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三年,七月初一。
唐颂和萧岚绘率领三万兵马,从大秦西部的居康都督府旧址沿大碛道原路返回瓜州,两人来到兵驿上汇报军情。
唐颂一路奔驰得满脸通红,她额头上全是汗,坐下身解开兜鍪,大口喝了碗凉茶,这才缓过热意来。
“目前,突厥驻守在河西的兵马粮馈不继,军心骇动,个别军营中甚至起了哗变,不少兵员违令,擅自逃回了漠北。现大碛路已被荡平,我们可以发兵收复其它四道了。”
咨阅起身为她添满一碗凉茶,道了声“辛苦”。唐颂又道:“我们带回了两年前逃亡至国疆西部的部分百姓和兵士。”
对话进行至此,席浅潾从门外步入室内,他没有发言,只是看向上首同昌睦公主交换了一个眼色,她向席浅潾颔首,后者便又出门去了。
唐颂不知两人的这番来往是何意,不过她没有在意,开口继续汇报军情:“还有……”
“唐颂。”咨阅打断她的话,笑道:“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兵驿上有你的个熟人来找你,你去见个面。”
唐颂怔了怔,神色诧异的视向她的一众同僚,他们正都望着她,或笑,或向她颔首,她看向萧岚绘,对方笑道:“放心,接下来的军情我来汇报。”
唐颂这才放心起身向门外走去,夏天的日光太过刺眼了,她走到门边被迫抬起一手遮挡它的照射,眼前清晰了一瞬,她看清了院中一人的面孔。
她正视着她笑。
唐颂的手从额前跌落了下去,她难以置信的视着眼前之人,她含泪冲她笑道:“颂颂,不认得我了么?”
她这才想起迈步,她向她不断的靠近,扑进她为她敞开的怀抱中,她紧紧闭着眼,浑身不住的剧烈颤抖着,她好想像个孩子一样肆无忌惮的哭泣索取,但她已经忘记了如何释放哭声,她只是流泪,流泪。
“我的颂颂,吃了不少苦吧?”彭夫人拥紧她,拭去她额角的汗水。
她抬起眼睛,拼命的摇头,“我……没有,没有……”
母亲再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可是它们一时止不住了,母亲捧着她的脸,两人泪眼相视,母亲慈爱的凝视着她,笑道:“我的颂颂,还是好好的呢。”
“夫人……”唐颂咬着唇角,呜咽着说。
彭夫人笑出了眼泪,“我是颂颂的妈,谁要听你叫夫人了。”
“妈妈……”
她真的像个孩子一般再次被母亲拥入了怀中。
她拥紧了自己的女儿,再也不会放开手了。丈夫儿子的战亡她是可以预见的,她一次一次的深埋伤痛,平静的接受了一切。她在战乱中四处逃亡,求得一丝生机,只为活着,再次见到她的女儿。
室内,萧岚绘将本次西行获取的军情汇报完毕,咨阅从座位上起身,来到窗前,久视窗外那一对团聚的母女。她在众人的注视和等待中转过身来,下发了军令。
“大军分两路,十万兵马荡平莫贺延碛道,矟竿道,大海道,于阗道四道,克复河西疆土,二十万兵马走金山伊州道北度,联兵朔方河套、东北各军,讨突厥牙帐。”
平康三年,八月初七,深夜。
原州道、河州道、伊阙道三道二十万兵马诛除了行军途中的所有障碍,克复伊州之后,北度金山,来到漠北。
他们望着面前的乌骨山,在它的西侧山麓停下了步伐,有飞鸟使来报,朔方河套及伐州、武州十五万兵马已陈兵大月河南岸,正待发兵北渡。
乌骨山以东,大月河以北,便是突厥大可汗塔利的牙帐所在。
六面大旗旆再一次在阵前树立起来,咨阅牵马回身,望向她身后的雄师,发声道:
“请诸位,同本将——
一举克定凶狡!绥静黎元百姓!
战!”
她的雄师以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回应她:
“战!”
“战!”
“战!”
