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情绪比做零度和一百度之间的水,那我大概就是25℃的一杯常温白开水。没到结冰也不会沸腾,烧开了又晾凉了,流到嗓子里和口腔是一样的温度,寡淡无味。”
暮谈写完这么一句话,合上了日记本。
她今天又去跑步了,没什么用,多巴胺没有如她期待的那样疯狂分泌。自己像一个揉搓挤压过的柠檬,干涸得流不出一丝眼泪,又像一个超市装水果用的塑料袋,水果拿走吃掉了,她就被随手揉成团扔进橱柜,等着哪一天再被拿出来、抖落开,装垃圾用。
今天晚上的风有点大,呼呼地灌进领子,把她这个半透明白色塑料袋吹得鼓起来,莫名地有点轻盈。其实没有跑步的力气,耳机里的男声唱着“我们可以在黑夜里舞蹈”,她却只能把声音开大,走得快点,就能跟上低沉的鼓点。天色是深深的紫,操场边缘的松树一直伸到月亮上,如果把取景框对准天空,简直就像山里的景色。可惜只要把目光往下看,就还是会回到操场的红色塑胶地面。
她很希望自己能从现实中被连根拔起,但心脏受到的引力太过沉重,她走不动。
把日记本扔到一边,打开数位板、新建文件,她对着空白的画布发呆。打了几个草稿,不透明的黑色叠加出僵硬的线条,人物咧开嘴角,却并不是在真情实感地笑。于是又都被一一清除。换成大笔刷、选几个颜色,随心所欲地铺上去,试图营造些自由主义的氛围,画布却变得像涮笔桶的污水一样,肮脏、浑浊。
算了,她深吸一口气,连电脑也关了,转身躺上床,试图像把自己按进水里那样把自己按进梦乡。
睡不着。
一闭上眼,高度兴奋的神经就开始作乱,脑子里有人在奔跑、喊叫,焦躁不安的紧张感雾一样笼罩着大脑,思路全被拆成零碎的砖块,合不成完整的字句和画面。像坐船坐火车,一天下来,就算夜里躺上床,也会有自己还在摇晃的幻觉;现在即使她已经安安静静地躺下,合上眼还是觉得自己正在被追逐、被注视、被驱赶、被辱骂和被考核。她没在吃柠檬,但一直保持着被酸到了的反应。
再也回不到小时候睡前在脑子里尽情地编故事的时光了。
就这么僵持到凌晨三点,仍然毫无睡意。暮谈轻轻叹了口气,睁开眼,捞过枕边的手机。屏幕亮起的同时她右眼皮开始不停地跳,肌肉不受控制地颤动,令人格外烦躁。她讨厌这种感觉,光是情绪无法控制就已经够她受的了,现在又多了一个躯体症状——已经有一两个月了,失眠也是眼皮跳也是。还要持续多久?右眼跳灾,我的生活里还能有什么灾?暮谈心想,其实她还挺期盼真出点什么事,好用躯体的痛苦覆盖精神的痛苦,或者干脆结束痛苦,一了百了,干脆点。
打开收藏夹,暮谈扫过一个个书名,又开始焦躁。以前她失眠的时候会回顾以前喜欢的小说、漫画,像加固一个安全屋。后来连那份喜欢也被消磨殆尽。剧情她都快倒背如流了,咀嚼过千百遍的作品再激不起她半点心绪,反刍到这地步也该咽了,看点新的吧。可文字忽然变得很陌生,读不了一章就开始不耐烦,连网络小说都很难看完,更别提什么旷世巨作了。
有时候她自己也觉得讽刺,高中那个会用晚自习偷偷看小说的自己哪去了?那个写读书周记一写就是几千字的自己、会在讲台上念高分作文的自己又哪去了?
都怪手机。家长说得对。暮谈有点想笑,又觉得眼睛酸涩。屏幕太亮,刺得她太阳穴生疼,生理性的眼泪一直盈在眼眶里,她也懒得去擦,任凭温热的水划过脸颊。
拇指在屏幕上不停重复着下滑-下滑-下滑,迎上一段又一段明星娱乐、家长里短、猫狗人间,营销号的短视频里AI生成的语音尖锐刺耳,合成的笑声堆叠出失真的效果,再点开评论区,抖机灵、玩笑话,下滑、下滑、下滑,她已经没法产出自主思维了,只能麻木地看看别人的喜怒哀乐,用本能式的共情填补自己的空白。
今天连这些也食之无味。真没救了。
叮咚一声,屏幕上方跳出一个弹窗,是朋友问她有去看医生吗,暮谈懒得回。是懒,还是没力气,她也不愿意多去探究,很累。家人下午发来的消息她也没理会,只是语音转文字粗略扫了一眼,男人说你不能这么下去,你这纯粹是浪费时间,别人都能考上你怎么就考不上?必须考到350,没有不行。女人絮絮叨叨地讲,哎呀她考不上的啦,毕业回来当老师得了,赶紧嫁人生孩子。
想起这些就觉得喉头有点哽,她翻了个身,点开另一个软件,静静等了五秒广告,页面才铺开,意料之外地,有一条新消息。
昵称为一串数字的某个用户点赞了她的博文。哦,还给她留了言。暮谈点进去,“画得太好了……完全能体会到同样的心情。期待后续!”
