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在一旁的宦官领命后匆匆退下。
皇帝今日是准备万全而来。
祁悯快速思量起了对策,今日怕不是那么容易过去。
“陛下!陛下!”
没想到怀德带上来了十余人上来,未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一进殿便涕泪肆流,一步一磕头地爬上前。
“这是皇帝议事的地方还是菜市场?”见这十来人一窝蜂地涌上来,季识青都为此震惊了一下,悄悄与祁悯咬耳朵。
“……我认得他。”祁悯指尖轻轻一颤,稍作调整,掩唇低声说。
“嗯?是什么人?”
“溆州当地一颇有名望的商贾,手底下原本有不少米店。”后半句祁悯没有说,不过季识青看如今的形势也猜得到。
祁悯在地裂之后曾前往过溆州,明面上是赈灾,实际上“振”的是溆州的那些趁机搜刮油水的官员,虽然路上经历了多次暗杀,但在随行侍卫和一些暗卫的保护下,好在有惊无险地抵达。
到了溆州,他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溆州知府,而是如今在自己眼前的这个男人。
这人叫什么名字祁悯记不大清,但他跪在自己马车前,哭诉自己已经六日未曾未食,如此下去怕是会饿死在街边的那一场景,祁悯历历在目。
而此时,这个爬在大殿上高呼“杀左肃,慰苍天”的中年男人……分明是同一个人,可却再也没办法和祁悯记忆中的那位重合。
马车被这般拦下的祁悯阻止了侍卫上前赶人的动作,祁悯迈下马车,动作轻柔地扶起这个瘦削到骇人程度的人,耐心听他语无伦次地讲述自地裂以来的精力——他原本还算是一方豪绅,原本能在这场灾祸中保全自家,可谁能想得到有官吏早就惦记上了他家的存粮,趁着他外出寻找不知所踪的女儿之际,伙同山匪将他家洗劫一空。
那日他终究未曾找到女儿,脚步沉重得像是灌了铅,整个人嵌进已经不再丰饶的土地里,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寻到家门,等来的却只有在一个时辰前绝望选择上吊自尽父母的尸体,还有浑浑噩噩已经疯魔了大半的妻子。
祁悯并未多言,将他安置在自己临时下榻的住处,掏了些银两将他的家人悉数安葬。
那时有副官进言说此举不妥,若是让其他灾民知道祁悯开了这个先例,只怕都会寻过来。天灾所到之处缺水缺粮,唯一不缺少的就是泪井哀曲。祁悯能帮一个,能扶百个,难道还能救众生不成?
“既然如此,那我偏要救众生。”祁悯说。
从京中亲王府运来的东西源源不断,官道上装载着粮食布帛的车马络绎不绝,祁悯几乎将自家几袋积累下来的钱粮搬空了,自己府中见了底也没关系,别处还有些赚钱的产业,一并卖了就是。即使这样依旧凑不齐也没有关系,临亲王朋友遍天下,几乎每一个都竭力相助。
自小和祁悯一同长大的那些公子哥儿,一个个平日看着丝毫不着调,这时候有的出钱有的出力,没有一个有什么含糊之处;一位与祁悯熟识的医女原本在浔州隐居,听闻此事立刻出世前往溆州;身在周国的郁离与顾羲和也派人送了不少关键药品过来,这些救急药物直接有效避免了灾后瘟疫引起第二轮祸端;梁有鹤在银钱上斤斤计较了一辈子,此时二话不说拿出来的物资让祁悯都惊讶于这小老头不声不响竟然攒下如此之多的东西;张乐增家底并不厚,发动了全族人拿出攒了几年的银两全都投了进去;韩师兄更是清贫,着实拿不出什么钱来,于是撸起袖子就往溆州奔……
还有左肃。
左肃是出钱又出力的那一派,能捐的都捐出来了不说,赶赴溆州之后跟着祁悯连轴转,睡觉吃饭的时间都顾不上,整日灰头土脸不成人样。
靠着热忱,秉着根骨,他们这些人把溆州从阎王那儿抢了回来。
“悯啊。”回京的途中,左肃没个正形地瘫在马车里:“小爷我这辈子不白活,待我回去,我定要去醉仙楼吃他家的卤鸭。”
祁悯疲累到没有力气陪着左肃慨叹,阖着眼睛敷衍地点头,“你现在吃得起吗?”
“也对,悯啊,回去我们一起卖画吧,你只管负责画,我来吆喝,到时候我们一九分。”
左肃的算盘怕是在京城焦急等待他们平安归来的亲朋都能听到。
“谁一谁九?”明知故问。
“当然你一我九,不过放心,到时候鸭腿让给你。”左肃虽然家底薄了不少,但好在脸皮厚了几寸,多少也算弥补上了一些。
那时候只顾着笑闹,未曾怎么在意,如今左肃的那句“不白活”却萦绕在耳边,震得祁悯耳畔嗡嗡作响。
祁悯有太多问题想问跪在殿上的那个中年人。
左肃究竟有哪里对不住你?有哪里对不住溆州黎民百姓?有哪里对不住大地苍天?