唐颂率军翻越山岭时,大雨突然瓢泼而下,虽然军中早有预警,但这场雨水要比他们所有人想象的要冷得多。冷雨渗入甲胄中,将他们浸泡在冰寒之中,雨水砸在兜鍪两侧,疯狂的叫嚣,身上裹满了汗和雨,他们甩脱不掉,只能选择与它们共存于一具躯壳中。
玉旌带着她跨过山顶,落在了平原上,唐颂凝望不远处的堡寨,在这场收复河西,讨伐漠北的战役中,这将是她最后一次拔出自己的横刀了。
雨水对待她一直残忍,此时也不例外。她被突厥的重骑兵马撞下马背后,它们会无情的浇淋,刺痛她的双目。等她再次翻身上马后,它们会使她在湿滑的马鞍上摇摆,欲图再次将她推搡下马。它们不断的击打她的手背,试图夺走她手里的横刀。
她攥紧刀柄,将它夺了回来。
不。
她说不。
这一战,她的掌中将无所遗漏。
“塔利渡河了!塔利渡河了!”不知哪个军营中的一位兵士在混战中奔走,通传距此时最新的一则军情。
唐颂后仰躲开一尾刀光,调转马头在原地绕行一周后,远望大月河。“驾!”她喝马,向南面狂奔而去。
一艘船舰正沿着河流向东逃窜,大秦的舟船在后方追逐,唐颂跳上一艘,跟兵员们一起合力划船,等划到近处时,她投身入水,借助羊皮浮囊的浮力游到了突厥船舰的船底,她从水面上伸出手,攀紧船帮后登上了船。
她同其他成功上船的大秦兵士结队,一起向船舰深处摸排,这艘船舰巨大宽敞,载重无比,他们甚至隐约听到了马匹的嘶鸣声。
甲板在剧烈震动,船身颠簸,他们险些栽倒,忙调整重心站稳,这时他们看到前方有一队暗影出现,队伍中的一人一骑均穿戴重甲。
没有任何铺垫,任何前奏,他们向他们径直冲奔而来,在那一瞬间,唐颂受到了猛烈的冲撞,仰面栽倒在了甲板上。
耳边的嗡鸣声骤起,她竭力睁开眼,看到身侧的一员大秦兵士,他的眸光逐渐泯灭,空洞的眼眸同她对视着。她调转视线,仰面望着万千如针的雨水径直刺入她的眼中,夜幕阴云之后,藏着一轮圆月的半边脸庞,它的脸色暗淡无光。
她阖眼,又睁开眼,伸手在身旁摸索,握住她那把横刀的刀柄后,她竭力喘息着,扶刀踉踉跄跄的起身。
“唐将军!”
她凝眸,看着身边零星的那几位大秦兵士,他们都是陌生的面孔,但是她知道,他们是她的同类。他们以寡敌众,然而他们却无所畏惧,他们在等待,等待她的一声号令。
她含泪,颔首,向他们笑上一笑,迈步走到他们前方,提起了手中的横刀。他们也不铺垫任何前奏,迎面而上,一往无前。
“杀!”
“杀!”
“杀!”
她一膝跪地,一手扶刀,在雨水的浇淋下静默了许久,再次起身时,她目视前方,抬手拭去了脸上的雨水,拭去了鼻腔里喷溅出来的血水。
她独自一人提着横刀,迈过那些沉默的尸体,面目全非的向船舱内走去,那里有一人正在等她。
他端坐着,凝视她身披血水向他走近,他身侧的群狼瞬间跳跃起来,龇牙咧嘴的嘶叫,紧绷脊背向她靠近,将她包围。
“你是河州道行军元帅唐颂。”他挑衅的视着她问道。
她不言,斩断一只当先向她发起进攻的白狼的利爪,继续向前走。
“当心,今儿晚上本汗可没来及给它们喂食。”
她不言,从一只狼腹中抽出她的横刀,继续向前走。
她逼他从座中起身,她逼他示出了自己的弯刀,刀刃与刀刃撞击相持,他恶狠狠的朝着她哂笑:“是你杀了赤乡。”
她不言,一脚踹开了他的腰腹。一只狼跃起,死死咬住她的肩头,扯掉了她的肩甲,唐颂拔出腰间的一把匕首,抛出,扎进它的一只眼睛里,它痛得在地上翻滚嘶吼,而她继续向前走。
塔利视着面前的这位女将,她似乎不能被他激怒。他曾是扫荡漠北的一方霸主,今日,他却不能镇定一隅,走上了逃亡的道路,他痛恨上苍的不公,他痛恨冻雨暴雨,他痛恨漠北的贫瘠,他本可以拥有入主长安的时机。也许他不该逃,他应该像大秦的将士一般,向死而战。
唐颂再一次与濒死之人的眼眸对视,她读出了塔利眼底的不甘与遗憾,血水从他的喉舌间涌出,这一次她没有痛下杀手。
她起身时,狼群嗅着新鲜的血腥的气息向它们的主人靠近,唐颂居高临下的俯视他,离开他的视线,她终于开口了。
“可汗的狼群能够果腹了。”
野兽要比人更能懂得弱肉强食的规则,它们饥饿到了极点,便会不管不顾,它们只会拼命释放噬/欲,忘记服从。
她闻听着狼群兴奋暴虐的撕咬声,离开了此处,她来到甲板上时,雨停了,她再次仰面,望见了一方澄净的天色。
一轮新月高悬,饱满皎洁,照彻万里河山。
“殿下!殿下!”一名兵员驾马飞驰而来,撞开一个突厥兵士,将其斩落于马下。
他来到昌睦公主近前,迅速传递军报:“塔利!已诛!塔利!已诛!”