附加一串红心和哭泣表情。
暮谈沉默着点开图片。黑白的,圆珠笔的痕迹相当生硬,带着拍照扫描独有的噪点。纸太薄,透出点背后演算化合价的痕迹。画面正中央一个女孩正在被剪去翅膀,而持着剪刀的人正慈祥地、和蔼地、不容抗拒地,把一根根氢气球的牵引绳套上她的脖颈。配文三个字,“为你好”。
一幅直白得让人感到不适的画。幼稚、拙劣,情绪不加任何掩饰,恨也恨得那么粗糙,但我知道你们会喜欢这种东西。暮谈漠然地想,因为大家曾经都那么痛苦。因为大家都有过想要拼命嘶吼的时代。
还有几张。有些很小,看起来就是画在便签上的。一条流水线送进去无数种纸样,卡纸、皱纹纸、珠光纸……裁剪出来的却是一模一样的惨白色纸人,标准的A4纸模样,配文是“合格”;灰色的女性人形模特们并排站立,有胖有瘦、有高有矮,但每个人身上都有醒目红色虚线标识出的裁剪范围。剪掉那些赘肉、削去过长的双腿,变成纤细而娇小的样子,才好放到菜市场的电子秤上打标签,裹了保鲜膜卖出去。
还有很多图,她却懒得一一去看了。热度很高,这几年来一直有人给她点赞评论,并问她还会不会更新。还会更新吗?暮谈自己也不知道,毕竟……那几条博文发布于三年前。
事到如今她已经画不出来那样的画了。
暮谈是个漫画家——这么说好像有点夸大其词,但拜神通广大的互联网所赐,现在什么人都能得个“xx家”的名号。
那其实是个公开的平台,谁都可以上传自己的作品,从初中到现在,她也断断续续发了不少作品,短篇、长篇、少女漫、热血漫,从手绘、指绘再到买了人生中第一块数位板……也挣了点钱,有了一些粉丝,拿了平台特供的漫画家认证,是尊贵的黄V呢。
因为只是系列图、不是正经作品,所以这些黑白的图片她都发在小号上,三年来再没更新过。切回大号,没有新消息,刚发布出去的漫画像扔进水里的石头,激起点水花就没了声音。往好处想,至少没有人直接给她留言“你现在的作品太无聊了”,大家只是默默地不点赞、不评论,默默地取关。
暮谈又轻轻叹了口气,把界面切回和编辑的聊天框,敲下一行字,回车。回到主界面,进入相册找了一圈,又去云端看了看,然后登上一个许久没用的云盘。想被认可的**让她鬼使神差地翻找起自己以前的作品,如果能找到后续的话……她或许能再次被喜欢。
密码试了几组终于成功登录了,迎面而来的文件名又陌生又熟悉。她点开第一张,却微微一怔。
一只追着小王子的身影、看过一百次落日的伤痕累累的小狐狸,这好像是她上物理课画的;一个全是动物的邮局,狸猫邮递员穿着波西米亚风的披肩和靴子,柜台后内向的文员垂着兔耳,戴一副又大又圆的眼镜,长裙及地;会温婉地笑着的客栈老板娘,手里总是执着枝白玉兰……
好怀念啊,暮谈无声地笑,她能记起自己画这些角色时的心情。那么期待又饱含热情,灵感源源不断。她都快忘了,原来自己也是画过这些很浪漫的内容的。负面情绪占据了她回忆里的大部分内容,印象里她更多时候是在边哭边画下那些黑白色的画面。“人越是痛苦越容易创作出好的作品”,是有这个说法。所以过去的自己那么痛苦吗?暮谈想不起来。
找到了。应该是这个文件夹……她点进去,映入眼帘的,却是意料之外的画面。
本该有的数十张尖锐、直白的画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存储失败的灰色页面。唯一一张有颜色的,是一抹夺目的鲜红。
画面里没有痛苦,没有眼泪,没有令人窒息的绳索或者充满攻击性的负能量宣泄,只有一个角色,一身红衣,站在眩目的、万花筒一样的,黑白色玻璃世界里。
文档里还有一行字,是她以前留下的注释。
“林,无所不能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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