抹诡异的笑。我昨天用来盖腿的毯子被随意丢到了沙发一角。
我内心的恐惧转换成了巨大的愤怒。
当天晚上,付俊宇又像耗子一样溜进了我的房间。我一动不动地躺着。付俊宇有些诧异,又有些不悦。显然,他更喜欢反抗的猎物。
当他潮湿又粗鲁的手刚触碰到我的睡衣时,我掏出枕头下面提前准备好的的水果刀,朝着付俊宇的手臂刺去。
付俊宇猛的从床上弹起来。当他打开灯看见自己胳膊上的血时,发出了野猪般的嚎叫。
大人们闻声赶来。叶晴像失心疯一样抱着付俊宇。爸爸匆忙去拿药箱。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受害者”身上。
之后的场景像融化的巧克力碎片一样留存在我的记忆之中。我记得自己披着外套,蹲在房间一角冷静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满嘴谎言、佯装成受害者的付俊宇,地上的血,尖锐的桌角,散落在脚旁的几页作业纸……
第二天,爸爸把我叫到跟前。他低着头,双手交叉坐在沙发上,低声问我昨晚是不是和付俊宇起争执了。
我把寒假之前发生的那件事告诉了爸爸。我在讲述的过程中尽量克制、冷静。我给他展示了手臂上的淤青,那是我自己掐出来的,但我把罪名安到了付俊宇头上。我态度强硬地威胁爸爸如果付俊宇和他妈妈不永远离开我们家我就要去警察局报警。
我爸爸是个单纯的人,不然他也不会被叶晴这种女人钓上。在我讲述的过程中,爸爸的表情既惊讶又惭愧。他的神情让我很生气,同时也让我体会到了报复的快乐。
付俊宇和叶晴后来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他们去了哪里,是否还停留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我不知道。
我只记得,后来的很多晚上,我都在问自己,为什么被付俊宇猥亵的那个晚上,我没有及时地反抗?为什么我要让自己在那个漫长的寒假忍受心理折磨?
我想,十六岁的我,和周围的许多青春期女孩一样,一方面对性心怀好奇,另一方面又由于所接受的性教育不足,有着难以言说的性羞耻,以至于作为受害者,却只能把伤口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任由时间结下丑陋的痂。”
江溟讲述完毕坐下之后,旁边的杨女士理解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江溟的目光寻着蓝羽,她想知道她的反应。
蓝羽听完之后眼神有些复杂,但很快就用熟练的微笑掩饰过去了。她为讨论环节做了总结,然后引领大家到画室进行自由创作。
此次来观展的嘉宾可以自制一幅作品带回去做纪念。江溟找了个靠窗的的位置坐下。一直跟在蓝羽后面的女孩恰好坐在江溟的前面。她很快就进入了创作。而江溟面对洁白的画板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如何下手。
“小溟,你还好吗?觉得闷吗?”蓝羽出现在身后。
“不闷。”
“那就好。”
“老师。”江溟前面的女孩突然转过头来,“我有个问题。”
蓝羽走到女孩身旁,认真给她分析着。江溟侧着脑袋看见了女孩的画板。她应该是专业画手,画风很成熟。女孩执着地问了蓝羽一些细节问题。
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江溟伸手去拿包时,胳膊不小心打翻了窗台上的颜料盘,颜料全洒在了自己的包上。这是新年时朋友新送江溟的Prada尼龙包,还没用过几次。
蓝羽转过身,皱着眉头盯着被染的乱七八糟的包。
“我去帮你清洗,用松节油可以去除丙烯颜料。”蓝羽道。
江溟还没回过神来,蓝羽旁边的女孩突然站了起来,“老师,我带姐姐去吧,你在这里忙。”
蓝羽犹豫了一下,“小王带你去可以吗?”
江溟点了点头。
小王领着江溟来到了洗手间。她熟练地从洗手池下面的柜子里取出一瓶松节油和洗衣液。
“我自己来吧。”
“没事,姐姐,我帮你吧。我们平时衣服上也会沾上颜料,都是自己清洗的。”小王热情地说道。
“那好吧,辛苦你了。”
“我叫王一若,是蓝老师的学生。”小王自我介绍道。
王一若把松节油涂抹到沾染颜料的地方,然后仔细揉搓,仿佛那个包她很珍贵的东西一样。她的手不算好看,大红色的指甲油涂的并不均匀,而且已经有些掉色了。
“姐姐,这个包很贵吧?”王一若小心问道。
“不清楚,别人送的。”
“你要不去外面等会吧,松节油味道有些大。”
“没事。”
“姐姐,你是老师的朋友吗?”
“嗯。”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王一若语气急切,她看上去对江溟很好奇。
“我从事海洋生物研究。”
“哇!老师的朋友们果然都很厉害呢!”王一若的眼睛里顿时散发出崇拜的目光。
“你知道老师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吗?”王一若追问道。
“不太清楚。”
“过段时间是她的生日,我想提前给她准备生日礼物。”
“心意到了,学生送什么老师都会喜欢的。”
“不,老师对我很好,我想精心准备一番。我是单亲家庭,平时的课程费用老师都会给我打折。她还带我们出去写生、吃饭。上次她从土耳其出差回来,还给我们带了茶叶和巧克力。”
王一若没太注意江溟的反应,低着头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是偶然来到这间画室才决定学画画的。那天老师穿着一身淡蓝色的套装,正在做一个有关弗里达??卡罗创作的讲座,我在下面听的入了迷。从那天起,老师就是我的偶像和目标。”
王一若细数了和蓝羽相处的细节。江溟看着她稚气未脱的脸,激动的情绪使她的双颊变成了绯红色。与此同时,江溟在这个早熟少女身上发现了强烈而又隐晦的好胜心,以及她眼眸中时常流转着的某种超乎年龄的复杂。
“洗的差不多了,不过还是有点印子。”王一若最后用干毛巾轻轻擦拭着江溟的包。
“没事,就这样吧。辛苦你了。”
“不用客气。老师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帮助你是应该的。”王一若的语气中似有似无地透露着和蓝羽的密切关系。
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活动应该结束了,我们出去吧。”江溟淡淡说道。
来到展厅,江溟先去找刚才那幅没完成的画,但是画架上已经是空的了。江溟的目光又开始寻找蓝羽。蓝羽正被好几个人紧紧包围着,有一个年轻女孩甚至用手臂搂住了她的肩膀。王一若早已挤到了她的身旁。
谈笑间蓝羽突然转过头来看向了江溟这边,江溟朝她招了招手,但她似乎没有看见,又回过头继续和周围的人讲话。江溟失落地拿起包,走出了画室。
回到家,天已经暗下来了。客厅的窗户是开着的,江溟能听见不远处湖边孩子的玩闹声,邻居的做饭声,想象到街头匆忙赶路归家的人们。一切都热闹极了,可这热闹与自己无关。
江溟疲惫地坐在地上,脑子里回忆着王一若模糊的、发烫的脸和激动的声音,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中江溟来到了一片孤独的旷野之上。四季不明,昼夜无常,黯淡的天空时而有几只飞鸟略过,远处的山峦隐约闪着微弱火光。呼啸而过的风,半明半暗的云,原野上孤独的树,耳边荒诞的寂静,一切都散发着不安的气息。
顷刻间,白昼拉下帷幕,夜晚降临。瞳孔因对黑暗的恐惧而放大,视线开始模糊。旷野上有一条河,江溟独自站在岸的一侧。对岸有一个人,也或许是一群人,江溟看不清具体的面容,只能看见模糊的身影。
蓝羽在哪?她也在对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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