塔利被诛杀的军情火速在战场上蔓延,突厥一方的兵马得知后军心溃散,纷纷丢盔弃甲,四下奔逃。一夜之间,大秦一方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塔利政权彻底击垮。
萧羽将麾下的两万兵马整顿完毕,他迈过尸身血海向前走,迎面走来一人,看到他后在原地驻足,他也停驻不前。
两人怔然对视,又双双迈步,飞快走向对方,他们手臂相接,胸前的护心镜磕撞在了一起。
“萧泓然,你还活着。”谭翔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力捏着他的肩膀摇了他几下。
萧羽视着他的一张血脸,也笑了起来,轻声喟叹道:“谭雁举,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聚集在她身边的将领越来越多,咨阅同他们一一会面后,调马转首,南望阴山,她的目光越过山脊,望向长安。
良久的凝视后,她终于开口发言了,仅仅道出了二字。
“回家。”
*** ***
平康三年,九月三十。
王汉章再次来到漪澜宫,平康帝自从把南北衙的兵权交出后,已许久不闻朝政,朝中事务全部交由以中书令段浔为首的朝臣代为经理。从此,平康帝再未踏足过太极宫,起居均在从前那位燕贵妃的漪澜宫内。
南窗前的日光正好,平康帝伏案提笔,正在书写着什么,王汉章却已急得满头大汗,垂首苦苦劝告道:“陛下!陛下!昌睦公主已经率军行至泾阳了!明日就能回到长安!您得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啊!陛下可以授之以兵权,授之以近臣席位!但这帝位,殿下万万不可有图许之心!否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平康帝仍在挥墨,并没有将他视而不见,说道:“王学士这几日的进言,朕都听到心里去了,会有所作为的。”
王汉章终于降低了自己的声调,抬头看向平康帝,那张沐在光影中的龙颜看起来坦然平静,这使得他放下心来,也许平康帝正在书写声讨昌睦公主谋求不正的天子诏令,他连日里的苦口婆心终究没有白费。
平康三年,十月初一。
南度阴山,再一路南回,所有军镇州县的城门为她敞开,她畅行无阻的回到长安,回到这一座她无比熟悉的宫城。
驰马于朱雀大道上,两道周围站满了从旁目睹的百姓,她不知他们对她的态度,也许是瞻仰,也许是唾弃,也许仅仅只是旁观。
人头攒聚,这一方天地里却落针可闻。她将塔利的人头抛在朱雀大道上示众,引发了一阵惊呼,但是人群中没有骚动。
她一直视着前方,驰向太极宫,驰入承天门。
这一日的清晨,起居舍人方晗照旧前往漪澜宫服侍君主,昌睦公主率军南回,他需要去问明平康帝的态度,他躬身立在殿外,几番请示,却没有得到回应。他面对殿门,试探着伸出了手,殿门吱呀作响,没有上锁,轻易地被他推开了。
他迈过门槛,一瞬间想要抬眼,却拼命抑制了那股冲动,秋风拂槛,平康帝的袍尾悬在半空中,轻轻的荡进了他的眼帘中。
他回忆起昨夜来,平康帝终于停笔不再书写,对他说:“夜深了,爱卿平身吧。”
他领命告退,退出殿外下阶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平康帝低声吟唱的一首曲子。
“问人间谁是英雄?有骊酒临江,横槊曹公……多应借得,赤壁东风。更惊起南阳卧龙……鼎足三分,一分西蜀,一分江东。”
方晗行至南窗前,捧起平康帝的遗作,那是一封发自于平康帝笔下的罪己诏,平康帝在诏书中承认了自己当初矫诏篡位的事实,他没有指控太后杨培芝、宗正寺卿徐彬硕这两位同谋,而是将罪责揽于一身。
咨阅下马,拾级而上时,太极宫的大殿中传出了沉重的丧钟鸣响,一声,一声,接连不断。她驻足,又迈步。
行至丹墀上,方晗行至她的面前行礼,又行至阶边,深深躬下身躯,高声宣告。
“陛下驾崩!”
他声调颤抖,再三宣告。
“陛下驾崩!”
“陛下驾崩!”
咨阅抿唇,紧闭口舌,她压抑自己,屏息静气,可她的喉间还是不住的颤抖,一行眼泪从她的眼尾滑落。
她阖眼,深息,静待凉风将她的眼泪拂落,她的身后有人在等待,她不会让他们等待得过久。
她回过身,以昂首之姿面向丹墀下的群臣,面向这座王朝,面向大秦的万里河山。
群臣仰视,望见了一座王朝的未来,望见了那双眼眸中睥睨天下的傲然与一份俯瞰苍生的悲悯深致。
中书令段浔从朝班中出列,行至阶边行大礼,朗声道:“请殿下进登大位!”
一臣呼应,群臣相应,他们的呼声掩盖了钟鸣声,响遏行云。
“请殿下进登大位!”
“请殿下进登大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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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一举克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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