眼前几乎有些晕眩了,祁悯身形晃了晃,季识青忙在身后托住祁悯腰,这才让他稳了些。
下面的动作逃不过皇帝的眼:“小皇叔,尽管坐下罢。”
祁悯没有回答,向前走了两步,直到那中年人面前,“曹三,你可曾记得我?”
“临亲王大恩,草民没齿难忘。”曹三没敢抬头,视线只能看得到祁悯衣摆,但这道声音他此生难忘倒也是真的。
“那你可曾记得你如今控诉的左二公子?”祁悯俯下身,动作说不上轻柔地抓住曹三肩膀,把他往上提了提。
“临亲王仁善,受了蒙蔽。”曹三说。
“是吗?”祁悯竟轻笑了一声,可脸上分明没有半点笑意,那声音更是极其短促,像是在场人的幻觉一般。
“我刚才见你脚还是有些跛,可曾耽搁了平日里的生活?”祁悯突然问道。
“回禀大人,只是不能做些过分的力气活,并未有太多不适应。”
“地裂时你并未受伤,你的脚之所以落下跛症是因为你执意要去已经摇摇欲坠的房屋中寻你女儿的下落,结果被掉下来的横梁砸中。”祁悯说,“第一个发现你的便是左二公子,他那时候也有几日没正经吃过东西,担心在这种时刻出去找人求救来不及,于是徒手把压着你的那根横梁搬开。”
祁悯直起身。
季识青没有从祁悯眼神中读到任何一丝愤怒和失望,有的似乎只有无尽的悲悯。
祁悯将目光落在那些紧紧跪在曹三身后的人身上。
他的语气平淡,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读些虽不晦涩但无趣万分的文章。
“李二叔,你母亲的病可好些了?”
祁悯没有理会那人的噎喏,“那时候溆州没有一处平地,车马不通,左二公子走了三十里路去给你母亲寻药。”
“邱嫂,你家门前的梨树还在吗?你说这梨树会结果子,甚是清甜,有了梨树也就有了盼头,也就能熬过来。你还说定要让我们尝一尝这梨子,左二公子说他绝对是会捧场的,可我们走得急,没有等到梨树结果,也不知道你有没有熬过来。”
“吴掌柜,你孩子命丧地裂的那几日,你像是失了魂,抱着左二公子不撒手,偏说他就是你的儿子。左二公子见你如此,便真的好似做了你孩子一般,日日伴着你聊天,直到你神志恢复。他照顾你是没有分毫怨言的,甚至还颇为自豪,连带着还要说我不及他招长辈疼惜。”
……
祁悯语速放得很慢,一一叫了所有人的名字,用最温和不过的语气叙说那时候的记忆。
“我所言可有半分错处?”
“罢了,罢了。”祁悯轻轻叹道,没有去看那些人的反应。
“曹三,你女儿,找到了吗?”祁悯最后问道,没有回头。
曹三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回临亲王,已经找到了,如今被官府老爷夫人们养着。”
“……那便好。”
“小皇叔,你可见到了?”皇帝笑着。
“……”祁悯抬头看了陌生的帝王最后一眼。
“原本我想求一个真相。”祁悯说,“如今还没等细细去查,但我已然知晓答案。”
“昱儿。”祁悯已有几年没有唤过这个名字,久到他已经不知道时间流了多久,“以后的路或许很长,或许很陡,我们这些人病骨支离,又力倦神疲,怕是无法扶着你走下去了。”
“小皇叔何必忧心朕的江山?”皇帝把玩着手中的珠串嗤笑道。
“识青!”祁悯拦住攥着拳头作势就要上前的季识青。
“我们……回家罢。”
祁悯说的“回家”究竟是回哪里,此刻只有他们两人辨得清。
季识青垂眸不语,就在祁悯想开口之时,季识青下了力气咬破手指,又从怀中摸出玉佩。
“小皇叔竟将这东西都交给了雍世子?”皇帝目光紧锁在玉佩上,这玉佩甚至可以说是他忌惮祁悯的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偏偏祖宗之说不可违,只要这玉佩还在祁悯手中一天,他便只能任由祁悯活着。
祁悯没有回应皇帝的意思,精神集中在季识青的动作上。
“公子……竟然是你?”这道声音中的惊讶和激动几乎溢了出来。
两人下意识去看说话之人。
是邱嫂。
“你记得我。”季识青并没有用疑问句,看着这个陌生的女人。
“我,我……”邱嫂突然踌躇了起来,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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